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646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刘钰没有造反,而是在体制内,这就导致他只能带着镣铐跳舞,在一些政策上不得不先考虑统治阶级的利益、以及他们能否接受。

是否有办法让这种押租制更快推广呢?是不是可以借用西欧的金融资本承办一个面向中农的银行,贷款给中农,押租给地主,从而让大量的资金转移到地主那、再从地主那转移到工商业投资呢,顺便完成押租制的一府推广,加速贫下佃农破产、去做工或者下南洋呢?

若说单纯的商业上的考虑,只需要让这个银行的利息,比欧洲金融资本的投资回报期待高即可。这倒挺简单的。

可理论上考虑没啥问题的事,往往现实里问题大大的有。

谁来负责挑选谁有资格拿贷款?谁来保证地主不会拿到这些低息的贷款去投资,而不是让真正需要贷款的土地经营者拿不到这笔钱?

政府放贷款,如何让贷款流向政府想要的方向,这是一个后世都头疼的难题。

以此时大顺的基层组织能力,恐怕能把现实世界搞成魔幻世界。

想到这,刘钰试探着问那农户道:“若是朝廷办个钱庄,按照每年15的利,放贷给你们。你可愿意贷钱去押租更多的地?”

这户主连忙摇头。

“大人,俺们小户人家,讲究的是捧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我勤勤恳恳地干,若是遇到粮价高了,再积攒一些钱,便可以押租更多的地。浑家再做些纺织,平日里再节省下,若得年岁好,也能积攒下几文钱。”

“可若贷债,这心里就不踏实。粮价又贱,实不敢贷。”

“如今这年月,既怕丰年,又怕灾年啊。丰年粮贱,灾年无收……”

“至于说种棉种桑,棉少种些还好,若种多了,如何忙得过来?一旦收棉的时候一场雨,忙不过来,忙活一年就全扔了。种桑,又哪里是二三年能收入的?若是借贷,这三五年的利钱,便要翻番,谁知道三五年后的行情?”

“是以,若有余钱,就押租;若无余钱,也不想着借贷去发财。”

“况且来说了,凡借贷,总得有抵押才行。我等皆是佃田的,连田皮田骨都不是。手里并无半分地,地都是别人的,如何能贷的出来?”

看来稍微有点能力的中农,也不想要贷款。也可能是天朝自古以来的高利贷传统,使得普遍性的对贷款有些害怕。

九出十三归这个词只能出现在明朝以后,因为宋朝的官方合法年利是72%,不必九出十三归。自古以来的能叫人家破人亡的利息,想来农户对这种新事物的担忧是必然的心理,社会意识的扭转没那么容易。

刘钰知道再聊下去,只怕就要又聊到农户最关心的粮价问题,便只好将话题叉开。

也确实如此,棉花虽好,但大顺既没有奴隶,也不是太流行那种专职打工的人群,除非是转型的农业资本经营者雇佣长工短工,否则小农家庭确实种不了多少棉花。

种多了,一旦棉桃裂开后下雨了,全完。

蚕桑比棉花更麻烦。

小农是承担不了这里面的成本的。

所以到头来主要收入,还是要粮食。粮食进口保证工商业低成本,小农阶层若无不满,那就见鬼了。

松江府虽然工商业发达,可真正脱离土地的城镇人口,还是少于小农的。虽然单纯的经济总量,工商业已经高于农业了,可是数人头的话,小农的力量也不可忽视。还是要温水煮青蛙,渐渐把小农要么逼成土地经营者,要么逼破产,否则粮价问题始终都不能让大多数人满意。

又闲扯了几句,去置办酒菜的随从便回来了。

吃饭之前,刘钰又看了看这家佃农抱养的弃婴,小女孩粉嘟嘟的,并没有裂唇之类的毛病,也没有任何的残疾,只是家里养不起了。

许是这家女人的奶足,这小女孩长得也还算健康,并没有那么凄惨。只是这命运已然注定,若不出意外,自小就当是儿媳妇养着,将来难免受气。别说没有爹妈兄舅撑腰,就算有的,婆媳关系又有几个好的呢?

用饭之后,刘钰本想着扔点银子的。但想了想,最终还是什么都没留下。

出了这家佃农的门,离了村子,松江府尹听出来刘钰自始至终都没有问粮价的事,他也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

之后几日,刘钰又去附近的几个村子转了转。既去了地主的家,也去了自耕农的家,还去了那些真正佃户的家。

转过之后,随行的要一同回京复命的一个海军的军官忽然说道:“鲸侯,我倒是想出了个办法。如今朝廷的税虽低,可是民间的税却重。既如此,朝廷何不直接征收十一税?仍旧按照原本的数额上缴国库,剩下的大多数,便留在地方。在此数额之上,不得乱征。如此,地方发役、迎差、车马等费用,皆从截留的那部分出,这不就得了?”

