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06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此事尚未正式,守常兄知道就好。正所谓人逢喜事,当与知己共享。守常兄把握十足,定能入上舍,我也先恭喜了。”

刘钰哈哈一笑,只道:“前朝唐寅的故事,我是不用怕的。考科举八股能否应题或许还有意外,我是丝毫没有意外的,你这恭喜的虽早,我也敢受。得嘞,你既不留我,那我也回去温书。记得啊,我的事,一定给我办妥了。越快越好。倭语西席,倭语西席,倭语西席!”

重要的话要说三遍,再三叮嘱,刘钰便告辞离开。

之后月余,刘钰只在家中。

上午便和康不怠讨论策论,下午便教馒头学问。

端午一过,便是夏考。

几门西学,枪法马术,还有一篇简单的兵法策论,除了策论都是客观题,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加上平日里的考核,正如刘钰所言,板上钉钉,他和同届的三十多人升入了上舍,三十多人中以他成绩第一。

田平果然没有考入上舍,因为弓马都不合格,绝对没有丝毫机会的。

考不入上舍的,也就没有了机会再继续往下学了,只能各奔前程,等待安排。

运气好的,可以如田平那样,直接入书写房,或者在京城谋个空缺。

运气差的,就是扔到边疆当军官历练。

不好不差的,或是安排进京营当基层军官,或是安排到边军或者西南。

只是这一次的安排和往常不太一样。

罗刹使团马上就要离开了,很多事也终于商定了。

作为回访,大顺要派一支三百多人的使团前往莫斯科,参加彼得二世的登基典礼。

这一次不少考不入上舍的内舍生,被安排到使节团里,他们要跟着使节团前往莫斯科,还有一部分人要从陆路去一趟法国,作为这些年法国传教士在中国的回礼。

内舍生不走科举,都要学几何、测量等学问,对拉丁语也有一定的射猎虽然不懂太多,但有西学教习,平日里也不算陌生。

刘钰的舅表兄弟、襄国公党家的老四党炫明也在其中。

夏考之后的众人小宴上,党炫明愁眉苦脸。他是不愿意离家的,罗刹苦寒,心知肚明,奈何命令已下,想当个散骑舍人混吃等死也不给机会。

“四哥,不是吧?就当出去看看风景,三年五年的便回来了。怎么愁成这样?”

党炫明闷了一口酒,苦笑道:“我如今对你,连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话都说不出口。你是黑龙江走了一圈的,真正去过战场的。守常啊,他娘的我还不如跟田平似的,不能骑马不能放枪呢。说不得我就不用去了。田兄,你这可就是因祸得福了。”

如今田平的去处也已经公布,正是去的书写房。

党炫明这闷话一说,田平笑也不是,陪话也不是。

刘钰只好端起酒。

“四哥我也不是说你,你早知今日,当初苦学不就好了?”

党炫明苦着脸道:“谁知道会是这样?按你舅舅的打算,是让我到时候去西南跟着历练历练,积攒些功劳。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去什么罗刹。我去的更远,还得跟着另一部分使团的人去法兰西国。”

说完又瞪了田平一眼道:“换了别人带队,我还能摆摆架子。带队的是田兄的父亲,齐国公面前,我摆什么架子?他可是真敢骂敢打的。陛下昨日还召见了我们,让我们到了那边务必要多学、多看。日后回来,自有分说。我家里也给齐国公递了条子,齐国公就回了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

又摇头对刘钰倒着苦水道:“你舅母也只能哭,也没得办法。你舅舅还在西南,就算回来,齐国公那脾气也是无用。命苦哦!召见的时候,怀远侯家老三就不愿意去,多说了几句,陛下直接给了一脚,扇了两个嘴巴。陛下自不会打臣子,这是长辈打晚辈,谁家里还敢说话?”

刘钰心里憋笑,心道这事和我关系可是不小,估计是之前说的那番话吓到皇帝了,一腔火憋得难受,你们非往枪口上撞,挨两巴掌也是轻的了。

听自己的舅表哥诉苦完,刘钰便道:“正好我还有个事要拜托你呢。”

党炫明知道刘钰的喜好,把手一伸道:“给我清单吧。又要买什么稀奇的西洋玩意儿?书就不必了,但凡实学有用的书,能买多少买多少。户政府那边拨了三万两银子,照着三万两买。会通中西,以求超胜。欲求会通,必先翻译。这回三万两银子的书,可是够翻译一阵了。”

刘钰嘻嘻一笑,拿出一份清单,指着最上面的两行单子道:“这几个都是要买的。你去了后,自去问就好。一本《不列颠星表》、一本《南半球星表》。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了罗刹后,拿着这个条子去拜会一下罗刹科学院里的几个人。具体书名我也不知道,但他们会告诉你该买什么的,我都写清楚了。”

党炫明大惊道:“行啊,守常,罗刹那边你还有熟人呢?”

