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偷来浮生
他把床头灯熄灭,黑暗上涨,潮水淹没了口鼻,将他彻底吞没。
……
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住在这边来以后睡眠一直不好,总是下意识地身子蜷缩在厚厚的被褥里,在睡梦中热了一身汗,陡然惊醒,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抬头望着外面尽管黑暗渐渐褪去但依旧阴沉压抑的天空,像是辐射到了自己,胸腔里的愤怒来的无缘无故,他莫名地烦躁起来,把被褥踹下了地,使劲地砸了几下床。
他喘了几口混浊的气息,抓起桌上的手机打开,黯淡的光线照亮了那张苍白疲惫的脸,他睁开阖起的眼线,不过凌晨四五点,小区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声音,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消息栏里空荡荡的看不见一条消息,熄灭了屏幕,眼瞳也跟着失光,被周遭要命的黑暗裹挟住。
没了睡意,他披着件单薄的外套起了床,清晨的屋子里流淌着刺骨的冷意,又冷又饿,他在冰箱里翻出来前几天房东送来的米,就着上次没用完的玉米煮了粥,其实没什么心情吃饭,但还是艰难地效仿正常人的生活。
煤气似乎也快要用完了,灶台上的火苗看起来似乎愈发渺小,仿佛下一秒就要完全泯灭,他盯着微微晃动的火苗愣了神,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垂着眸,眼睫毛耷拉着结成阴影一片,盖住了眼睑下的厚重黑眼圈,不知多久没有修整过的胡子在下巴上蓄起青色的薄薄一层。
鬼使神差的,他缓缓伸出苍白的手指触碰到了漆黑的锅壁,感受到那一刹的灼疼感沿着神经烧到了大脑中枢的时候才回过神,急忙去凉水下冲洗手指,依旧起了一个小水泡。
一锅粥最后煮的半生不熟,完全无法入口,他想打电话喊换煤气罐的工人过来,才迟缓地意识到现在不过是凌晨五点,楼下的超市都没有开门。
他依旧穿着那件单薄的外套,一个人站在阳台前发愣,早醒的日子并不好受,让他本就无聊痛苦的日子再度凭空生出一段,这是对他的折磨,或许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感觉自己生病了,却又真的极力想要自己恢复正常,想他是不是该给自己找一些事情来做,才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几乎彻夜难眠。
苏语把目光逐渐放远,越过落在蒙蒙小雨的阴沉空气,落在了小区对面那一片杂乱的工地,参差不齐的楼盘歪歪扭扭地立在喧嚣的灰尘里。
工地里乌漆麻黑的,下雨天依旧有黑点在泥土里走动,太阳没出来,月亮也遮掩在云层里,星星更看不见一颗。
第八十六章 错觉
“大学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没钱回去?”
“鬼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有心思干这活?你这小身板能干嘛?”
“走开走开,兼职哪儿有来工地的,别耽误我功夫,再胡扯小心我揍你。”
……
苏语攥着张招工告示被工人从屋子里赶了出来,他手上的证件不小心洒落一地,身份证砸在地上弹落,险些掉到路边的小水洼里,他连忙弯腰去捡,可一只粗糙黝黑的手来的更快,上面全是又厚又硬的茧子,也不嫌,脏直接伸进污泥里把身份证掏了出来。
他怔愣着抬起头看了男人一眼,或许是经常暴晒的缘故,脸很黑,毛孔粗大,眼角边缘全是显然的褶皱,看起来年纪也有些大了,可大冷天只穿了个工字背心,弯腰的时候背部线条硬朗,一看就是经常干活养了一膀子力气。
男人眯着眼冲他笑了笑,甩了甩手上的污泥,指腹摩挲着手里的身份证,又低头打量了两眼,混浊沧桑的瞳孔皱缩着又舒缓开,把身份证递给了苏语,“拿好咯,这东西弄丢了可更回不去了,大学生啊…真挺稀罕的。”
他又越过苏语看后面的工人,声音也不在像和苏语说话那样温和,扯了一嗓子沙粒般嘶哑的声线,好像对方是个听不清话的聋子,“老三啊,什么事啊你?大清早的就在这儿吵吵。”
工头也正好把地上那些纸片捡了起来,皱着眉把东西抵在苏语胸口撞了撞,没太用力,冲着男人嚷道,“老大,这小子说跑来工地兼职来,你说这不胡闹吗?好好的文化人不做,跑来这儿掺合什么,真是耽误一辈子,到时候出了事儿指不定还得怪咱们。”
“就这事儿啊,那让这小子试试呗,附近商场这过年了也没几家招人的,这大过年的没钱回家怎么成啊,刚好前几天小孟不是走了吗?让这小子顶上去,就是干粗活可惜这大学生的脑子了。”
“谢…谢了。”
苏语在突然的转机面前有些恍惚,他回过神下意识把手里的资料递给了被喊做老大的男人。
“小事儿,我是这边的工头,你这种临时工就算日结,包吃住,不过你不签合同,我单独给你开工资,比正式工要少点,凑个回家钱不成问题,你要是信,你就干,你以后就跟老三儿他们住一间房吧,让他带着你点,干活可得给我卖力咯,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要过年了,都忙着赶进度呢。“
“老大你这大清早的上哪儿去?”
