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偷来浮生
“这个是你今天的工钱,收着。”
“这…多了点吧,是不是搞错了?”,苏语把钱拿在手里数了数,金额整整多了一倍。
吴永摇了摇头,把钱强硬地塞在苏语口袋里。
“没错,这么久你回趟家的钱应该也赚够了吧,这大过年的,也该回去了,别让家里人担心。”
“可…可工程还没有…我过完年再来好不好?”
苏语有些难以接受,好端端的怎么就…
“你那张身份证是假的吧?你根本不是什么临安大学的学生。”
吴永忽然抬起眼睛看苏语,混浊不清的眸子直勾勾地锁着他,苏语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刚来城市那会儿家里欠了钱,我也不敢走漏风声,后来和朋友一起办过假证,你那张身份证我当时就看出来了,你有困难,不然我也不会收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来工地干活…”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们的。”,苏语低下声音道歉,“我只是…没地方去了。”
“怎么会没地方去呢?”,男人叹了口气,粗壮有力的手指压在苏语的肩头。
“那时候我真是什么都干过,只要能赚钱,倒卖手机、给人家站场子、当酒保陪女人上床…呵呵,后来学了门木工手艺才在工地安了家,因为我认识了我老婆,她接受我的过去,我们也有了个女儿,我想有人能陪着总会好起来的…可你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
“嗯,永哥你说得对,那我明天就走。”
苏语笑着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离开在他的预想里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突然,他已经开始好起来了,一个人也没问题的,出租屋太久没回去,也是该好好收拾一下了。
“记得回家看看。”,吴永松开了手,促而拍了拍他的肩膀,“晚上工地的聚会记得去,就当替你践行好了,老三儿那家伙还不知道呢。”
“好,知道了。”
苏语脱力似的呼出口气,脸上的表情凝着,始终松不下来。
第八十七章 变故
工地附近的大排档,霓虹灯的招牌抵在大门口闪烁流转,滋滋冒油的肉香味顺着冷风飘向深沉的黑夜,昏黄黯淡的白炽灯挂在头顶,吆喝和劝酒声打破了夜里的寂静冷清。
“干杯!”
众人举杯交碰,橙黄混浊的啤酒在杯子里晃动着冒出白色的浮沫,一饮而尽,空酒瓶倒落了一地,年轻一点儿的酒量都不好,又灌太猛,一下子喝红了脸,开始推搡着骂骂咧咧地说些胡话。
苏语小口小口地喝着杯子里苦涩发酸的酒液,他已经很久没喝过这些东西了,一时间适应不了,脑袋沉重地有些发昏。
“诶,苏语啊,这…我敬你一杯,俺知道你和咱们就不是一路人,但是…老三儿认你这个朋友。”
老三儿喝了一身的酒气,眯着本就不大的眼睛,拉住苏语硬是要敬酒。
苏语不好推辞,笑着也喝了一杯,“嗯,这段日子就是累了点儿,都挺好的,你快点儿把工程做完,赚了大钱回去娶你那个水灵灵的媳妇吧。”
“冲你这句话,再敬你一杯!”
两个人又喝了几杯,桌上气氛渐渐高涨了起来,荡开深秋萧瑟的寒夜,酒精也暖和了手脚,苏语捂着脑袋嗡嗡地疼,他昏沉地四下望了望,周遭其他人好像在视野里放缓了速度,他成了唯一清醒的那个。
苏语起身上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永哥不见了,席位上空了把塑料椅,就插了零星几根肉串签子,和桌上的狼藉比起来难免有些异样,他扫了扫四周,在大排档门前那颗大杨树底下看见了那个雄壮厚实的背影。
男人穿了件黑色外套,衣服敞开,在冷风里高高扬起,微弱的火星闪烁,带起阵阵烟气,他就那样蜷着背脊缩在树下的阴影里,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我明天把东西收拾了就走,谢谢你当初肯要我。”
苏语在永哥身边坐下,拿了点吃的端过来。
“早点走好啊,以后好好生活,上过学的就别再来工地和我们这些粗人抢饭吃了,都会好起来的。”
男人手里夹着烟,手指轻点,寥落的火星在黑暗里飘零散落,落在地上泯灭成灰,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混在风里让人听不透彻。
苏语瞥见水泥地上躺了一片烟头和两个烧了大半的空烟盒,“嗯,今天难得出来庆祝,不是个高兴的日子么?你老咳嗽…烟抽太多了,是心情不好吗?”
