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偷来浮生
别墅区外的小道临近江畔,这个时候几乎看不见几个人,也没人发现他这个捧着一把钱,头发散乱的狼狈身影。
他焦急地辨析方向,无意间发现那辆送景姨过来的出租车居然还没来得及走,车门半开着停在路边,驾驶座上也看不见人。
苏语四下望了望,有些迟疑地打量着那个蹲在路边享受着抽烟的中年男人,他用从顾芝那儿偷来的发绳把头发粗浅地扎了起来,整理好衣襟,整个人看起来顿时精神了不少,只是衣着看起来有些单薄。
从这里到车辆多一些的十字路口还要很长一段路,要走上很久,时间浪费在这里实在是太浪费了。
他联想起妇人面对他的暴力行为始终温柔关切的语气,心头抽动着跳了跳,打消了疑虑,一步步朝着男人走了过去。
“师傅,这车还走吗?”
“走哇,现在就能走,小伙子去哪儿?”
中年男人蹲在地上抬起头打量了苏语几眼,把手里快要燃尽的烟头扔在了地上,站起身用鞋底把火星踩灭,“哎呦,烟瘾犯咯,难得来这边一趟,借着风吹得舒服就抽了一根,你们有钱人真好,天天睡醒了就能看这么好的风景,那房子…独门独栋的,盖的跟城堡似的。”
少年白衣黑裤,衣着清简,落至颈肩的黑发带着股文弱清致的书卷气,男人下意识以为他是住在这边的,他心里嘀咕着有些纳闷,现在的有钱人难道都不喜欢开车了么,刚刚送进去一个贵妇人,现在又来个花花公子。"
“那好,麻烦师傅了。”
苏语没有多解释什么,礼貌地点了点头,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男人也上了车,引擎轰响着缓缓发动,他低头系着安全带,随口问道,“小伙子要去哪儿啊?”
苏语忽然被男人的问题难住,他怔愣着答不上来,视线从后座移挪到后视镜,沾了些泥点的镜面里盛出他的模样,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第四十八章 黑暗
出租车最后停在了市中心某条不知名的街道,沿途耸立着精致的现代化建筑群,绚烂艳俗的霓虹灯挑起了夜色阑珊,灯下人声鼎沸。
人海如织的街头熙熙攘攘,行人的衣着愈发清凉,似乎一晃眼就到了夏天,人群在热闹的街头涌动着,仿佛落入了慢镜头中被拉的很长很长。
苏语目光有些呆滞地融入嘈杂的人群,像是陷入了危险的流沙,越挣扎陷的越深,总有一天会淹没他的身体,被彻底掩埋,入目皆是黑暗。
他渴望的自由得到的有些太过于简单,以至于握紧自由时生出了一股浩瀚的迷茫感,他坐在出租车上思索了良久,竟然找不出一个能去的地方,昔日的朋友或是亲人,大概都不愿意看见一个已经在葬礼上与他们做过道别的人如同不死的幽魂一般出现在面前。
一个人接连死了两次,他一时想不清到底是好运还是痛苦,可谁又能再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
好像无路可去,苏语思考了很久,得到了这个近乎残忍的答案。
他还是麻木地走了很久,甩开了身后繁华热闹的长街,灯红酒绿渐渐远去,隐没在巷口幽深的黑暗里,只余下头顶老旧的路灯滋滋地响,黯淡的灯光里垂下了拉长的瘦弱黑影,就那样弯着腰走,鸭舌帽遮住眼睛,仿佛被沉重的萧索压的抬不起头。
巷子口附近有一条很破旧的小吃街,长年累月沉积的油污堆在油烟扇附近的墙壁上,昏黄的油腻浓烈到近乎发黑,像是在墙上泼了一桶粘稠的黑墨,渐凉的晚风拂过脸颊,油烟扇拖着扇面上昏黄的油污无力地转动着。
小吃街做的都是照顾附近学生的生意,半夜十一二点几乎再没什么客人了,许多店家都熄了灯,一长溜的小炒店关了大半,剩下几家还亮着劣质的白炽灯,忙碌着收拾店面和准备第二天的食材。
一阵极为难听刺耳的摩擦声忽然吸引了他有些迟缓的注意力,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正伸着弯曲的手臂用手里的长沟子去拉头顶生了锈的挂式拉伸门下来,动作有些难言的艰难。
