庶子无敌 第700章

作者:上汤豆苗

刑部尚书高秋怒斥道:“圣驾当面,你还敢巧舌如簧?”

裴云答道:“草民不敢虚言。”

刘贤冷声道:“你且说出幕后主使的姓名。”

裴云缓缓舒出一口浊气,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前方裴越的背影,然后在满殿大臣的注视中,一字字道:“谋划定国府刺杀案的幕后主使,便是景仁宫的太后娘娘!”

满殿死寂。

裴云眼中闪过一抹释然的笑意。

仿佛终于从这人世间解脱。

第1297章 奈何青云士

裴云终于实现他的梦想,或者说实现了一部分。

他在天子和满朝文武面前,公开指控当朝皇太后谋划定国府刺杀案,继而挑明都中近来这股针对裴越的汹涌暗流,将一部分人的心思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翻开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敢于这样做的人寥寥无几。史书上可以查到的类似记载还要追溯到三百多年前,时任前魏国子监祭酒的名臣范端抱着必死的决心上书,弹劾垂帘听政的刘太后,劝谏其还权于天子。

当时已经成年的天子虽然心中对范端感激涕零,却不得不将这位骨鲠之臣贬谪出京。直到七年后刘太后病逝,天子逐渐掌握大权才将范端召回京城。此后范端自然官运亨通,最终以右相之职致仕荣归,死后被加封美谥“文贞”。

范端的弹劾事出有因,而且得到天子和诸多同僚的支持,纵如此依旧在荒蛮之地苦熬七年。即便那位前魏皇帝万般不忍却还是要这样做,因为忠孝之道是魏国的根基,身为天子更要做万民表率。简单而言,不论太后有多少不对的地方,皇帝都只能恪守孝道。

如今裴云所言堪称大逆不道,这便是当日裴越迟疑的原因,很难说天子在盛怒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然而裴云心中唯有快意二字。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有过师徒情分的沈默云。

很多大臣都不理解那位沈大人,做了二十年清正孤臣,缘何会在最紧要的关头背叛开平帝,在君王后背狠狠刺了一刀。只有极少数人才明白,沈默云苦心孤诣数十载,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大梁,最后依然无法劝阻开平帝,所以他只能选择最决绝的手段。

裴云当然清楚自己和沈默云的差距,也知道自己今日所为谈不上崇高和赤诚。他回想多年来沉湎于阴暗的地狱中搅动风云,一朝放下阴谋诡计坦然地站在世人面前,朝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发出一记致命的攻击。

何其快意。

除了光风霁月一般从容的裴云和面色平静的裴越之外,殿内其他人莫不神情复杂。

有人怒发冲冠,有人面容微白,也有人目光冷厉恨不能生啖其肉。

龙椅之上,刘贤面色铁青地望着裴云,寒声道:“尔身为武勋将门之后,竟然敢在朝堂上公然污蔑皇太后,可知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裴云微微垂首,冷静地回道:“启奏陛下,草民绝非信口雌黄,草民有证据。”

正常而言,裴云在说完先前那句话后便没有继续开口的机会,不是被廷卫当场诛杀就是关进天牢,紧接着便是定国府被抄家灭族。然而那边厢裴越渊渟岳峙,谁都知道他对这桩案子的在意程度,若是不给裴云说话的机会,恐怕晋王府和宫中会直接决裂。

刘贤没有那样做,其他大臣更不敢主动表态。

銮仪卫指挥使陈安悄悄看了一眼裴越,原本混乱的思绪好像突然间清晰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浓浓的不安。

裴戎遇刺不是一桩单纯的案子,这关系到裴越是否交出手中的权力,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大好局面被裴宁这个弱女子破坏。接下来那段时间,太后的想法是将这件事拖下去,一直到无人在意便可,所以陈安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并未彻查此案的所有细节。

只是南境忽然传来急报,洛庭顺势举荐裴越为平章军国重事,又被裴越以孝道之名拒绝。两边的博弈直到此时还算正常,并未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问题在于裴越的借口无懈可击,原本悬而未决的定国府刺杀案必须有一个结果。

然后范余指使胡泉告发裴云,然后裴云在朝堂上公然指控皇太后……

陈安眉头紧皱,这一连串的变故看似是由太后娘娘主导,可是局势越来越朝着有利于裴越的方向发展,难道这一切都在那位晋王殿下的算计之中?

