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34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前明时候,荷兰人可以扶植海盗,劫持去往马尼拉的船,迫使中国商人不得不去巴达维亚贸易。

现在大顺开放口岸,如果大顺选择对荷兰禁运,对大顺来说一点损失都没有:缺了你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有伦敦东印度公司、丹麦亚洲公司、瑞典中国公司、普鲁士王家亚洲公司、法国东印度公司、葡萄牙的澳门等等。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江西的瓷器不愁卖,如此而已。

如果荷兰选择扶植海盗,迫使船只往巴达维亚贸易,那么这也不是明末英荷联手对抗葡西合并的日不落的时代了。此时若如此,英、丹、瑞、法、葡、西等国,一定会“捍卫东南亚的自由贸易与航路安全”,选择与大顺联合剿灭海盗。

历史上哪怕封闭的满清,搞五口通商,对外面的世界傻乎乎的所知不多,完全没有国际视野,也能让荷兰东印度公司自己不得不把总督抓起来当替罪羊,就是担心对华贸易受到影响。哪怕当时的满清稍微有一点外交意识,真正懂得什么叫“以夷制夷”,当初的悲剧就不可能发生,即便满清的海军是废物。可这件事只靠“以夷制夷”就能解决,根本用不到海军。

大顺用海军,是因为大顺不满足于华人不被屠杀,而是准备经略南洋。如果只是为了确保不会屠杀,也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外交部一个贸易禁运警告、一个招待英国东印度公司使节的宴会就够了。

如今大顺的海外政府和外部视野,更让瓦尔克尼尔压力巨大,不敢轻举妄动。

杀人不是罪。在班达杀了七八万,不但无罪,反而奖励。

影响了股东的分红、影响了东印度公司的利润,才是死罪。

现在东印度公司的香料贸易已经撑不住了,再断了对华贸易,他这个总督必死无疑,他自己心里太清楚影响了股东分红会是什么后果了。

作为公司高层,以及祖父父辈都当过阿姆斯特丹市长的人脉,他知道公司的债务问题已经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大雷。

如今大顺这边,刘钰在借用西洋参的问题,破除旧的医学体系;西方也几乎是在同步进行,人体四液学说和阴阳五行差毬不多,香料产自热带,所以“燥性、热性”可以驱湿寒,也正是之前香料价格居高、销量极大的原因。

而现在随着瓦尔克尼尔嘴里那个傻乎乎的叫列文虎克的同胞用显微镜看到了更微观的世界,人体四液说也开始崩溃,香料的销量大受影响,同时咖啡、烟草等新的嗜好品填补了香料的位置,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只靠香料贸易,已经快要入不敷出了。

不是说香料一点不挣钱了,而是想要赚钱就得垄断;想要垄断就得军事强迫。

每年修堡垒、买枪械、干涉苏丹国内政、镇压连绵不绝的苏拉巴迪起义、巡查走私犯等等,这都得花钱。

就拿巡查走私犯来说,每年十几万银币花着,几处堡垒年年都要驻军、每个与都要巡查。

这钱要不花,英国人的船,或者大顺的海商,就可以直接和当地土著贸易,带走香料,和荷兰竞价。

英国人的德行,荷兰人知道。

中国海商的德行,荷兰人也清楚,当年养大后反咬了一口的郑芝龙,就是例子。海商在陆上是商,出了海就是一群野兽,能抢绝对不花钱、能走私绝对不纳税、能杀人绝对不手软。

荷兰的利润,来自于军事征服之下强迫纳贡制和绝对垄断权。缺了其中一条,在东南亚就赚不到钱。

现在这种最愚蠢的殖民地政策,已经开始出现反噬了。

瓦尔克尼尔来的时候壮志雄心想要快刀斩乱麻,伴随着真正目睹了大顺这几年的政策转变,他已经从横行无忌的螃蟹,变为了缩手缩脚的王八。

听着这些人的建议,瓦尔克尼尔心里明镜似的:你们的建议,当真是送死我来、背黑锅我去。到时候我这个总督因为对华贸易受到了影响,被十七人绅士团直接把我抓起来剥夺一切,你们倒是屠杀了华人拿着钱回荷兰做富翁了。

