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10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许是怕田贞仪往歪了想,觉得自己有些嘲弄她“不知天高地厚、牝鸡也敢称英雄”的意思,只能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在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恁要不相信啊,请往那身上看。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

一开口,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股子河南味儿,那一句恁要不相信啊的恁,更是字正腔圆。

“妹妹不知。这唱词,是我无意中听来的,因着词颇有道理,便记下了。这是一曲木兰剧,只说木兰的同袍伙伴里有个姓刘的。”

“可是巧了,我也姓刘。便想着亏着我乐见妹妹乘此居高远眺,若稍微有一两句雌雄之语,这可不正是应了‘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吗?”

田贞仪这才转嗔为喜,奇道:“我也曾看过徐渭的《雌木兰》、亦曾读过朱国祯的《木兰将军》,这等唱词却还是第一次听过。那《雌木兰》还好,至于《木兰将军》便着实堕了下品,说甚么皇帝欲纳木兰为妃木兰以‘臣不媲君之礼’而自尽,倒是谥了个孝烈,到头来替父从军的木兰竟成了不违君臣礼的节烈妇,这意境可是远不如三哥哥唱的这一段了。”

越品越觉得这段唱词大有意思,虽然文辞颇粗,可是其中道理韵味,竟是比之前所听过的木兰唱本高出了百倍千倍,实想不出何等人物能在这世道写出这样的唱词。

再一想这里面的“巧”,自己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姓刘嘛。

此时方知刘钰刚才的笑绝没有半分嘲弄不屑的意思,心头那一块不安的石头便落了地。

刘钰回味着这一段老调,想着最让他叹服一元纸币上的女拖拉机手的新天地,嘴角也荡出了笑容。

“贞仪妹妹好胆气,我心里满满欢喜,哪里会嘲弄作笑呢?倒是这唱词的人,却不好寻,我也是偶然听之,记在了心里罢了。”

“说句实话,之前并不知道妹妹有这样的胆魄,若不然,第一次飞升的时候,定是要请妹妹的。不为别的,便为日后人们追忆起天下人第一次飞升天际的时候,便会想到有个女子。也算是一桩我朝的木兰美谈了,也应了妹妹那句话: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女儿不英雄!”

田贞仪仔细看着刘钰的脸色,似乎想要看破刘钰的面皮,仔细听听刘钰说的这话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许久,这才转过头,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虚空。

心道:你既这般想,也真不枉我平日里的幻念,当真是个可引为知己的。只是我既想你为知己,却不知你在想什么,何时我能做你的知己呢?若是不知不解,为你知己也只是空幻之言,到头来我心里总念着你为知己,你却只当我是个异样女子,虽不俗,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心里渐渐有些沉重,涌出一股甜涩的忧伤,如同咀嚼被人泼了陈醋的甘蔗。知道日后总不能时常相见,只恐连刘钰心里想什么怕也难知晓。

平日里总是个乐天的人,不悲秋,倒喜秋菊万顷百花杀,今日却不知怎么,从到了这里,心里依然患得患失了两三次。

心情多有一丝抑郁,使劲儿摇摇头,像是想把脑子里的这些郁结气都甩出去,恰好一阵风来,田贞仪顺势道:“三哥哥,何不把绳索解开?便乘风而去,何苦要拴着绳索,难以尽兴?”

刘钰却摇摇头。

“妹妹胆气大,可我胆子小。如今不比当日,当日我不怕死,今日却怕死了。这东西,是有风险的,会死人的。”

这话说的古怪,田贞仪心有不解,问道:“当日比今日,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嗯……当日我只是个不能袭爵的次子,今日我却是入了上舍的勋卫。当日敢冒死,因为非冒死不能遂志。如今不敢冒死,非不死不能遂志。”

“人固有一死,若是当日初飞,或可重于泰山;而今日乘风,那就轻于鸿毛了。也不怕妹妹笑话,我倒想说一句:舍我其谁?”

田贞仪自然知道,孟子的这句话,还有上面一半。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这样吧,便在此做一诺,他日若遂志,再请妹妹一起乘风起。便是死,倒也无憾了。只怕到时候妹妹却出不得门了。”

前半句说的还好,后半句就有些撩的意思了,吊篮上的人都听得懂,只是全都装听不懂。

田贞仪心里被前半句所染,又被后半句所动,饶是平日里脂粉堆里机变无双,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不知是刘钰有心说的那句撩语,还是自己自作多情,更不好去问清楚,心里只能像是爬过了个蚂蚁。

好久,才压下去非要隐着旁敲一下那一句的冲动,避开了真正想说的,化作无知不懂的笑,顺着话道:“好啊,君子一诺,泰山可移。待三哥哥遂了志,咱们再乘风而游。”

又吹了一阵风,田贞仪再也没提半句乘风起的话,默默地欣赏着下面的风景,心里涌出一丝丝轻快,只觉得虽不知刘钰到底想要什么,难为知己,可大丈夫当如是,心有天下事。

待天色渐渐中午,终于熄了火,慢慢飘落下来。

就在旁边的园林旧景中做夏游野餐,田贞仪也没再赋半句诗。

临走的时候,田贞仪的半只脚都踏到车上了,忽然问道:“三哥哥,听说你颇通西学。我平日里也观星为乐。对于日食月食事,却还有些不懂的地方,待过几日,叫哥哥捎与你,你帮我看看哪里不对,可以吗?”

