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046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对太子提出的这个尝试,皇帝没有先问“为什么选这里”,也没有问“你准备办到什么程度”。

而是询问了两个让太子万万没想到的古怪问题。

“你既要兴办汉口,朕以为,此事可做,好处颇多。但于此之前,朕先问你一句,譬如松江的棉布。”

“松江的棉布,在松江出港的时候,就要征收一笔税。那么,如果松江的棉布去汉口,是否还要再征一笔税?”

“此其一也。”

“其二,欲兴汉口,无资本则不可行。”

“你是准备募集楚人的资本?还是允许松苏的资本涌入汉口?亦或是其余的办法?或者官办?或者官督商办?或者商办征税?还是怎么样?”

这两个问题,听起来好像都听蛋疼,感觉像是扯淡一般。

然而实际上皇帝觉得,这两个问题,非常的关键。

这和松苏地区的征税模式有关,以松苏的玻璃为例,实际上实在生产端征税的。棉布也一样,也是相当于在生产端就征了一次税。

当然,税不重,必要的时候还可以选择退税以确保竞争力,虽然基本上此时来说完全不需要,但理论上是可以的。

以资产阶级的视角来看,这个在汉口是否再征税一次的问题,实际上可以理解为“是否支持一个统一的国内市场”。

而以官僚政绩或者太子欲立功的视角来看,这个在汉口是否再征税一次的问题,实际上可以有两种理解。

一个,是皇帝从刘钰对付日本、朝鲜那的手段,得出的经验:官僚或者封建贵族,更倾向于征收关税,获得收入。关税收的越多,他们的政绩、缴纳的税收也就越多。

换句话说,这是买办思路。

另一个,则是皇帝从英国法国那里,得出的经验:发展本地工商业,需要对外来商品征收高额关税。英国和法国的棉布禁止令,都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太子想要兴振汉口的工商业,那么也不是不能征收额外“关税”,以确保本地的工商业发展。免得还没起步呢,先就被松江棉布,一波冲个稀烂。

换句话说,这是要发展本地工业的思路。但换一种全国视角的思路,这又是地方势力的崛起,和省份乡土主义,只怕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东西,和盐还不一样。

盐政改革的思路,就是直接在生产端征税,然后建立全国的统一市场,去掉其余的苛捐杂税,一次性征税,全国通行。

但那是盐。

于是看似皇帝问了两个听起来不痛不痒、有些扯淡,似乎相对于千头万绪的“政通人和”而言是细枝末节的小问题。

但其实,第一个关于是否要再征关税、以及松苏的棉纺织品是否可以进入汉口的问题,就是个非常难回答、或者说在考验太子路线认知的问题。

刘钰虽然也没和太子讲这么细节的东西,但是毕竟一些思路还是给了太子一些启发,遂道:“儿臣以为,此事应细看。”

“昔日太史公言: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第034章 统一市场与地方利益(下)

“太史公认为,物品价格低廉,商人就会把商品销售到可以贵卖的地方;物品价格昂贵,商人就会从价格低廉的地方运来销售。各自勤勉而致力于他们的本业,乐于从事自己的工作,如同水向低处流,这正是合乎道法自然的道理。”

“然而,桑弘羊又认为,王者塞天财,禁关市,执准守时,以轻重御民。丰年岁登,则储积以备乏绝;凶年恶岁,则行币物;流有余而调不足也。”

“若论起来,松苏棉布质好而价贱,若放任不管,又恐汉口织工多失其业,无以为生。”

“儿臣以为,铁路既能通,则科学院所谓‘蒸汽逆风之船’,则亦不远矣。”

“单从桑弘羊为‘丰年岁登,则储积以备乏绝;凶年恶岁,则行币物;流有余而调不足也’之目的。那么,在松江征收的税,买南洋的粮食,赈济川楚;亦或者购买川地的粮食,赈济荆襄……那么,这税在哪收,只从这里看,似有没有区别。”

“但赈济之外,又不得不虑百姓小农女织之利。若任由松苏棉布入汉口,那么这些以织为业的百姓,生计也难。又不可能只靠赈济。”

“儿臣观松苏之政,若有所悟。譬如这织布事,兴国公以棉纱管控,而让商贾出资、购买织机、期货棉纱、承担利息,机工出力,在家纺织。如此,百姓得利,原本织布为业的也不受影响。”

“但楚地本产粮食,非是苏北淮南草荡,那等黄河泛滥不毛之地,改以种棉,有利无弊。”

“是以,儿臣以为,若能得南洋之棉,输入汉口,而汉口效松苏包买制手段,兴纺织业,也未尝不可。”

“至于是否要再收省关之税,儿臣以为,大可不必。”

“不若直接禁止松苏棉布入楚。”

“效盐政故事,划分盐区。”

“松苏棉布,或出口海外西洋,或去日本朝鲜,或往关东蒙古,或至南洋。”

“汉口棉布,或往川蜀、或往陕甘、或往潇湘,或往河南。”

“儿臣以为,若开关税,只恐本地商贾,皆不肯兴办纺织,而都是于关口做买办事,专门经营松苏布。如此,松苏虽利,可织工失业之困,皆苦在荆楚。”

“譬若昔日兴国公兴海军,而开松苏为埠,以至于西江五岭数十万人无业群起为匪盗,松苏商贾又不会给粤地一文钱以便安抚当地百姓生计、亦或将那些失业百姓迁徙。”

“是以,不若不开口子,直接严禁松苏布入楚,只得往日本朝鲜关东蒙古南洋西洋去。”

“类盐区手段。”

“而其余如棉花、棉纱、铁器、油料、大豆等,皆不管制,在松苏纳税之后,可直入汉口。如川南盐、海州盐事。”