老三儿盯着男人难得换上了几件外出时才会穿的干净衣服,头发也梳理的整整齐齐。
“上面开会,成天就扯那些要赶进度的屁事,商量半天也定不下来个方案,亏老子大清早起来还得洗个澡,你说这群饭桶怎么偏偏就这么有钱。”
男人摆摆手,资料翻都没翻就还给了苏语,点了根烟衔在嘴上转身没入了身后朦胧的晨雾里。
苏语回过头看着站在身后的老三儿,抿着干涩的唇,过了会儿才哑着嗓子问道,“工头他叫什么名字?
“我和老大都是吴家村出来的,都姓吴,俺叫耀明,老大单字一个永,你小子真是运气好,老大这人看着油盐不进,性子是真的善,当年我也是这么被他从村里带到城市里干活的。”
“刚刚说了点重话,对不住了,我其实挺羡慕你的,能读书,怎么能来这儿干活呢。”老三儿也没了刚刚要赶苏语走的凶劲儿,走过来拍了拍苏语的肩膀,咧开嘴笑容朴实,“早上吃饭没?”
“没呢,饿了。”
苏语也跟着笑了笑,工地一大清早就被钢筋滚动的喧嚣打破了宁静,工人们披着雨衣四处吆喝着准备开工,置身于极热闹之地,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好像这样就不会那么孤独,胸腔里躁动不安的心静了下来,疲惫难堪的精神也借此平息。
“走,今天下雨估摸着门口不出早餐摊了,去食堂吃吧,我请客,月底了,我还剩几张饭票没用呢。”
老三儿人很健谈,一直缠着苏语问些大学生的事情,好奇读书到底有多难,怎么苏语读了大学还找不到轻松钱有多的工作,还说自己学了几个月吊车也没学明白,一看到书就犯困,也说了很多工头的事情,讲他们当初如何起家,怎么到大城市里来打拼到现在。
两个人聊着聊着到了食堂,只是临时用大棚搭成的一条长廊,站在门口也能闻见肉馅包子破开面皮后那股子馋人的油香味。
苏语这几天胃口不好,只打了点儿白粥和鸡蛋,他在角落里坐下,老三儿很快端着一大盘子过来,一路上还和不少人攀谈打招呼,说的还都是同一个地方的方言,他在桌前坐下,不由分说地塞给苏语几个包子看着他碗里清汤寡水的粥,有些不满地说。
“吃这么点儿啊?这怎么做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多吃点包子,肉馅儿的,就是味道不咋样,干巴巴的,没俺娘做的好吃。”
“谢…谢谢啊,我正准备去拿点包子呢。”
苏语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刚出锅的包子握在手里热腾腾的,有些烫手,他就着白粥咽下掺在肉馅里腻人而有些难以下咽的油水。
老三儿吃的很快,把包子掰开放进白粥里掺和着一阵猛扒筷子,苏语刚刚咽下手里的包子,他就已经又添了一碗白粥。
“你现在住哪儿?我看你空着手,应该有别的地方住的吧?”