“古人云,慕虚名而处实祸。朝廷又何必非要这个三十税一的仁政之名?我想,若真能做到十而税一、甚至八税一、五税一,这对百姓都算是减了负担。”

“之前攻打倭国,这倭国动辄五公五民,可即便这样,只要能保证真的五公五民,我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也未必比本朝真正的佃农差。”

“现如今朝廷三十税一,十亿亩土地,按说一亩地收0.03两白银,这就是3000万两的农税。可实际上,朝廷哪收的这么多?”

“朝廷一年农税不过2000万,可民间负担,竟不比倭国的五公五民轻。如此,恐是社稷大患。”

“既说地方官和乡绅的都贪污、加派、借国税之名增税,那直接十一税,八一税,还是原本的押解国库。剩下的,只让他们自贪了去、用了去,我看也比现如今顶着三十税一的仁义名声,搞得民不聊生要强。”

刘钰忍不住笑道:“狗屁的办法!得了吧,你还是干你的老本行,画画海图、研究下军舰阵型得了。这等事,你们出的主意,和北方大儒那一套均田法,差毬不多。听起来美好,做起来一塌糊涂。”

第486章 新旧利益的冲突(七)

那海军军官委屈道:“鲸侯,某也读过史书。依我看,这王荆公之法,就不错。”

“青苗贷款,免除百姓高利贷之忧。免役法,我看和一条鞭法倒也类似,交钱,花钱雇人出徭役。就这花钱雇人做事一项,如今实属正常。”

“如今朝廷的钱不够用,徭役又不肯多给钱。要我说,还不如直接增税。”

“如今明显钱不够用,朝廷却非要这仁义之名,难不成上面就不知道下面的事?我看也未必。”

“照我说,该着变法了……”

一旁的松江府尹心道,这鲸侯身边的人物,一个个果然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如今也真见鲸侯得蒙圣眷,他身边的人多有如此说话的,可见骄狂久了。

但要说这办法……还真的未必好。

只当说十税一,只给国库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默许贪污腐败,基层便不乱摊派了吗?

人心贪婪,岂有止境?

但要说,朝廷的税太低,使得地方上做事真的没钱,不得不自己加税,那也不能说全然没有。

朝廷又不拨钱,拨的那点钱往往又不够用,地方自己不加税,怎么办?

上面整天拍脑袋,就像是前些年禁教之后,因着不能做的不如禁教之前,尤其是弃婴之事,面上不好看,便要下面体恤民生,扭转风气,救助弃婴。偌大个松江府,户政府拨给给了400两银子,够干什么的?便是不贪,这400两银子能救几个人?

还有这驿站,大顺太祖皇帝因何起事、原来是干啥的,朝廷当然对驿站颇为重视。

但是,工资是发够了,理论上也有招待费,但官员经过,其家属可不在招待费里,车马轿夫之类,难道真的让官员自己掏钱?

肯定是地方上出。

朝廷往那一坐,给个规定,不准滥用。也不想想,这可能吗?

真当人人都是海刚峰呢,谁都敢不给面子?到时候来个大官,随便给当地官员穿个小鞋,去哪哭去?

朝廷里那群人拿着算盘啪啪一算,觉得这些钱足够。

可要说,许多大臣都是从地方干起来的,难不成真的不知道理论和现实的区别?

想到这,松江府尹便道:“鲸侯,其实这位将军说的倒也没错。别处我不敢说,但这松江府,倒是可以试行一下。”

“一来此地雇人容易;二来若真能行十一税,也确实减轻了百姓负担;三来松江多有新学,可招募吏员。如今都知道,在海关做事,薪水高。那这招募的吏员,先做征税征粮之事,做得好的,便可迁入海关或是那些贸易有关的地方,亦算一种考核。”

“国课或不变,或略增。剩余的,便留给地方用。又严查加派之事。”

“便如王荆公变法之初,在一府一州之内,只要尽心,完全都是善政,百姓称赞。鲸侯当日在文登州,也支持当地州牧变法。”

“不求推广全国,只在松江府,下官自信还是可以做好的。”

刘钰笑道:“你也是郎官出身,难不成不能直接上书?你这小心思,倒是活络。”

松江府尹嘿嘿一笑,心道不能和你比啊。你是走军事勋贵的路线,我这以后还要在地方上混,还得跟那些士绅打交道呢。这等断人钱财的事,我提出来,日后也难立足。

反倒是鲸侯你,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士绅皆恨了,怕个什么呢?

到时候,朝廷下令松江府试行,我这也只是依令行事。可我要是主动试行,到时候雪花似的控诉信就要飞到朝中,我这身板哪像您啊,扛不住啊。

松江府尹笑过之后,叹息一声道:“鲸侯可知,这件事一旦提出,要引起多大的风波?”