是家很旧的小卖铺,成人图方便顺便来这儿买些烟酒,小孩子就惦记着货架上的小玩具和橱柜里的糖果。
苏语停下步子,怔愣着在一边看着没吭声,他定定地望着摆放着密密麻麻的香烟的玻璃橱柜上面隔着一部几乎很少能见到的台式电话,深蓝色的…在黑暗里格外显眼。
他向着小卖铺慢慢走了过去,头发稀疏的老汉背对着他,几根灰白色的头发苟延残喘般耷拉在脑门上,老汉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费力地用挂钩拉着伸缩门,可似乎转轴卡住了,怎么也拉不动,离得近了还能听见老汉急促的喘息声。
“大爷,我来帮你吧。”
老汉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似乎不太相信自己有些失灵的听力,迟疑着转过身,才发现原来身边真的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子。"
他眯着眼睛,借着昏暗的路灯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笔挺的少年,老汉真的年纪很大了,脸上长了老人斑,额头上松弛的肉堆积在一起,撑起有些发黄的白背心的肚子也呈现出不太健康的臃肿。
“哎呦,小伙子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乱逛啊,快点回去吧,我都习惯了。”
老汉下意识地以为苏语也是附近学校里那些总是来这儿赊账买烟的流氓混混是一路人,不然也不会留这么长的头发扎个小辫,还三更半夜不归家,可又想着那些坏学生可不会好心来帮他拉铁门,又宽了心,操着一口地道的青川话语气和缓地和苏语搭话。
“我想…我想用用电话,可以吗?”
苏语指了指那部摆在橱柜上的台式电话,恳求地问道。
“用吧用吧,快点儿打完,老家伙我马上要收摊咯,年纪大了真是越来越熬不住,想我年轻的时候,长的可比你还俊呢,小姑娘大把的追咱呢。”
老汉似乎是回忆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忽然有些感慨,收起了挂钩,铁门垂在了半空,留给了苏语打电话的时间。
苏语笑了笑,没搭话,盯着摁在台面上的电话,深蓝色的电话上染了些手汗放干以后留下的污渍,他并不嫌弃地拿起来,手指停在那些已经褪了色看不清数字的按键上,迟迟按不下去。
现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智能时代,唯一让人觉得新奇的进步居然是很少再有人会掉手机了,电话簿都化作数据存在手机里,除非是最亲的亲人,否则即使是很要好的朋友也大多不会记得对方的电话号码。
可他活了这么久也没有和那个血缘相近的亲人太过亲近,在他最迷茫无助的时候,脑海里突然窜出了一串突兀的数字,他不敢停留太久,担心老汉以为他是来寻乐子的,就下意识地照着摁了出来。
手指停留在醉酒一个数字上停顿了一会儿,苏语忽然意识到拨通这个电话以后意味着什么,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却还是她。
犹豫只是一霎,苏语摁了下去,听筒那边响起了台式电话特有的铃声,半夜十一二点,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睡了,掌心不受控制地渗出汗液,粘腻腻地糊在电话上。
时间在粘稠的黑暗里流动的格外缓慢,入夏以后蚊虫渐渐多了起来,在夜里总是叫得让人很烦躁,铃声响了完整的一遍,又开始重复,他几乎没有落下一个音节。
人在昏暗的巷子里总是下意识地向着路灯的方向走,哪怕灯光黯淡到等同于没有,但那也是一抹光,至少他能借着那点儿光看见自己身后的影子,告诉自己他还活着。
咔!
听筒突兀地响了一声,心脏在这个瞬间陡然停滞,接着在听见耳畔响起了那个熟悉到快要刻在脑海里的声音的瞬间疯狂地跳动起来,女孩的语气永远是那样轻细,却又透着让人觉着舒服的温柔。
“喂?你是?”
