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07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所以说,不知道事物的人不能将道理理解透彻。这程朱学问,实乃被佛释浸润而不自知,以为修心内圣便可格万物,殊不知若想得道,必要在器物之间、在实际客观的世界中认识。树有树的理、火药有火药的理、稼穑有稼穑的理,又怎么可能只求内圣就能通达天下所有的道理呢?”

“而如阳明之学,则又……”

摇头晃脑地说了几句,正要把话题引到永嘉学派的“物之所在,道则在焉”,魔改曲解成“物理化学生物的道理”等变理学为理科。

陈震却道:“守常兄,不必废周章了。你我道不同,今日也非鹅湖会,我不想与你辩经。你辩不赢我,我也辩不赢你。”

直接把刘钰要往下说的话噎了回去,刘钰咬咬牙,溜到了一旁。

冲着其余熟人一拱手道:“我回去取些东西,有些急事。这个,咱们三亭再见。你们但走你们的,我自会追上。”

众人知道他素来行事与众不同,也不多留。

刘钰跳上马,像是要把马打残了一般,朝着家里狂奔。入了九门,也不管家里的家训,仍旧纵马。

跑回家,飞也似地去了自己书房,叫雨燕找了两个大包袱,把自己收集到的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李贽等人的书籍一并包在了包袱里。

挑选一番,又取了《吕氏春秋》、《墨子》等古籍,以及收集到的一些注释,装入了另一个包袱。

想了想,只给这样的书,显得自己目的颇为明确,又把一些“正统”的两三套书一并装下。

取了两件御寒的皮袍子,又拿了四五个金锞子,打着马嗖嗖地追上了使团。

“长公兄,你我道虽不同,我却敬你是条汉子。一路远行,无以为乐。送你一些书籍,沿途可观。”

陈震大为惊奇,看不懂刘钰是什么意思,更是看不懂刘钰的为人,心想此人或为君子?

可看着两大包袱书,还有刘钰汗淋淋的脸,还是躬身致谢道:“多谢守常兄。我还是那番话,你我无私怨,只是道不同。若无异见,你我当为友朋。”

刘钰呵呵一笑,还了礼,又把几个金锞子塞到了陈震怀里,转身就走。

心道友朋你妹啊。陈震啊陈震,让你出去,学学格物,你说不辩经。

那特么我求求你,去接触下启蒙思想,别特么带着有色眼镜专门看黑的地方,回来搞出一些极端复古言论。

但愿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的书,你能看到那些关于“天下为公、皇权非私器”的内容,也算不枉我这一套书和几个大金锞子了。

至于百姓疾苦,血腥阵痛,仁义不存……你就不用走弯路了,我是接触过正确思想的,你能想出来的那一套,肯定全他么是歪的、错的、毫无指导性和可行性的。

心里默念着这番话,却也不好直接说出来,只能用这么隐晦的方式试图施加一点点影响。

只能盼着陈震这一路看看这些多少有些异端想法的书,跳出仁义复古的窠臼,去接触一下启蒙思想。

他不再理陈震,送完了书和钱,只当是他不存在了。

去和使团里相熟的人又做道别,党炫明奇道:“守常,你这是……怎么,你要学诸葛亮七擒孟获啊?这厮坑你不浅,你倒是又送书又送钱的。”

刘钰哈哈笑道:“我这人心善。他穷哈哈的,估计连个皮袍子都没有。去了那边,天儿也冷。他要是当初不闹事,只怕我还混不到个赞治少尹的文勋。”

旁边几个相熟的纷纷伸出大拇指赞道:“守常兄当真心善!奴儿干都司一战砍了三四百人头,国子监前打的三五人吐血。当真心善,我辈楷模。”

刘钰脸也不红,倒出酒与众人一敬道:“诸位,山高路远,我就送到这了。只盼你们到了那边,多学学问。饮了此杯,这就告辞。”

一众人都举起了杯,学不学学问,只能问自己心里。

想着一个个也没有袭爵的机会,皇帝又逼着他们出去,眼前又有一个凭借西学实学飞黄腾达的例子,多想着或许可以一试以作榜样。

端起酒杯也都饮了,纷纷道:“回吧,这路远着呢,你还能把我们送到北海不成?当日苏武在北海牧羊,如今可好,我们是比苏武更远万里。”

再发了几句牢骚,刘钰扔了酒杯,上了马。头也不回,人群中的陈震冲着刘钰的背影拱拱手,又回到自己的车上,不再和其余人说一句话,自拿出了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

“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第122章 小团体

“公子以为,这一次出使欧罗巴,效果如何?”