“呵呵,哪儿有,想女儿了。”,男人笑着摇摇头,把烟头在地上摁灭,提到女儿,总是闷着声做事的大男人一下子话多了起来,兴冲冲地拿手机里的照片给苏语看。
“六岁了,快是上小学的年纪,我看到小家伙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小妮子真是老天爷派下来惩罚我的,谁让我前半辈子尽不干人事呢,这下好了,以后都得老老实实一辈子了,只为了她…”
“挺漂亮的,你俩这眼神,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男人看着照片里满面笑容的女孩,眼底尽是宠溺,“好了,他们指不定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呢,你先回去吧,我留下来收摊子就好了。”
“那…成。”,苏语耸了耸肩,站起身拍掉肩上的灰尘,“我明天再回来收拾行李,顺便和老三儿他们道个别,刚刚在桌上实在是找不出时间说这些。”
“早些回去吧,家里人都在等你呢。”
“好,我…”,苏语不可置否地勾了勾唇角,笑容凝固在深夜的寒意里有些苦涩,“我会找时间回去的,都会好起来的。”
他转身离开,深夜一两点的大排档依旧热闹喧嚣,酒气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缭绕浮动,他转身看了眼身后人群的热闹,一个人逐渐背离,没入沉寂孤独的黑夜。
……
苏语一大早就赶着蒙蒙亮的天幕去了工地,他还披着昨天没有换下的衣物,凌乱蓬松的头发散开又乱又卷,耷拉在额前,低垂下脖颈才能勉强遮掩住眼睑下的青黑。
昨晚睡得也不太好,但至少不像是曾经那般彻夜难眠,更不会再因为深夜过于冗长凄冷难熬到理智崩溃。
他把这些都当做好转的迹象,有些东西是在逐渐明晰的,一切应该是在向着好起来的方向推动,他这样的人生本应当黯淡死去,牵挂着他吊住最后一口气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像是垂死的人看见生命的火光摇曳,那人生就不该是灰暗的,至少现在他还看得见希望。
工地掩埋在浓重的雾色里,他身上挂上了一层冰凉的水汽,可步伐却在惊恐中逐渐加快,他没有看见一个人,也没有听见一声吆喝,偌大的工地静的可怕,他像是成了一场世界浩劫后仅有的幸存者,他四处奔走,却只能听见自己沙沙的脚步声。
苏语一头扎进宿舍区里,还没来得及开口呼喊,就看见一个身影从雾气里渐渐走了出来,他一时惊喜,冲过去想要抓住那个人,水雾在他们之间逐渐散开,他看清来者的脸,整个人一下子怔愣住。
“老三儿?你…怎么只有你一个?”
没有得到回应,晨风扬起地面上的防水布在耳边勾起窸窣杂响,向来健谈的老三儿不说话,死死地盯着他看,眼底血红一片。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苏语不死心地追问,抓住老三儿的肩膀疯狂地摇晃,某种强烈的不安感笼罩住他
“昨天我们在大排档…我们…”,老三儿的声线有些哽咽,眼泪沿着粗糙黝黑的脸颊往下淌,“一群不认识的人,像是混混,他们有刀,老大他为了护住大家冲在前面…重伤入院了。”
“怎么会这样…”,仿佛被人迎头劈了一刀,凉意顿时从脚底直冲脑门,苏语的瞳孔涣散着满脸不可置信。
“是上面那群杂碎,他们不想结工程款,才喊的人来闹事,先前就有风声了,我那时还不信,工资原来一直都是老大瞒着我们垫付的,这群畜牲不如的东西…”
老三儿死咬着牙,牙床经不住力量渗出血来,“老子要让那群杂碎血债血偿,大家都已经去那边闹事了,我也得去。
他拍了拍苏语的肩膀,“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不要来掺和了,宿舍的东西我给你收拾好了,拿着快走吧,快点回家去…”
苏语麻木地盯着老三儿闯进身后的浓雾,他提不起力气动弹,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一个字。
他们都让他回去,可家到底在哪儿呢?
第八十八章 前兆
“先生,你是病人的家属么?重症病室是不允许探望的。”
医院的走廊狭长而冷清,灰白的色调塞满了这个空间,仿佛脚下的路在逐渐缩小,到了一堵尽头成了不准人通行的窄口。
他难受地喘不上气,好像一柄重锤压在胸口无法呼吸,汗湿的额发湿黏地贴合在额头上,他身上还穿着工地里做工时穿的脏外套,里面的背心浸满了汗水而贴合在皮肤上,狼狈地像是个流浪汉。
医护人员把他拦住,他这一身风尘的样子实在不像是来探病的。
“我…吴永在哪儿?我找他,我是他工地的…”
“他是昨天晚上入院的,但病人目前的状态不允许探望,他的家人也来了,在那边的休息室。”
护士指向走廊的尽头,苏语含糊地道了声谢,就奔了过去,猛地推开休息室的门,他陡然愣住,急促的呼吸压抑在胸腔里乱窜,他扼住如春后野草般揉在一起杂乱无章的心绪,放缓了脚步。
休息室只有一个头上围着兜巾的女人,肤色有些偏黑,皮肤粗糙发皱,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应该是常年埋首在地头田间劳作。
女人靠在硬座椅的把手上昏昏欲睡,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缩在女人的怀里睡得正熟,苏语眼熟女孩的模样,和吴永手机里那张有七八分相似,就是个子高了些,五官也张开了许多,也越来越像她父亲了。
他压低步子走过去,清晨的休息室里没什么人,他惴惴不安地走到女人面前。
“我是…吴永手底下的工人,他怎么样了?”