“行。”

“嗯。”

再没说话,做了个别,就上了马车,也没有再掀开布帘。

田平自去和刘钰道别,等回到了家里,田平这才问道:“日食月食,你懂得比我都透,哪有什么不懂的?”

田贞仪咯咯一笑,也不扭捏,大方道:“你整日说他少懂诗词,难不成我要写诗词叫他品评联诗?”

这话说的既大胆,也有几分泼辣,倒像是红拂女的胆气,田平一笑,正要离开,却听妹妹又道:“不准和他说我刚才说的话。他若问我的事,也不准你说。我自有纸笔。好哥哥,这话也别和父亲母亲大哥大姊说,妹妹求你了。”

田平应声,心道傻妹妹,真以为我一下子就拿得出千两银子?真以为父亲当日非找他做事,捧他起来就真是一心为国、只为勋臣众计深远、而无为子女的私意?只是没想到着实超出意料,扶摇直上而非是缓缓而升,如今反倒不好弄了。

第126章 必拿下

自清华园回来,刘钰的嘴里就像是含了一个晾衣架,合不拢。

哼哼唧唧唱了半路小曲儿,回到家里也像是裤子里藏了一只猫似的,坐立不安,浑身刺挠。

“公子今日兴致很高啊,看来游玩的尽兴,竟是有些魂不守舍。”

康不怠一眼看出了刘钰的不对劲,刘钰也是个脸皮厚的,便道:“尽兴,特尽兴。哎,仲贤兄,我问你个事,你都三十多了,却连婚也不结,是怎么个意思?”

已然是熟悉了刘钰的脾气,知道刘钰很少夹枪带棒地伤人,这话问出口也就是熟悉了之后的问答,日常话罢了。

康不怠嘿了一声,折扇一甩,淡然道:“不想娶。才女吧……这年月家里没个锦衣玉食的生活,当不成才女,我也养不起啊。我虽文学老庄,但若说起同道,却以前朝李贽为慕。至于婚恋,更是认同他说的当以‘情’为第一。为人,更一心向往大自在的自由。然而他倒是自在了,老婆病死,儿女饿死,我这赚不出养家的钱,何苦叫老婆孩子遭罪?不若没有。”

“娶个三从四德的吧,字就算认识一箩,却也少懂道理,无话可聊。除了晚上吹了灯说几句那种话……及至数年,连话都不用说,拍一拍便知何姿势,你说平日里说什么嘛?”

“既如此,那青楼里多得是能谈诗写文的,能唱曲下棋的,如今天下才女半数在青楼,有了钱便能做新郎有知己,没钱了也不怕连累家人把人饿死,娶妻是何苦来哉?”

“怎么,听公子这意思,今日如此高兴,可是遇到了心动女子?”

刘钰哈哈一笑,抓着康不怠的手猛摇了两下道:“要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仲贤这几句话,当真说到我心坎里了。你还真说对了,我今儿个真遇到了个奇女子。”

说是奇女子,刘钰心里却知道,也就此时当作为奇,放到后世花木兰都能登飞船游太空的年代,便也不能如此震撼了,然终究此时此刻非彼时彼刻。

长大后算是初见,几句话就让刘钰心里痒痒,反正这婚迟早要结,如此女子怎么也比碰大运要强。

偶遇到个看顺眼的,自然是要追的,前世理所当然的心态。

能不能到手且另说,但若真信了话本里百转千回一见钟情的故事,那就是做梦了;而若是信了酸腐儒生写的倒贴故事,那就是白日做梦了。

大致把今天的事一说,略去了姓名身份,听的康不怠也是惊叹连连。

“哎呦,若是这么说,公子今日的笑,可真是笑到了实在处。我也不讳言,公子少读诗文,可曾听过薛涛、李季兰的名字?”

“薛涛,李季兰?”

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终于想到了一点印象。

“薛涛,是不是那个和元稹……”

“对,就是她。不过我要说的,不是她和元稹之间的事。薛涛九岁的时候,做过一句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公子虽然对诗文不是很懂,以为这两句诗如何?”