“我…”。
苏语答应着,环视了一圈四周,狭窄的大棚里坐满了准备岀早工的工人,他们披着雨衣埋头在饭碗里吃得正香,淅淅沥沥的雨点掺在脚下的泥土里,被布鞋粗糙的平底搅动的泥泞不堪,他倒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衣服干净的有些扎眼
“我明天搬过来吧,拿着行李一起。”
他强忍着胃部被撑住的胀痛,低下头大口灌着碗里的稀粥,下定决心似的,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违和。
“饱了饱了,走…开工。”,老三儿放下碗筷,满足地拍拍肚子,就着袖口擦了擦油兮兮的嘴,看了眼窗外的雨点,砸吧着骂骂咧咧的,“这几天都是下雨,上头还成天催着赶工,给那么点儿钱,催催催…催命一样,领导?我看就几个周扒皮。”
苏语笑了笑没说话,收拾起桌上的盘子放好,跟着老三儿走出了大棚,外面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溅在路边半干的水泥地上炸开一朵朵水雾,混在空气里弥散开来,四处都是雾蒙蒙的一片,仿佛落进了光怪陆离的幻境,就像他从没想到自己人生会有一段这样荒诞的经历。
几个工人正吆喝着牵了一张大布急匆匆地盖在那些刚刚砌好的水泥地上,视线里人影晃动,他忽然脑袋有些发昏,耳边透着口音的吆喝声也模糊不清,捂着太阳穴晃了晃神,再抬起头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被一道雷电劈开似的原地愣住。
就这样突兀地、毫无预料地,一个女人的背影霍地出现在了视网膜上,是一身标致的职业套裙,干练简单的单马尾,踩着细长的高跟鞋,勾勒出曼妙有致的身姿。
是那样的突兀横生,就像是一片荒芜沙地里忽然诞生奇迹生出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朵,它在单调的世界里,显得枝条曼丽,妖艳缱倦,每一片花瓣,每一根枝条都是美艳无匹的。
因为这一切让他眼熟,那个背影渐渐和前世的某一刹融为一体,他下意识地逃出雨伞的庇护,向着那个背影追去,可身子却骤然顿住,他才愣愣地回过头,看见老三儿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
老三儿瞪着眼喊了他两句,以为苏语不懂规矩,立马叮嘱道,“喂,你往哪儿跑呢,工地你不懂跑出事来了怎么办?那边是上面办公的地方,不准乱逛的。”
“怎么?你小子这就动心啦?这估计上面派来视察的,这城市里的漂亮姑娘心比天还高呢,你都来工地干这活儿了,估计也混的不咋样,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咱?趁早死了这心吧,
“不过俺在村里有媳妇了,再攒点钱在家里建栋小洋房就回去结婚,我老婆也漂亮,我看不比刚刚那个妞差,城市里的姑娘也就衣服好看,会打扮,真不一定比我村里的差呢。”
老三儿也看见了那个曼妙的背影,他用手肘撞了撞苏语,看向他的目光暧昧轻佻,咧着嘴笑了笑。
“你小子长的也不赖,就是人看着怂了点儿,回头我介绍村里的小翠给你认识,她也在城里,水灵着呢,实在是渴了,咳咳…下次哥带你去按个摩,不过别…别和老大说啊。”
苏语闷着声没搭理老三儿的话,他想自己应该是离家太久了,太想自己曾经的生活,不然怎么会有这样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幻觉。
他忽然又觉着那个背影很陌生、很模糊,一切都像是错觉,缓缓回过头,女人已经消失在了哪个找不见的拐角。
第八十七章 离开
苏语一身风尘地回了宿舍,脱去遮挡泥灰的工作外套,里面只穿了件皱巴巴的工字背心,露出手臂上微微隆起的肌肉线条,这些天要了命似的劳作反倒比刚来临安时壮了不少,肤色也不再那么苍白,渐渐有了些红润的气色。
他从床底下扯了个水盆,就忍着深秋的冷风去了宿舍后面用防水帘布和木架搭成的简陋浴室,今天下工早,浴室没什么人,不然等天暗了总要排很长的队。
没有淋浴喷头,但好在有热水,直接扯了根水管就往身上浇,就着廉价的肥皂擦拭身体,然后冲去了身上一整天劳作积攒的脏污和汗渍,洗去了疲惫,这个人顿时精神了不少。
工地的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累的多,由于没有经验,他干不了要技术的活,只能跟着其他人码砖块或是推运水泥,老三儿说他不爱说话,老是一个人闷着声干,可他也只能笑笑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天的工作繁重,他一头扎进泥土和灰尘里就再也没办法顾及其它…胡思乱想,一整天累得精疲力尽,有时候来不及洗澡就带着未干的汗水趴在床上跨过漫漫长夜,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