家里,康不怠见刘钰回来后心情不是很好,以为出了什么问题,便问了一句。

刘钰还在想着陈震的事,听康不怠这么一问,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儿。

“难说啊。前朝万历十年,日本国也派出了访欧的少年团。距今也有百五十年了吧?之后独眼龙伊达政宗也造过盖伦船,横穿太平洋,步绕墨西哥,去了西班牙。和那些少年团的路对了头,也算是环球航行了,就差了南美一段。却有何用?”

万历十年,是个对亚洲极为重要的年份。

那一年,利玛窦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日本派出了亚洲第一个访欧使团,格里高利改儒略历自此之后公历确定,天主教得以用历法撕开文化的绝对防御。

转眼百五十年过去,伊达政宗的那艘盖伦成了最后的绝唱,日本访欧少年团归来之后面对的是闭关锁国。

刘钰担忧的事不少,只是担忧也无用。

到底这一次出使会变成什么样,也要等三五年后才能知道了。

康不怠知道刘钰的不少打算,作为刘盛认定的任侠气可信之人,刘钰也和他商量过不少的事。

听到刘钰说起日本的事,康不怠便道:“日本国闭关锁国,按公子所言是担忧天主教。前朝崇祯年间,不是有教众起事吗?如今我朝派人去往罗刹、法兰西,即便禁教,也有交流,这倒不必过于担忧。”

刘钰心说你不懂,我倒是不担心禁教断了交流之类的事,而是担忧那些人看到了许多不想看到的事。

真要走出去看看,好的坏的都能看在眼里,关键是用什么眼光去看。

没有一种办法,可以只要启蒙和萌芽的好,却可以避免萌芽和启蒙的坏。

正忧心时,有小厮过来道:“三爷,外面有人说是您的故人,也没有帖子。只说姓杜,是北疆熟人。提了一些东西,就在门外等着呢。您看……”

“姓杜?”

刘钰一乐,笑道:“得,米子明的大舅哥来了。我去迎迎他。”

康不怠听到这个姓,也笑道:“这就是公子所言的‘官迷少年’?”

“哈哈哈哈,没错了。小伙子人还不错。仲贤且安坐,我去去就来。”

跟着小厮绕到了小门,从国公府的角门出去。

门外,杜锋正在那站着,可能是被国公府的大门和门迎吓住了,当日攻城拔寨铅弹乱飞也不曾有半分惧怕,如今面对巨大的石狮子和朱红色的大门,却有些畏畏缩缩。

旁边跟着一匹马,倒有几分达达尼昂初来巴黎的架势,本来挺雄壮的一匹马,如今也是被京城的车水马龙吓的有些萎靡,鞍子上挂着火枪和马刀,战场上的好东西,到了京城就颇穷酸气。

杜锋身旁放着两个装东西的口袋,鼓鼓囊囊的。

“哎呦,杜锋!”

杜锋见了刘钰,赶忙行礼道:“刘大人。”

瞥了一眼杜锋身旁的两个口袋,刘钰笑道:“怎么,觉得我们翼国公府是缺吃缺穿呐?”

“大人说笑了。只是要来,父亲说大人不要是一回事,自己不带些礼物又是另一回事了。大人家里这扇门,便值我家全部的地了。这也不值什么钱,几斤干蘑菇、木耳,两张貂皮子,还有几根从朝鲜人那买的人参。也不知道第一次来该带什么,望大人勿要见笑。”

身后的小厮赶忙把那两个口袋提着进了刘钰的小院,又来了个小厮帮着把马牵走喂好。

刘钰却不走角门,而是带着杜锋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小院。

临进门的时候,杜锋还回头看了看那高大的石狮子和雄阔的朱红色大门,对着熠熠生辉的鎏金兽首门环啧啧赞叹。

刘钰的小院没有女眷也没有丫鬟,就是一些小厮跟着。

叫人泡了茶,又把康不怠引荐了一下,分了宾主坐下。

将近一年不见,多少有些生疏,刘钰首先显摆了一下道:“哎,杜啊,你可能不知道。我如今身上又多了个文勋赞治少尹。又入了上舍,论起来我这大腿已经快要够粗了。当初跟着我,跟对了吧?”