“士绅优免,只是优免的那点国税,真不算什么。别说士绅了,就是普通百姓,真要是按照朝廷规定纳税,一亩地收0.03两银子,难不成给不起?”

“主要还是役和摊派。役,当差,这一来确实关乎体面,按说人人都得出役,前朝不就讨论过类似的事吗?结果已经归乡的前内阁成员,直接便道:那我直接去押送粮食去京城,顺便让皇帝看看我这老臣还是出役……”

“不算体面,只说更实际的事。原本三十税一,士绅们真的就交三十税一。剩下的能摊到他们头上吗?”

“这就好比下官是本地望族,家里还有人做官,下官有1000亩地,按照税法,只要缴纳30两银子。鲸侯觉得,我能在乎这30两银子吗?剩下的加派、摊派、难不成敢摊在我的头上?”

“我奉公守法,并不偷税漏税。我有1000亩地,我差这30两银子?”

“可问题是,要是搞十而税一,一亩地征一钱银子,我这1000亩地,就得交100两银子。这能一样吗?”

“真要搞十而税一,这才是真正的士绅一体纳粮当差。而要是仍旧三十税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都是能糊弄过去的。可真搞十税一,糊弄起来就难,这要是刨天下士绅的根。”

“这等事,下官这点身板,可真是扛不住。非得鲸侯出面不可。”

这其中的逻辑,刘钰一听就懂,忍不住叹息苦笑道:“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减税三十税一是恶政,加税到十一税,反成了仁政了?”

松江府尹接口道:“虽听起来不合常理,但确实如此。”

“前朝云: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

“既是贵贱有别,士绅免其徭役,也属正常。理论上,田土税是不免的。以前朝税率,河南诸多土地,一亩地只收一分的银子。0.01两。鲸侯也知,这一亩地就算产一石米麦,也能有个七八钱银子,就算不逃税,那也不值一提。”

“可现在,却要加税,再用税前雇役。鲸侯可知,这就没空子钻了不说,亦是说免役的优待没了。”

“既然百姓和士绅,都免役了。这高低贵贱之别,体现在哪呢?而且士绅的负担,一下子比之前重了三倍,肯定是要被恨之入骨的。”

“你说小农,真要是能贯彻只征一税而不加增,莫说十税一,便是八税一、五税一,他们都要皆呼善政。然而,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别处我不知,但我知这松江府,便是前朝因着陈友谅张士诚事,松江府税重。及至加派三饷的时候,国税课完,理论上也只不过一钱二分银子。可实际上,国税课完之后的加增,小民一亩地要课三钱甚至四钱的税役赋。”

“是故下官说,此事一说,必然要出大事。下官实不敢提,其实下官想过,但……”

他但了一下,随后道:“晁错能死,但若献策的是卫长平、霍冠军呢?况且,小人区区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松江府尹,哪里敢比晁错?”

现实和理论的巨大反差,让刘钰也是唏嘘不已。税低了是恶政、税提高反而是善政的奇葩现实,让刘钰深感无力,一时间只觉得毁灭吧,掀翻了重来倒是简单百倍。

“若在松江府试行,你可有把握做成?”

强忍住心下忽然涌起的天翻地覆的心思,如此一问,松江府尹道:“把握几何,下官不好说。但若想做,只能先在松江府试行。”

“若不然,一旦搞出,士绅必然要加租,搞得民怨沸腾,甚至百姓起事作乱。到时候,上一幅流民图,这加税的恶政就非得废除不可,鲸侯岂不也受牵连?”

“然而松江府就不同。他们敢这么干,百姓也未必起事。或来做工、或下南洋,他们也折腾不起来。再说了,难不成他们自己种地?到时候,还不是只能降了租子,叫人回来种以便收租?”

“下官这也是为鲸侯着想。在别处干,非要出大事不可。但若在松江府,下官还是有信心做好的。”

刘钰点点头,心道确实如此。然而旁边又有一军官道:“可这押租制,我看还不错。这押租制的前提,就是正税低、乡绅可以避开杂税杂役。是以才会出现买地求佃的状态。若是正税高了,这押租的钱,必要上升。每年的正税,也得押租者交着。”

刘钰嗯了一声,却并不直接说同意还是反对。心想任何政策,都很复杂,正反两面、日后影响、阶层利益,都得考虑到。

这最终还是落到了朝廷或者政府的终极理想上。

朝廷得有个目标,以这个目标为基准,才能判断政策的好坏。

靠近目标,便是好政策。

远离目标,就是坏政策。

关键还在于这个目标,没有目标,就没法评价政策本身的好坏。

“罢了,这农村、农民、农业的事,我再考虑考虑。如今也该去一趟城中,看看那些手工业者,那些机户机工。看看他们有何期待,亦或有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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