这样的生活忙碌而充实,他好像能够实实在在的踩在脚下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而不是待在那间空荡冷清的出租屋里悬浮空中找不到自己。
他感觉胸腔里空荡寂寥的心房仿佛得到了填补,让他日日夜夜倍感难堪与痛苦的孤独全都烟消云散了,他好像彻底摆脱了总是孤独的常态。
即使至今无法找到为什么会忽然畏惧死亡的缘由…以及牵挂的东西,他依然在隐秘地暗示自己,一切都快要好起来了…快了。
“嘿,你小子怎么一闲下来就窝在宿舍里啊,屁大点儿地方,干起活来又不要命似的。”
老三儿扣着安全帽推开宿舍的门,在门口拍了拍呛人的灰尘,才走进来冲他大声嚷嚷。
“休息呢,干活累了…”
苏语扯起嘴角笑了笑,秋后的空气太干燥,绯薄苍白的唇抿在一起几乎看不清,他咬下一小块嘴皮,勾起一阵刺痛。
“吃饭,这家盒饭今天终于过来了,吃来吃去还是这家好。”
“每次都让你带饭,麻烦了。”
“哎呦,这都多久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点,总要分那么清楚,没意思了啊。”,老三儿一下子不大乐意了,把手里的盒饭用力地塞到苏语怀里,自己扒了两口,忽然说道:“对了,老大让你过去一趟,说是有事情交代你。”
“好,我等会就过去。”
他把衣服脱光打了赤膊,涔涔汗液沿着常年劳作的粗壮腰背往下淌,他砸吧着嘴,“别忘了晚上出来喝酒,老大请客的。”
“那看来我得少吃点了,给晚上留点肚子。"”
苏语笑了笑,掀开盒饭的塑料盖子,两荤一素,上面刮了一层滑腻腻的油水,搞得人有些反胃,或许是吃不惯油水太重的东西,他的胃口始终都提不起来,可不吃肚子又会饿的不停叫嚣,干活也没力气,他顾不得那些,闷着头吃的很快,几乎不过味蕾直接咽下肚。
“对了,我今天又遇着上次那个妞了,可惜带着口罩看不清脸,好家伙…皮肤是真水灵啊,越看越想早点回家找俺媳妇去了。”
老三儿挺着手背擦了擦嘴边的油污,瞥了眼苏语,“你小子真是浪费这么张小白脸了,到现在还是个单身汉,连俺这大黑脸都不如。”
“呵呵,我吃完了,去找工头了,晚上我会过去的。”
苏语不接这个话茬,咧了咧嘴表示没什么兴趣,哪儿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他想那天自己肯定是神经错乱了,毕竟一个人在出租屋里闷了那么久,这些天他也没再想起过以前的事情,就像是没人会捡起一把会把自己刺得遍体鳞伤的刀子。"
他感觉自己或许快好了,旷别社会几年的光阴,他第一次找到了回归生活轨迹的充实感,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就算不待在工地里整日整夜的埋头苦干,他也一定可以从孤独的痛苦中全身而退。
……
吴永就是这儿的工头,跟老三儿是同一个村出来的,这里不少人都是吴家村的年轻辈,大多都是在同一条河里玩闹着长大的,可吴永不一样,他年纪很大了,五十多岁,不过身子很硬朗,就拼了个工程队在城里找活干。
这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总是不苟言笑的,苏语总觉得对方的背脊上压着什么很沉重的东西,可他还是能把脊椎挺的很直,让他莫名的…有些羡慕。
吴永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会教他一些东西,木工或是怎么刮油漆,那张他闲来没事搭出来的椅子到现在还放在宿舍里,老三儿还总是抱怨宿舍太小,他那张椅子站都站不稳的椅子太占地方。
“进来。”
苏语刚刚敲门,屋子里就传来声音喊他进去,他推开门,男人坐在桌前埋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看到他进来才收起纸笔。
“永哥,有事儿吗?”
男人拉着他坐,一张黝黑粗糙的脸埋着缄默不言,过了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的开开口。
“是这样,你来也有段日子了吧。”
“啊…是啊,怎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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