刘钰文化水平肯定不够,但多少还是懂一点欣赏,赞道:“九岁能做出来这样的诗,极好啊。”

康不怠抚掌笑道:“所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看到的,是极好。而另一些人看到的,则是……枝迎南北鸟,那不是说这枝条是个浪荡的,谁上都行?叶送往来风,那不是说这叶子不可能从一而终?于是有人就说,从这两句诗就能看出来,这女子将来必然失节。”

“至于李季兰,则也差不多,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然而,这架音通嫁,是故就有人说,她小小年纪就恨嫁,将来肯定是个表子。”

“然而薛涛以其才情,以女流之身,做过正式官职的校书郎。李季兰亦是一时诗豪。编排他们的人,若在唐时,恐怕连被这二女见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这,刘钰也忍不住道:“这是先射箭再画靶子?还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康不怠叹了口气,哎然一声。

“所以到了宋之后,腐儒渐兴,以至李易安最后欲要传诗,却只得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

“及至前朝即本朝……公子有所不知,对女子才德之事,又有一番争论。”

“闽有人言:徒有才而无德,不足以称才。如蔡文姬之诗、李易安之词,失节再嫁,读者无不齿冷。一旦失节,纵仙姿慧舌,妙技绝艺,亦不过名妓尔。”

“便说蔡文姬、李易安的诗词,这么好,还不是读起来的时候人人嘲笑她们失节再嫁?寡妇再嫁,那就和鸡没有任何区别了,哪怕文辞再美,那也就是名鸡;没有文辞再嫁,那就是普通鸡。”

这话刺耳,刘钰忍不住呸了一声。

“蔡文姬的诗词我读的少,但李易安的词我倒是读过。我倒是没觉得读诗的时候还耻笑她再嫁,就是觉得……我若生在宋时,易安居士定是以为我是文盲,瞧不上我。”

“哈哈哈哈哈……”康不怠大笑之后,又叹气道:“是啊。然而可就真有人这么觉得。”

“如今更有人做《女范捷录》,以为:上古时候的妃子,三皇五帝的妃子,哪一个有文化?但也都是表率;而如今天下的淫娃荡妇,都是有文化的,是识文断字导致了她们的荡和淫。”

“当然,也有不少人对此反对,名扬天下为妇人张目者也有不少。又因为甲申年事,儒生剃发者多,是故多有赞颂女丈夫、女豪杰的诗文故事。是以如今江南,不但有真儒之争,这妇人才德之争也是如火如荼。”

“只是,胜负未可知。但一则前朝心学兴起,以至思潮混乱,道德不兴,如今物极必反月满必亏,这禁锢之言又重新回潮;二则女子居于闺阁之内,才德之争,在于其父兄,父兄只怕支持无才是德的更多一些。如今国朝又复八股、再兴三纲五常,我看呐……”

刘钰以为康不怠下一句会说这大顺药丸,然而康不怠虽狷狂却也不作死,却道:“我看呐,只怕也难说,国朝风气会又复宋明。”

这个问题刘钰是考虑过的,文艺复兴带来的旧道德解体、思想解禁,必然会迎来一次剧烈的触底反弹。

但没想到这德才之争在江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在大局上,刘钰觉得康不怠和自己想的差不多:大顺这条船,到了选择方向、形成一朝风气的关键时刻。

可能重回宋明,也可能走向汉唐,这种分歧,在各个方面都有所体现。

真儒之争、道统之争、复古与西学之争、女子才德之争,无一不是体现。

若没有大的波澜,一旦准噶尔事平定,这种争端和分歧肯定会搏出一个胜利者,也就会决定今后的路。

看似八十年的思想混乱暂时停歇,实际上这只是最后决战前的平静。

沉思中,康不怠又道:“公子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候,关于唐边塞诗的那番话吗?”

“嗯,记得。仲贤之言,醍醐灌顶。”

“国朝说要复汉唐之雄,以李唐自比。便如叶落而知秋,其实只需看两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屈下一根道:“一看军旅诗风。什么时候诗里都是征夫泪、闺中苦、戍边思、开边怨,什么时候便真有了汉唐之气,拓土之雄。”

“二嘛,就是看天下女子是否有李唐时候的模样与开放,不求能如薛涛一般做校书郎,亦不求能如平阳昭公主一般领兵野战,只要能才胜于德,不以改嫁为异,不以再嫁为耻,放足、论诗,交大夫。到那时可知,腐儒自宋以来的妇人之态,终于洗去了,儒生心中自信,又何惧女子有才?”

“洗不去腐儒之妇人态,哪有什么汉唐风?若真有了汉唐气,自然而然便有了我说的那两处。倒不是说要先有这两处,才有汉唐风。”

“此所谓,国势映于文也。”

“公子有大志,这婚嫁之事,虽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今既遇到这等女子,就该如公子出征北疆时候,攻城拔寨、先登竖旗、谋而后动,抢功争先,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啊!夫英雄者,当娶汉唐烈女。”

此烈,非彼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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