动之以情之后,瓦尔克尼尔也用出了东印度公司官僚体系里最常用的战术,踢皮球。

“这件事必然影响到对华贸易。如今公司成立了对华贸易委员会,并不隶属于巴达维亚。”

“这件事,即便时间上不允许请示十七人委员会的命令,也应该等待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人从大顺的京城回来才能决定。”

“我作为总督,依照公司条例,无权做出此等决定。”

“在这种时候,我们应该信赖我们的华人甲必丹、雷珍兰。应该相信他们可以稳住城内的局面,而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再继续激化问题。”

把皮球用东印度公司越来越臃肿的机构和内部条例踢开,瓦尔克尼尔心想今天这件事,将来还是要把连富光当替罪羊的。

虽然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源于公司一贯的压迫政策、源于十七人委员会作出了错误的“蔗糖业扩张计划”、源于波斯出了个疯子、源于大顺这边居然切断了日荷贸易、源于历届巴达维亚总督默许华人奴工、源于巴达维亚的荷兰官僚贪婪无度……

但是,十七人委员会不会承认这一切源于他们的错误,也不会承认公司的压迫政策有错。

最终还是要把问题安在瓦尔克尼尔的头上,在他们看来,明明是瓦尔克尼尔派人去抓人导致了起义。就像是罗马人认为如果斯巴达克斯死在了角斗场就不会有奴隶起义;就像是之前荷兰人认为早一点处死苏拉巴迪就不会有爪哇大起义一样。

所以瓦尔克尼尔也已经想到了自己如果被安罪名,要把连富光抓住顶罪,是连富光给予了错误的信息,导致了这场起义的爆发。

但现在,还不是抓他的时候。这时候还需要城里的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们,稳住城内的华人。

所以此时他要说,要信赖我们的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

总督既然都把皮球踢到对华贸易委员会上了,下面的人也就无可奈何了。巴达维亚是地方政府,和“朝廷”的十七人委员会是有矛盾的,如果这件事处置不好,日后也是麻烦事,倒显得巴达维亚无视“朝廷”权威。

既如此,也只好将城里的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请进来。

他们早已经守在了总督府的门口,一直等待着里面的消息,一个个全都忐忑不安。

既有担心城外起义会连累他们的,毕竟他们和自己都是华人;也有担心城外起义导致他们在城外的土地、糖厂等产业受影响的;还有担心起义成功攻入城中他们“均田均富”了。

就像是包税人不会喜欢皇明炎精起临濠、灭蒙元,时不时要怀念一下“大元治天下之宽”;巴达维亚的华人富商也一点不喜欢大顺统治南洋。

一来大顺是传统的天朝,不会允许搞这种容易出大事的包税制,他们此时并不知道开发虾夷的事,而且就算知道两者也多有不同,最起码的改土归流还是要做的,肯定不允许地头蛇统治;二来如果大顺统治了南洋,巴达维亚中转港的地位也就失去了,巴达维亚多半要失去现在的繁华。

现在连富光等人听到城外起义有好枪、而且还伏击了荷兰人,最担心的就是大顺要来南洋,在背后支持,真要是这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一方面是天然反感,另一方面是万一大顺赢了……他们这些人算怎么回事?不说汉奸,最起码一个“仕任伪官”的名目跑不掉,到时候岂不是要把家产充公,全家流放到北海牧羊之地戍边?

想到这,连富光暗道,幸好自己的弟弟和城外那群人有勾连。若真是朝廷大军来了,我便说我与城中与红毛鬼周旋,实身在曹营心在汉也。

之前还郁闷于回家之后没找到弟弟,担心荷兰人事后算账,牵连到自己。现在则庆幸于之前没找到弟弟、没有让仆人把弟弟关押在庄园里。

荷兰人这么可怕,不可战胜,城外那群人居然赢了一场?还打死打伤了几十人?