“有个屁的熟人啊。以文会友,以文会友,懂不懂?”

“我写了几道题目,识货的看了自然明白,这叫神交,你懂不?我跟你说,四哥,这可是我的大事,你可得给我办了。你不是要去法兰西国吗?要是能在罗刹买到了,那就直接叫回来的人给我送回来。要是罗刹没有,到了法兰西国也得买。我跟你说啊,你要不买,我去舅妈那告你的状,真是大事。”

见刘钰说的郑重,党炫明小心地把那一份清单收好,钱不钱的不差买几本书的钱。

又说了一阵子闷话,刘钰举杯道:“行了,事已至此,就不要哭哭唧唧,没有出息了。”

“我去了上舍,田兄去了书写房,表哥要去巴黎……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第121章 混沌未可知

酒已酣,便以盏碟为鼓,筷箸为槌,拍着桌子做铁板,一群祖上都是老陕的年轻勋贵子弟嚎叫着一曲曲秦腔,以作送别。

刺熊虎戳华雄泗水关前,斩颜良诛文丑威名震显,得兄信奔河北相会桃园。

倘若是曹阿瞒统兵来挡,青龙刀管教他命丧疆场。

京城里陕西人太多,使得京片子的味儿都带上了陕西音,传唱千年的秦腔如今也是京城唱的最广的戏。

唯独就是大顺得了江山后,对底层宣传是“复李唐”,这秦腔里薛平贵和王宝钏的《红鬃烈马》便不得唱了。

谁叫《红鬃烈马》里薛平贵“大登殿”,借西凉兵破长安、当皇帝,这分明是在影射南明联虏平寇有理、吴三桂是功臣嘛。

戏不准唱了不说,还扣了个汉奸的帽子。

也算是大顺的第一场“蚊子狱”了,牵连甚广,以致不少山东唱梆子的、河南唱豫戏说评书的,都不得不另寻别的唱本。

不得唱平贵宝钏红鬃烈马,别的本子却也多。

这群“都有光明未来”的大顺后浪们,唱完了过五关唱和氏璧,一直唱到夜深了,这才都散了。

几日后使团出了城,刘钰田平等人一并去城外长亭送别,使团人群中却有个让刘钰大感意外的人。

其余人或是呼朋引伴饮酒作别,或是泣涕涟涟以为自己被流放,唯独陈震独自坐在亭外的一块石头上。

没有人送别,也没有人和他说话。

脸色有些苍白,手指被夹棍夹过的伤还没有好,一股浓浓的田七的药味。

刘钰大感诧异,指了指远处孤零零的陈震,问身边熟人道:“怎么回事?他怎么跟着了?”

那人拱拱手道:“陛下仁慈。叫他跟着出去看看,做使团的经历执事。我也不知道陛下怎么叫他跟着。怎么,守常兄是还没出气?你且放心,哥几个心里有数,少不得打他几顿。”

刘钰颇为意外,笑道:“算了吧。别找事了。陛下让他跟着,自有深意,他浑身是伤,万一打死了,岂不担责任?”

对陈震他没有太多的情绪,甚至连恨都算不上。身份差距太大,着实没资格让刘钰恨。

很明显就是个中二青年,被人推出来闹事的,刘钰也不过是借陈震一用,吓唬一下真正在背后主使的。

眼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刘钰便走过去,还是唱了个喏。

怨气填胸,礼不可废。

陈震见刘钰先过来说话,见了礼,撑着还有些疼的身子起身回礼。

“长公兄,你这是?”

“守常兄。遍观典刑,也没有说袭击外国师团是何等罪。倒是有袭击朝鲜、琉球贡使的罪责,奈何朝廷不做天子,甘做诸侯,与之平礼,倒使我无罪。陛下赏恩,叫我随使团出行,叫我开眼看看天下有多大,回来之后当作文以述,再自问对错。守常兄这也没有想到吧?”

话说的阴阳怪气,刘钰心想李淦这皇帝脑子绝对有问题,这是不想担一个以权压言的名声,非要让陈震出去转一圈自己认错?