他心中泛起一阵凉意,耳畔忽地传来左执政洛庭的声音。

“裴云,据本官所知,你从去年罢官之后便未曾入宫过,更没有机会面见陛下和太后。方才你说这桩案子是太后指使,不知你何时见到了太后娘娘?”

裴云转头望去,只见洛庭平静地望着自己,目光中似有几分疲色。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回执政大人,草民并未得到过太后娘娘的召见,但与草民联系的那人乃是奉太后娘娘之命,而且他为了说服草民,代表太后娘娘许诺给我一份前程。此事若能办成,待草民丁忧之期结束,太后娘娘便会让草民起复为官。”

洛庭忽然陷入沉默。

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正常的轨道。

那日在景仁宫中,吴太后对他推心置腹,为了大梁和天家的安稳,洛庭才同意让次子迎娶平阳长公主。在定国府出事的深夜,洛庭和裴越之间的谈话已经表明心迹,虽说削权对裴越不公平,然而防微杜渐的道理并不难懂。

直白一些说,谁都不是裴越肚子里的蛔虫,除了他本人之外没人能确认他的想法。如果将皇权的安危完全寄托在裴越的操守上,这是洛庭身为左执政最大的失职,也愧对开平帝对他的器重和信任。

但这不意味着他愿意看到今日这一幕的出现,从始至终他对裴越的观感都很好,所以才希望君臣之间的博弈能限制在朝堂之内。

只是随着裴云说出那句惊天动地的指控,岁月静好的假象已经被拆穿,接下来注定会是越来越激烈的斗争。

朝中众人又将何去何从?

洛庭第一次在朝堂上出现这种失神的状况,类似的大臣还有很多,当然也有人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持清醒。

吏部尚书宁怀安冷声道:“这一切都是你自说自话,焉知不是有人假冒身份骗取你的信任?再者,你身为人子不守孝道,不知从何处听来几句蛊惑之语,便与人合谋串通行弑父之举,这足以说明你丧心病狂,如今又在朝堂之上污蔑太后娘娘,其心可诛!”

他根本不等裴云辩驳,转身朝刘贤行礼道:“陛下,此人所言根本不足采信!依臣之见,分明是他被罢官去职后心怀怨恨,便谋划这等疯狂之举,如今被人告发自知难逃一死,又胡言乱语嫁祸给太后娘娘!”

他微微一顿,厉声道:“请陛下允准,立刻将此人凌迟处死!”

诸多朝臣出言附议,洛庭依旧沉默。

一片喧嚣之中,始终旁观的裴越扭头道:“裴二公子。”

他并未刻意提高音量,但是当他开口之后,周遭便安静下来,犹如一道涟漪般从近到远,很快大殿内重归寂然。

宁怀安方才喊打喊杀,然而此刻却双唇紧抿,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位晋王殿下。

裴越恍若未觉。

裴云垂首道:“草民在。”

裴越问道:“本王不相信此案是太后娘娘所为,你今日所言不仅干系自身,还会牵连到整座定国府,望你慎言。”

裴云平静地道:“事涉太后娘娘,草民自然不敢妄言。就在刺杀案事发那天的午后,那人约草民在竹楼相见,然后将一道懿旨交予草民。”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物,然后双手捧起高举于头顶。

那抹明黄色震颤所有人的内心。

第1298章 弃我如尘埃

侯玉从裴云手中接过那封略显褶皱的懿旨,迈着小碎步来到御前,微微发抖地递给天子。

刘贤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懿旨上的内容稀松平常,无非是夸奖裴云才学出众云云,并无其他特殊的字眼。然而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一清二楚,尤其是那桩案子的轮廓已经逐渐清晰,这封懿旨可谓是极其致命的证据。

若非要裴云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皇太后怎会突然关注一个被先帝罢免官职的野心之辈?

刘贤久久未曾开口,然而他握着懿旨一角的手指已经用力到发白。

其实在很多大臣看来,这件事压根就不能在朝会上公开讨论,哪怕最后能够证明与吴太后无关,对于她的名望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但是裴越肯定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出现。

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中,翰林学士吴存仁忽然出班奏道:“陛下,臣能否看一眼这道懿旨?”