苏语把嘴巴张开很大,像是刚刚被救上岸的溺水者,渴求着呼吸每一缕能让他继续活下去的氧气,声带震颤着,却发不出声音,脑子里想的那些话实在是太多了,堵塞在嗓子眼出不去。
每一句话似乎都很重要,却又好像显得那样多余。
他该说些什么?
告诉女孩其实他还没死,又或是问问对方最近过得怎么样,还想着打探一下他妹妹的消息,到底有没有因为自杀留下什么后遗症。
还有…还有…
可他该怎么说出口,把这样牵扯上就会万劫不复的阴谋告诉别人?
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总是会抓紧任何一个来救他的人,几乎失去理智的,抓着别人给他陪葬,一起淹没在黑暗深邃的大海深处。
任谁知道了这样的阴谋都会去探究,更何况对方学的就是法律,这简直是她探究的本能,他一定会害死了她的,这几乎是一个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的事实。
矛与盾在脑子里打的天昏地暗,手指握在电话上掐的发白,一点儿血色也看不见了。
耳边的蚊虫吵得不可开交,把女孩带着疑惑的声音全给掩盖住了,苏语忽然有些烦躁地抓揉头发,蓄了很长的黑发蓬乱地炸开,他仿佛转眼就从那个清冷干净的少年变成了蓬头垢面的流浪汉。
他无家可归,物质上的,连同着精神上的一起。
“嗯?”
那边的女声确定似的又回问了一遍,似乎马上就要把他当做无聊的骚扰电话给挂断了。
“千歌…我…”
“嘟嘟嘟…”
电话忽然被挂断了,话也只说了一半,对方可能一个字也没听见。
苏语半张着嘴,功亏一篑的感觉没有想象中那样难过,他居然还觉着好像松了口气。
肩膀被人拍了拍,苏语偏过头望着老汉那张黝黑的老脸,对方深感同情地叹了口气,似乎误错了意思,“唉,追姑娘就不要不好意思嘛,打个电话也不敢吭声呐,怂炮,想当年我可是…”
“欸,大爷说的是,是我胆子太小了。”
苏语牵强地扯了扯嘴角,笑的有些难看,他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递了张面额最小的给老汉。
他不敢乱用,搭乘不需要证件的黑车离开青川还需要一笔不小的话费,这次逃跑似乎什么也没有做成,没有死的勇气,最痛苦的事情反而成了还要继续活下去,他简直不敢想象今后隐姓埋名的日子,莫名的有些荒诞可笑。
“话都没讲两句,我还收你啥钱,你帮我把门拉下来就成咯。”
苏语跟老汉推搡了好一会儿,视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远处路灯落下的黯淡光亮下突兀地出现了几个黑衣黑裤的人,他们带着鸭舌帽,围着黑口罩,几乎连性别也辨别不出来。
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那天在废旧仓库把混混打的半死的黑衣人,心脏猛地砸动几下,仿佛遇见了什么藏匿在黑夜里的怪物。
苏语不再和老汉推搡,甚至有些强硬地把老人推进了店里,对方嘴里骂骂咧咧地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就被他使劲挤进门内,他一把将铁门拉了下来,捡起地上的锁头合上,铁门从里面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他也没管。
几乎扭头就跑,借着巷子里的黑暗藏住身形,巷子里的路灯坏了好几盏,越往深处越暗,直到最后一缕光亮被吞噬,他埋头彻底没入了不见尽头的黑暗里。
第四十九章 回家
“顾芝!你就是个疯女人,精神病院出来的神经病,顾家落到你这样的人手里才是万劫不复。”
男人被狠狠地放倒在地上,腹部干巴巴地瘪着,似乎刚刚挨过几记重拳,几个体型壮硕的保镖像是对付一只待宰的家猪般拽着男人肥胖的身体往门外拖去,哀嚎与惨叫声在做了满堂的会议室里凄惨地回荡着,会议长桌上几乎鸦雀无声。
到底还是久经生意场的老狐狸,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不至于像肥胖男人一样因为接受不了暂时的利益分割而在会议上失态地大喊大叫,落得这样颜面尽失的下场。