女人被惊了一下,一垂脑袋,头猛地磕在座椅扶手,睁开那双疲惫不安的眼睛缓缓抬起,离得近了,兜巾下那张脸显得愈发老态,脸上依稀可见细密的纹路,眼角泛红,淌着泪痕。
“永他…”,女人看了他几眼,或许是早就撑不住了,一度哽咽,却又极力压抑着不出声担心吵醒怀里的孩子,“医生说差点儿就要死了,好多刀啊,骨头断了,照片里身上全是血…”
“我带着孩子从老家半夜赶过来,那时候他醒了会儿,愣是拔了针管要走,工地把钱扣了不发,他就垫了其他人的工钱,家里真的已经没钱了…”
女人到最后几乎哭的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孩子,“还等着这笔工程款给我娃做手术咧,娃吵着要上学,可这心脏病再不治,这学可咋上啊?大过年的,怎么能出这事儿啊?”
苏语忽然感觉无法呼吸,像是咽喉被人扼住,垂下颈椎,散落的刘海把眼前的景象切割的七零八落。
绯薄的嘴唇咬出了血,紧抿着的唇线一点点放开,他却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说不出话来,哑着站了半天,在口袋里找了半天也没摸到带来的银行卡,最后才发现是沿着裤子口袋掉到了裤腿里面。
“我有钱的,我有的…”
他喃喃自语着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抓着裤腿把银行卡往外拽,可颤抖的指尖只能让卡片用着龟爬般的速度向上挪动,他骤然有些躁了,想要宣泄些什么似的一把扯开了裤脚的补丁,工地发的劣质裤子直接沿着小腿陡然崩裂开,银行卡一下子抖落了出来。
“我…我先去交医疗费,会好起来…”
他的声音又停住,忽然说不下去了,他总不能一直骗自己,或是轻易地相信别人的安慰,他自己都不信了,又拿什么说服别人
……
“先生,这张卡还是不够…”
“不够啊,那…”。
苏语接过手里这张顾川当初给他用来生活的卡,他在口袋里掏了掏,把吴永让他走之前给他发的那份双倍工钱都拿了出来,又陆陆续续从满是破洞的口袋里摸出几张零碎的钱递到柜台上,“我只有这么多了,我去打个电话借点钱,很快的,等我啊…”
他忙的焦头烂额,却不肯闲下来一刻,他拨了顾川的电话,他狼狈地蹲坐在医院门口,一脸的疲惫,铃声在耳边悠悠地响了许久,可始终没法接通,他们分明几天前还联系过,为什么突然会这样人间蒸发了。
他不死心,掌心的汗水把屏幕糊的脏乱,就这样一遍接一遍地拨打,可电话线路像是被切断般无法复通,一颗心从高空坠落,却偏偏坠不到底,一直吊着他,折磨他,像是残酷的反噬…
一片人形的阴影忽然把他罩住,他恍惚地抬起头,看清了老三儿的模样,青紫色的淤痕爬满了那张黝黑朴实的脸,右眼还肿着打包,他扯着血迹还没擦干净的嘴角冲他笑,难看得几乎看不出来那是在笑。
老三儿从破烂的口袋里端着一沓用报纸包好的钱给他,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被钢线划拉几道血口子也没变过脸色,此刻却哭的满脸都是水光,哭腔嘶哑。
“俺对不起老大,钱没要回来,这是我自己的钱,还有找大伙儿凑了点儿,看够不够吧,实在不行我回去再拿点儿。”
苏语迟疑地把钱接过来,紧盯着老三儿。
“可你不是要存钱么?要盖房子…”
“嗐,俺骗你来装逼的,长的不中看,家里又没钱的,盖了房子,她也看不上我,好像再过几个月她就要结婚了,城里做器材的…我见过一次,腰上的钱包肿地都快要溢出来了,全是钱。”
“快去快去,这出真是对不住你,这事儿本来和你没关系,俺没文化,弄不懂医院那套,你就当行行好,咱俩兄弟不白当。”
老三儿把钱硬塞到苏语手里,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往医院里塞,看着他像是丢了魂魄似的缓缓往里走才挥了挥手,扯着那口破锣嗓子大声喊道,“快去交钱吧,俺明天再来看老大吧,先回去收拾收拾,明天走,准备回去过年了,倒是可怜了我老爹老娘,过年了也没钱拿回去。”
苏语回过身看着那个粗壮有力的背影佝偻着身子离开,手里的钱被他攥死。
从来都没有好起来过,大家原来过的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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