十几岁时候看那场行刑潜移默化灌输下的荷兰不可战胜的想法,在这场距离巴达维亚很近的伏击发生之后,虽未崩解,却也摇晃了起来。

这要不是朝廷下场了,那就有鬼了!连富光太清楚城外那群人成不了事了,因为他们没钱、没枪、空有一条不怕死的贱命,如何成的了事?

连富光不是瓦尔克尼尔,不能了解东印度公司和英法等国之间的斗争和龃龉,他眼里的世界一个叫荷兰,另一个叫天朝,他也只能往这方面想了。

只是,虽然他猜的正确,但想着日后的事,觉得最好还是不要与荷兰人提。万一天朝要是赢了,自己也好赶紧投诚,多留一条后路。

第223章 作孽则心忧

心里怀着两头下注的想法,可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等着被荷兰人叫进去后,甲必丹和雷珍兰们还是“义愤填膺”地表达了对城外造反的华人的愤恨。

瓦尔克尼尔现在不想刺激这些华人官僚,城外的华人造反,城内的华人可能会有异动,还需要他们稳住城内的局势。

“上尉先生,我对你们的忠诚是绝对信任的。但必须要考虑城内可能混入间谍、煽动不明真相的华人一起掀起叛乱。”

“鉴于此,我希望你们能够认真考虑清楚,怎么样才是真正保护自己的同胞。想要保护自己的同胞,这时候要做的就是不准城内的华人有任何的异动。如果有异动,那么总督府只能实行十一抽杀律了。”

“而且,你们作为甲必丹和雷珍兰,有义务也有责任维护城内华人的安定。如果他们也参与了叛乱,那么作为包人头税的你们,当然是有责任的。”

“可现在就派你们的传令兵,在华人社区内鸣金。若华人果真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可这几日闭门不出,以免被巡街的士兵作为奸细杀掉。所有华人理应交出所有的武器,以证明自己和城外的叛乱者没有任何的勾连,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连富光对荷兰人还是相信的,至少没想过荷兰人起过大规模屠杀的想法。现在城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不能知道,荷兰人的要求似乎也不高。

他正准备答应的时候,旁边的一名之前绕开了他悄悄向总督告密的雷珍兰,则壮怀道:“我们中国有句话讲,守土为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等亦有勇力,手下也有一些悍勇之辈,何不组织起来一起参与守城?”

这个雷珍兰心里不是滋味,荷兰人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不用他们守城,可见内心还是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

一时郁闷,似有些明白了古时那些被猜忌的将军选择自杀式的出征战死沙场以证明自己忠诚时的心态。

瓦尔克尼尔却摇头道:“你们华人都胆怯,根本不敢打仗。你们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外面的那些叛乱者不堪一击。”

拒绝了雷珍兰要求协助守城的请求,那名雷珍兰心里虽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

连富光自有消息来源,知道这个雷珍兰之前绕开了他,绕开了他这个正式上级悄悄去总督那汇报情况,心里如何不明白对方想要借此机会取而代之?

但这时候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反倒是很郑重地说道:“总督大人的决策是正确的。如果参与守城的人混入了一些叛乱分子,他们此时一定会积极地要求参与守城。在他们防守的区域,只需要点上一把火,城外的叛乱者就知道那里防守薄弱,就可以从那里攻入。”

瓦尔克尼尔点头称是,心想我也正是提防这一点。这时候最积极的华人,未必是最忠诚的,所以既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忠诚,那就一概不用。

只要让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出面,让城里的华人都闭门不出就好。

这样,局势就可以掌握住,一旦要是守城不顺利,还可以用这些城里的华人作为人质。

就像是城外的叛乱者,用被俘的荷兰人做人质一样。

“就这样办吧。你们在城中先执行命令,之后不要回自己的住处,全部来总督府待命。”

“是的,总督大人。”

都答应后,连富光等人便出了总督府。

召集了传令兵,拿出华人很熟悉的锣,沿着街猛敲。

一边敲,一边喊道:“城外正在叛乱,所有的唐人都有嫌疑。若唐人果真是好人的,可闭门不出,将家里的刀具全都摆放在门口,不准离开自己的房子。”

“一会巡街士兵会抽查,若是家中有刀具没有上缴的,周围十户连坐!各家若听到了,赶紧关门!”