这不是脑子有病吗?天下的人多了去了,这种三观已经成型的再去改,有这个必要吗?性价比明显不高,多出这一个人出使的消耗,你弄个刚开蒙的小孩都比这样的人强啊。

他也懒得吐槽皇帝脑子有病,便笑道:“长公兄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当日你挨了打,我可没有再做什么吧?陛下也说了,你是出于激愤,气节当赞。我心里也是佩服的。我有什么想到想不到的?你我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陈震冷哼一声道:“好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守常兄这是来看我的笑话?”

刘钰一拍脑袋,颇有些无语。

“你们这种人怎么就这么脸大呢?这天下这么大,学问这么多,正事我还办不完呢,我来看你的笑话?你算个屁啊?有这时间我去喝顿花酒好不好?”

话糙理不糙,陈震沉默许久,叹了口气,只是摇头。

“长公兄,道不同之外,我对你倒是没什么成见。说实在的,若是八十年前都是你这种人,这天下也不会有当初的大乱。或如前朝的史可法?气节是有的,虽说有《款虏疏》一事,但最终死节,本朝也是称赞其气节的。也不能求人人都是武侯那样的人物,既有忠心壮志又有本事,对不?”

“事已至此,我就想知道一件事。那些背后利用你的人,你就不说出来吗?你恨我没有用啊,你得恨对人啊。”

陈震朗声道:“君子一诺,重于泰山。我识人不明,罪责亦是我一人来当。我还是那句话,没人指使,我是激于义愤。如今我这么说,当日在大狱里夹棍在手,我还是这么说。守常兄就不要试图问出什么了。若我无心,便是别人再蛊惑,我又岂能去做?我本有心。”

刘钰把大拇指一伸,知道这种人认死理,问是问不出什么了。

“长公兄是条汉子。却不知你的本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震瞥了一眼刘钰,淡淡道:“朝廷用永嘉之学,过于重霸道,重外王而轻内圣、重制度而轻人性,我自不喜。”

“天子用王道,诸侯才用霸道。如今朝廷自降身份,以为不过诸侯,这是我不能接受的。煌煌天朝,岂可与蛮夷平交、岂可自沦为诸侯?”

“陛下降恩,叫我随使团去外面看看,我自是要好好看看。看看那些夷狄治国,会是怎么样率兽食人的场景。”

“守常兄以为西夷皆有礼义,只是守常兄又不曾去过,我倒要亲眼去看看!”

一听这话,刘钰心想,完犊子了。

现在的欧洲可不是率兽食人吗?

就这样的满脑子仁义的人去看一圈,要是能得出半句好话,那就有鬼了。

求财、求利、兼并、济贫院、强制抓丁出海、奴隶、手工工厂、分包制、压榨……

正是血腥积累的时候,能把俄国青年吓的想跳过这个阶段复归农奴公社一步到位,能把法国的空想派逼成刺杀派以求干掉坏人一夜之间天下为公,能把英国掘土派吓的渴求均田免粮消灭私有……

本来就有上古三代之治的宗法乌托邦幻想,王莽那一套“真儒”。

就这样的人去看一圈,回来肯定就是个把宗法制田园美好化的何心隐,再进一步就是民粹派乌托邦。

就这样的人,皇帝指望他能出去看一圈,大唱赞歌,支持变革?让最反对的人支持,以增加可信度?

这可真是脑子有问题。

这时候派人出使西欧,一定得派不那么仁义的才行。

越仁义,看到的越是最黑暗的东西,配上三代之治复古的愿景,这要是不成极端复古派就鬼了。

“完了完了完了……”

心里忍不住嘀咕着,闭门造车,靠江南那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的萌芽,还不至于短时间内出现极端的思潮。

可要是出去转一圈,又没有正确的思想指导,肯定得走偏。

虽说在经济学的形式上是错误的东西,在历史上却可以是正确的,可是……

看着陈震梗着脖子的傲气模样,刘钰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搞一搞,让他把心思放在实学上?

去学学算数物理的就好,别琢磨那些根本搞不懂的问题?

想到这,刘钰压了口唾沫,笑道:“长公兄学的这学问嘛,大有问题。”

“本朝以永嘉学派为正学,所谓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物有止,道无止也。非知道者不能该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道虽广大,理备事足,而终归之于物,不使散流,此圣贤经世之业,非习为文词者所能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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