枪打出头鸟,尽管诸多人对于会议的结果也是百般不愿,但也没人为这位曾经在酒宴上屡屡有过照面的男人站出来说情,他们缄默着望着长桌尽头的女人,几个资历稍长的参议者下意识地以为已经落为一捧黄土多年的顾老爷子又回来了。
曾经白手起家的顾家,即使如今已是青川的名门望族,也还是把弱肉强食这四个透着些许势利野蛮的大字刻进了顾家子弟祖训里。
成者王,败者寇,棋差一招…不,他们这群腐朽迂腐、无心进取的老家伙算是完完全全败给了曾经百般看不起的小丫头。
顾芝漠然地扫视一周,纤细瓷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她一身标准的OL风,披着一件低调奢华的宽肩纯黑西装,灰色的包臀裙低至膝盖,桌下套着肉色丝袜的浑圆大腿随意地交叠在一起,比起场上大多数人的正襟危坐,她显得要从容得多。
“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的话,那就散会吧,相信这次的方案能为顾家注入更多的新鲜的活力,当然…我也不会辜负了爷爷临终前的对我寄托的厚望,以后也要多多劳烦大家了。”
摆在桌前的手机震了震,顾芝瞥了一眼,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对于方案存在质疑的人也可以提出来与我探讨,我一定会…热烈欢迎。”
会议散的很快,几乎没一会儿就走的干净,比起所谓的意见,他们更想着如何断尾求生,好活过随后接踵而至的清算。
顾芝望着那些总是以长辈自居妄想高她一等的前辈狼狈地离开,心里激不起多少喜悦,她并不在乎自己身居多高的位置,甚至可以僵持如今的现状,可惜…耐心走到了极限,她已经等不了太久了。
她挥手让人关了门,盯着手机上那个未接的电话,双腿合拢并着踩在地面上,仿佛一下子失了刚刚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静姨,这个时候打电话…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他逃了,一切都如你所愿。”
“如我所愿?”,顾芝挑了挑眉,狭长的眼眸微眯着,闪动着冷冽的冰寒,“人被你放跑了,你似乎还很高兴?”
“我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家伙,怎么拦得住他一个年轻后生,我只是为了你死去的父亲照顾你一场。”,景姨的语气永远是那样清欢柔和,哪怕被刀比着脖子也不曾见她慌了语调,“顾芝,你真是长不大,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你这种人…永远得不到爱。”
锋利的指尖狠狠地刮在屏幕上,划开一道鲜明的白痕,电话被顾芝陡然挂断了,胸腔像是抑制不住熊熊烈火般剧烈地起伏着,她根本不愿意听那样的话,甚至深恶痛绝,他们从没有经历过,却又大发慈悲地劝人向善,轻飘飘地像是一片落叶,廉价而又毫无意义。
他们唯一不该的,就是不该对一个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疯子讲道理,她听不懂,也不想听,得不到的,那就死死攥在手里。
那个女人教的东西,不可能会错的。
手机忽然又响了,不是景姨打来的,顾芝接了,电话那边的声音沙哑低沉,透着股森然的血腥气。
“小姐,目标打了辆出租车走了,是现在拦下,还是…”
“不着急,让他再逛逛吧,就当…最后给他的自由吧。”
“可万一目标主动接触了认识的人,那就…”
“他不敢的,他虽然死了…但还是曾经的他。”,顾芝冷不丁地笑了笑,嘴角压下的弧度有些冷,“你们看着点就好,十二点到了再收网。”
顾芝挂了电话,一个人地坐在偌大的会议室里,身下是象征着主宰整个顾家的交椅,她孤零零地坐着,捂住脸颊,遮掩住脸上几乎快要抑制不住的难过,从她的身上看不见半点胜利者应有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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