太子有些忐忑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皇帝对这个答案,基本算是满意。

只不过,在皇帝看来,太子显然忘记了另一个关键的东西。

那就是他考虑到了不要使江汉地区弃粮种棉,这是好的。但这背后,还有个关键的、维系帝国统一的东西。

那就是这就导致,江汉地区虽然看似与松苏割裂了,甚至可能会产生地方势力,但这些地方势力本身依旧是帝国整体的一部分。

因为他们要用松苏那边进来的棉花和棉纱,尤其是在皇帝确认了刘钰等实学派在印度种棉花的方案之后。

所以,江汉与松苏不可分割。

而同样,松苏地区的棉花和棉纱……只靠淮南那点,那是压根不够用的。

一旦确定了印度提供棉花的战略,那么松苏又与京畿不可分割。

因为大顺的海军基地,造船基地,海军舰队的几大港口,分别在威海、旅顺、天津卫。以及大顺的冶铁、军械等重工业,部署在天津、辽东。

而没有海军,也就意味着松苏拿不到棉花和棉纱,这就使得,松苏与京畿之间不可分割。

将来铁路一旦修通,实际上也就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结构。

九省通衢之地,和京城之间以铁路相连;松苏又在京城和荆楚的船运中心。

恰到好处。

虽然太子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毕竟太子还只是太子,还不是天子,在皇帝看来,没有意识到地方与中央之间的问题,也是情有可原的。

太子见皇帝对他的这个想法,并没有提出反对,也没有苛责,心下略微松了口气。

于是趁热打铁又道:“兴国公与儿臣论及铁路之利,运输之便,以及所带来的诸多影响。儿臣所获颇丰。”

“桑弘羊云:燕之涿、蓟,赵之邯郸,魏之温轵,韩之荥阳,齐之临淄,楚之宛、陈,郑之阳翟,三川之二周,富冠海内,皆为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也,居五诸之冲,跨街衢之路也。故物丰者民衍,宅近市者家富。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也。”

“儿臣得兴国公启发,知这些道理,亦对亦不对。”

“若不力耕,则无桑丝、茶叶、棉花等等。”

“但若地处五诸之冲,跨街衢之路,却也的确可以利在势居,不在力耕。”

“而自古以来,物产又是依靠气候、降水、土地等因素而有不同。这在《货殖列传》中就说的清楚。”

“兴国公问儿臣,说管仲时候,齐有鱼盐之利。那么,江汉湘楚的利,又是什么呢?”

“川南因井盐而兴,遂有煤矿、冶铁等诸多器械。”

“江汉有九省通衢之利,又可经松苏的海外之棉,若兴纺织,此其一利,类管仲之鱼盐。”

“除此之外,还有一利,便是茶叶。”

“此时北方蒙古以及西洋所用之茶,多为闽茶。闽地自通运河,经海运而至松苏,此闽与松苏之利。”

“然而一旦铁路修好,那么,前往北方的茶叶,大可以在江汉加工,沿着铁路北上。”

“至于张家口,或往蒙古、或往西域,甚至若是日后海外茶叶需求日增,亦可沿江而往松苏。”

“加之种茶必在潮润山区,少占耕地,不伤粮食。”

“若汉口得茶叶、纺织之利,依靠九省通衢之地,必可大兴。”

“若其大兴,一来可加朝廷赋税;二来可利百姓衣食。”

“兴国公言,若铁路通,除却镇压、赈济、逃荒事,所能大兴工商而又不伤民者,唯汉口一地。”

“又言棉布,茶叶之利。”

“儿臣深以为然。”

“是以儿臣以为,欲兴江汉工商,则应在织布、种茶加工砖茶两件事上。”

“兴布而不兴棉,如此百姓务本,粮食充足。”

“借铁路之利,而兴茶,使得北方、蒙古、罗刹、西域之茶,皆自湘楚。”

“所得之利,除可兴国库外,亦可招募洞庭之民,勿使围湖,而减长江水患……”

虽然皇帝跟太子说过,让他听刘钰要听其所以然,不要不加判断就听其然。

但现在太子说出来这些东西,让皇帝心中苦笑,心道这些东西若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我便可以彻底放心了。

朕是希望你听他讲那些所以然,而后让你明白其中道理,自己推出该如何做。

你这般说,兴国公倒像是在拔苗助长。

你若真的能自己读《盐铁论》、《货殖列传》、《管子》等,读懂了,然后举一反三,以道衍术,得出这般结论,朕还担心什么呢?

只怕你读的半懂不懂。真论讲这些轻重术的经济道理,越是半懂不懂,才越容易听什么都觉得有理。尤其那还是个真的讲道理能讲清楚的人。

就说这铁路问题,引申出的茶叶发展、棉布产业、以及洞庭湖的维护造田导致的长江水患问题,这可不是你自己能想出来的。

哪怕是你有的东宫里,有这般的幕僚心腹,也好。

若真有,大方向上把握得住,修修补补,总可守成。

可若没有,日后的新东西越发的多、新问题不断出现,届时你当如何?

想到这,皇帝也不想再去问那两个问题中的剩余部分了,转而夸奖了太子两句。

趁着太子高兴的时候,又问道:“那兴国公有没有和你讲均田、井田、迁民、垦殖等事?”

太子忙道:“回父皇,兴国公倒是说了‘本末之别’的一些道理。”

“儿臣正是听懂了‘本末’之别,方才觉得,依靠海外南洋之棉花、棉纱、而兴汉口之棉布,是为正途。”

皇帝听到这话,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你要是真听懂了他说的“本末”到底是什么意思,就不会只琢磨着棉纱棉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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