故意显摆了一下,杜锋渐渐放下了局促,又仿佛回到了当初战场上的气氛,知道刘钰这么说就是在告诉他不要拘束。

“大人自有功劳。如今我也考入了武德宫,再过些日子就要正式入学了。”

“好啊,得偿所愿。武德宫有住宿的地方,日后没事了就来我这里坐坐。只要走小门就好,我家里麻烦,事也多。我哥是嫡长,家里的事我不好掺和。再说你才刚入武德宫,说实在的,就算见了我父亲,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咱就不麻烦了。”

杜锋心中一暖,知道刘钰说的都是实在话。

这一路从沈阳考完试到京城,长这么大之前只去过吉林船厂,第一次到了京城,当真是被镇住了。

等问清楚了翼国公府何处,见到了翼国公的大门,石狮子的威压之下,既有渺小卑微的等级尊卑的畏缩,也有一种将来自己家也能混上朱红大门鎏金兽环的狂想。

在这种威压之下,刘钰还是如当日的样子,说的也还是当初的实在话,这让杜锋心中大暖。

喝了几口茶,刘钰又叫小厮取来烟盘子,请了支吕宋那边从澳门过来的雪茄,干烟叶子卷的,杜锋也是第一次见到。

刘钰差小厮去把馒头叫过来。

度过了多日不见的尴尬后,便问道:“怎么样,好考吗?”

杜锋把雪茄一放,羞羞一笑。

“挺简单的。大人听我说过的,当年翻译了几何原本后几卷的那位,因为坏了事,被发配到了翰朵里卫城了。也幸于此,我学的还好。我又不是老五营良家子出身,亏得父亲砍人砍出来的勋位,总算有资格报考。辽东以北都是在沈阳考,其实人也不多,取了几个,我是头名。”

刘钰大致上知道武德宫的考试流程,老五营的良家子基本盘内,走的是均田制和易田制,作为良家子不是前朝的卫所农奴,而是低阶军事小贵族,是有代言人的,也是皇帝最能信任的一群兵,也算是大顺的羽林卫基本盘。

若非老五营的良家子,就得父辈有勋位,要么就是出大笔的钱买个考试名额。

这个是皇帝直辖的力量,管的还是很严的,科举那边的人插不进来手。

杜锋算是运气好的,不说是因祸得福吧,但若不是因为有人坏了事被流放到那,估计这辈子也没戏考入武德宫。

“小杜,当日我说的事,你可放在心里了?”

“嗯,大人的话我记着呢。日后肯定是要多学一些航海的学问。对了,如今舒大人何处?”

“骄劳布图啊?他在黑龙江那镇守呢。升了个宣武将军,挂印了。如今有了个宣抚使的职,主要管那里的边贸、毛皮贸易等事,顺带巡查边境、收收貂贡,筑贸易城。这事你不知道?”

“呃,我去沈阳考完试也不曾回家。父亲托人给我捎来了些土特产,这个还真不曾听说。这么说,倒是高升了?”

刘钰点点头,笑道:“高升算不上。管的地方,方圆几千里,倒是大。可惜没几个人。折冲府的府兵他管不到太多。凑合吧。不过弄好了,也是个好地方。如今罗刹和咱们贸易,开埠两处。茶叶生丝大黄什么的,肯定是走蒙古,不会舍近求远的。但是毛皮之类的,还是要去精奇里江那贸易的,我给他打了招呼,他收貂,不准罗刹人私下贸易,估计一年也能弄不少钱。过一阵子我看看能不能弄一条从海参崴到黑龙江江口的海运航线,弄些布匹、铁器之类的,直接和当地的部落换皮子,赚个差价。”

听起来似乎不算高升,毕竟是苦寒之地。

但杜锋还明白升和授的区别,这舒图当日不过是个五品的官,跟着刘钰短短两年时间抖到了四品。

固然有之后围攻石勒喀河城堡的缘故,但若不跟着刘钰,也无这等机会。

如今挂了印不说,还管着一处看似苦寒实则大有油水的地方,这就更证明了当日的选择正确。

跟着走,有肉吃。

不多时,馒头也过来了。见礼之前,刘钰先说了一下馒头复姓取字的事,杜锋也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只叫子明兄。

“正好,小杜来了。我也轻松了许多。过几日我找个懂拉丁文的教习,小杜跟着子明学学拉丁文,然后也教教子明几何学问。你俩多亲近亲近,我也轻松轻松。”

“武德宫外我家有小院,家里也没有再去武德宫念书的了,你们就在那住着就行。没事的时候便来我这里,京都居,大不易,我这吃顿肉还是没问题的。”

说完,又指了指康不怠道:“仲贤先生有才华,日后有经史方面不懂的事,便可问他。”

几人的小团体渐渐熟悉,一起吃了顿饭。刘钰也空出大半天的时间,陪着杜锋在京城里逛了逛。

回到家里,又把杜锋背来的一些不怎么值钱的土特产送到了后院。

母亲听刘钰说过北疆一事,对这个小伙子记忆深刻,也知道刘钰当初戏耍过人家骗他谋大事的趣闻。又听刘钰说当初把他吓得淌眼泪、眼泪吧嗒吧嗒的在寒风里涂了獾油的脸上结了冰,也笑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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