嗡嗡嗡的锣声在华人社区内回荡着,守法的华人纷纷关上了自己的门窗,多数人将家里的刀具都放在了门口。

他们只是小手工业者,小买卖人,不支持谁也不反对谁。只要荷兰人的刀没砍在头上,他们也不会选择主动站出来为城外那些除了一条命和一把子力气、连丝毫小产业都没人的站在一起。

反正城外那些人若是“叛乱”成功,也不会为难他们,说不定还会因为都是华人而免除了他们的人头税。

他们渴望秩序,不管这秩序的主导者是谁,只要有秩序就好。

至于包税或者放贷的富人,则更是早早将家里的各种刀具都放在了门外,关闭好了门窗,对着家里的关公像祈祷着荷兰人快点平定叛乱,不要让叛乱者入城。

很快,原本热闹的华人社区,街道上已经没有人了。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所有的门户都紧闭着。

折腾完这一切,已经接近傍晚。巡逻的荷兰或者爪哇土兵,分出了一百多人看守在华人的聚居地,担心在城中也有城外的接应者。

剩余的士兵,则守卫在城墙或者炮台、堡垒中。

起义者那边的牛二估计的没错,他们先发制人伏击荷兰人后,荷兰人的反应一定是先提防城内的华人跟着一起反叛,必然不会立刻出兵来攻打他们,而是要防备城外的起义者趁乱入城。

这就给了起义者足够的时间去部署。

城外,一些人或是背着成捆的甘蔗、或是用扁担挑着仅存的行李被褥,在几个领袖人物的带领下,先行朝着茂勿方向前进。

留在巴达维亚城外附近的,只有二三百人。牛二考虑到组织力不足、军官人手不够,二三百人已经是他们这些的能够拉起来的最多人数了。

均算下来,一个受过训练的、或者当地有威望的,手底下就带着十五六人,正好管得过来。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今天荷兰人不会出城了,明天也不可能太早出城围剿,已经留出了足够的时间。

城外的一处房子里,牛二和黄班等人在讨论明天的计划。黄班对于牛二已经相当佩服,从今天的事来看,牛二和他手底下那群弟兄,不但能打,而且显然是行伍出身的,还能把人组织起来。

尤其是断言今天荷兰人不敢出城,荷兰人果然就没有出城。虽然这只是最基本的军事常识,科班出身的人都会这么做,但在黄班这等草莽出身的人看来,简直就是孔明再世。

“牛二兄弟果然神机妙算,红毛鬼果然不敢出城。”

牛二听到这个“神机妙算”的夸奖,脸上不禁一红,心道我可当不起这四个字,混了这么久连个参谋长都没混上,在威海那群人里我就是个中等人物。最优秀的或是在舰上,或是当初西征时候青州军参谋部里早混出了头,若是被同窗听到自己被这么夸奖,非要笑话自己不可。

转念再想,似也明白了刘钰平日一直说的话。这瓦尔克尼尔,也就是个三四流的人物,只是靠着背后的体系,可以压的偌大的爪哇、几千万人口老老实实。

自己也不过是个三四流人物,靠着学来的东西,一样可以弄得同样是三四流人物的瓦尔克尼尔头疼便是。

因为消息传递不便,枢密院那边只能给一些战略指导。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牛二知道只能依靠自己学来的本事,学以致用了。

“诸位弟兄,明日荷兰人也不会立刻出城,而是会派出斥候和小股部队,先侦查一下周围的情况。白天里伏击了他们一次,他们定然不敢再派出二三十人的小队。”

“而若要大队出击,又需准备粮食等。我等趁这段时间,抓紧时间攻下茂勿,依托山区周旋。”

“天朝太祖皇帝昔年出河南,取民心。如今我观爪哇之地,亦有可为河洛者,便是那片山区一直到万隆……呃,勃良安,亦可为根基。”

习惯性地用了威海那边地图的名目,赶忙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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