刘贤不解其意,但是并未否决,随即便将懿旨交给侯玉。

吴存仁恭敬地接过,然后十分仔细地看着,他看得速度很慢,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研究。

满殿大臣紧张地看着他,很多人眼中浮现期盼之色。

吴存仁在开平朝便是翰林待诏,长期负责草拟圣旨,堪称这方面的专家。他不仅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写就文采斐然的诏书,也能轻易分辨出一封诏书的真伪。如果他能断定这道懿旨是他人伪造,至少可以解决眼下的难题。

气氛越来越紧张,然而无论裴越还是裴云都很镇定。

良久过后,吴存仁神色凝重地道:“启奏陛下,这道懿旨是真的,不过——”

周遭先是一阵骚动,紧接着又戛然而止,一些性急的大臣恨不能上前抓住吴存仁的衣领。

刘贤森然道:“不过甚么?”

吴存仁皱眉道:“从黑牛角轴和绫锦织品的质地判断,这的确是宫中之物,然而懿旨的内容却非制式行文。书者显然不通朝廷规制,而且据臣所知,这两个月来景仁宫从未召过翰林入宫草拟诏书。故此臣认为,裴云所得懿旨应该与太后娘娘无关。”

有些人暗自松了口气,再看向裴云的目光中便多了浓重的肃杀之意。

此人不光阴谋弑父,竟然还伪造懿旨诬陷太后,理当凌迟处死!

裴云很想上前争辩,吴存仁虽然精擅此道,他却也在翰林院中待过两年,很清楚这些程序并非世人想象得那般严格,再者并非每封诏书都要由翰林待诏草拟。

然而这一次裴越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望着吴存仁说道:“吴学士言下之意,这道懿旨是裴云从宫里偷出来的?”

吴存仁微微一窒,随即摇头道:“下官并非此意。”

裴越微微挑眉。

吴存仁镇定心神,转而看向裴云问道:“方才你说这道懿旨是太后娘娘派人送到你手中,当时除了你与那人之外,是否还有旁人在场?”

裴云并不知道他入宫前裴越和胡泉的对话,当即点头道:“胡泉亲眼目睹。”

满朝文武仿佛这个时候才想起挑起今日争端的告发之人,无数道目光射了过去。

胡泉想也不想地争辩道:“陛下,小人当日在竹楼内宴请裴云,席间并无旁人在场,亦不曾见过这道懿旨。当时裴云对小人说,入夜之后会有大事发生。小人追问过后,他却不肯细说,只说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他之所以敢睁着眼睛说瞎话,盖因这件事万万不能承认,否则范余会被牵扯进来,那么很可能会坐实裴云对吴太后的指控。

吴存仁微微颔首,随即对刘贤说道:“启奏陛下,这件事的原委已经逐渐明朗。裴云对其父和晋王殿下怀恨在心,因而想出这等毒辣计策。但他也知道弑父是凌迟大罪,便暗中与人勾连,试图通过这道伪造的懿旨挑起天家和晋王的矛盾,将他自身打扮成被迫奉太后懿旨行事的忠臣模样。观此人往日行径,可知其性情癫狂心思狠毒,扯出这般弥天大谎不足为奇。”

满殿一静。

刘贤一直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这件事最棘手的地方便是这道懿旨,不论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裴越心中肯定会埋下一根刺,甚至有可能导致大梁出现严重的内乱。

裴越眼中闪过一抹讶色,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吴存仁。他能这么短的时间理清楚其中关节,并且巧妙地将吴太后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将所有罪名都推到裴云身上,既可以给自己一个交待,又能让天子和满朝文武信服,更关键的是不会影响到吴太后的名望。

难怪此人能成为莫蒿礼的关门弟子。

但是裴越既然将局势推到这一步,又怎会半途而废?

他面向刘贤,微微躬身道:“陛下,臣想请两个人入宫,然后便可知道裴云和胡泉两人,究竟是谁在朝堂上信口雌黄。”

刘贤迟疑道:“何人?”

裴越不疾不徐地说道:“竹楼掌柜郑许、方子起。”

刘贤怔住。

望着裴越清澈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点头道:“准奏。”

吴存仁原本有些不解,然而在看到胡泉发白的脸色和失焦的眼神后,他登时意识到不妥,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有内监出宫而去,他不可能强行阻止,更无法公然否定裴越这个十分合理的奏请。

没有人注意到,此刻已经垂首望着地面的裴云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竹楼两名掌柜在内监的引领下,气喘吁吁地进入东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