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贼眉鼠眼
后面的开元盛世,其实是前人的余荫而已,国力在李世民和李治两代帝王的治下,已经铺垫了非常厚实的基础,后来的开元盛世,不过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
如今的大唐,是一个非常朴实纯粹的年代,在这个朴实的环境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欲加之罪,没有来自道德高地的俯视。
大约明白了李治的态度后,李钦载仍然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朝中的风言风语不少,臣有些担心……”
李治瞥了他一眼:“你担心啥?”
“陛下是英明圣主,明辨忠奸,但朝臣们还是会觉得我李家锋芒太露,臣刚才自请削爵,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不想让陛下为难。”
“一个两个的抹黑,陛下可以不当回事,但如果有千人万人异口同声的抹黑,陛下还能不当回事吗?与其那时闹得不体面,臣不如现在主动求退……”
李治抬眼朝他一瞥,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景初你真是……”李治大笑。
笑了一阵后,李治才停下,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景初若是担心朕猜忌功臣,害怕你李家功高震主,却大可不必。”
“朕的心胸没那么狭隘,你李家三代皆是忠臣,尤其是你,景初你记得吗?当年你还救过朕的命,耳尖放血,把朕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后来告诉我用银杏叶切丝泡水,朕的旧疾多年未犯。”
“你的祖父是我大唐的砥柱,他的忠心更是被朕的父皇证实过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如今大多故去,余者亦都老矣,英公也老了,朕若没猜错的话,高句丽这一战,应是英公此生的最后一战了吧?”
“当初英公在高句丽坠马受重伤,消息传到长安,朕都没有下旨换帅,就是想成全英公此生的最后一战,希望他有一个善始善终的结局。”
李治叹道:“一位垂垂老人,一位救过朕性命的恩人,满门忠贞之臣,为国立功无数,对这样的一家人,朕若还猜忌,还忌惮功高震主,朕与那些刻薄寡恩的昏君有何区别?”
“景初,你看错朕了,朕大治天下,靠的是心胸宽广,能容万物,也靠的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若连你李家朕都要猜忌是否忠奸,满朝文武朕岂有能用之人?”
李钦载听得心中感动,急忙起身长揖:“臣,多谢陛下信任,李家世代为大唐效忠,万死不渝。”
李治似笑非笑地道:“还要试探朕吗?不试探的话,坐下来好好说几句人话。”
“臣刚才冒昧了,臣有罪。”
“你确实挺冒昧的,也亏得是你,换了旁人,这会儿朕就真如他的愿,将他罢职削爵了。”李治嘴角扯了扯,突然睁大了眼睛:“哎,不对,你咋能站起来了?刚才进殿好像也是自己走进来的?”
李钦载无语了,你这反射弧究竟是有多长……
“臣受的是内伤,不是腿,回到大唐时臣就能站能走了。”
“可你用轮椅……”
“哦,臣用轮椅是觉得很有气质,从古至今但凡厉害的人物,都是坐在轮椅上,摇着鹅毛扇,比如三国的诸葛丞相,臣不胜神往……”
李治呆怔半晌,指了指他:“你这混账性子真是……”
李钦载坐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有了食欲,抄起银箸便下手挟菜。
李治缓缓道:“朝中那些难听的声音,景初不必放在心上,朝臣忠奸是朕说了算的,谁若妄图用逃兵一事牵扯英公,朕都会记住他们,以后算账。”
顿了顿,李治突然又道:“长安城最近有些不太平,景初也感到困惑了吧?”
李钦载一愣,然后迅速明白他在说什么,立储之事很敏感,李治却毫无顾忌地跟他聊了起来,显然是真把他当成心腹了。
于是李钦载搁下银箸,道:“陛下若是指争储一事……是的,臣最近不胜其烦,已打算明日带着学生们回甘井庄暂避了。”
李治眼中闪过哀恸之色,黯然道:“太子自幼多病,这一年朕的精力都放在东征之战上,太子监国辅佐朕处置朝政,没想到把他累倒了。”
李钦载低声道:“陛下,臣昨日去东宫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卧于病榻很憔悴,似乎……”
李治哀伤地道:“太医说,太子时日不多矣。”
李钦载不知如何安慰他,李弘这位太子在朝野中声誉甚佳,无论李治还是朝臣,都对这位太子很满意,哪怕是刘仁轨这种吹毛求疵的言官,也不止一次说过东宫类父,可承大统。
这样一位可以说基本很完美的太子,偏偏寿数不长,对李治和朝臣都是莫大的打击。
“陛下,咱们还是尽人事,多寻访名医为殿下诊治,或许……”
李钦载说不下去了,这话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脑海中突然想起金达妍,虽然是北棒,但人家的医术确实高明,然而金达妍还在高句丽,跟随李勣征战,就算现在下旨把她紧急召回长安,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天家内事
李治能当面坦然与李钦载聊起储君的话题,李钦载深深知道,李治这是对他的完全信任。
或许也是李治故意为之,用聊储君话题的方式暗示他的信任,打消李钦载乃至整个李家的顾虑。
有时候聊天不能只看话题,还要看话题之后的深意。
李钦载懂了,于是想起了金达妍。
不管她来不来得及,不管她能否在李弘病逝前赶到长安,关于金达妍这个人的存在,此刻李钦载是必须要让李治知道的。
否则将来李弘若病故,李治知道高句丽有一位神医,而李钦载却瞒而不奏,对两人的交情来说,必然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儿。
“陛下,臣愿荐举一人,是那位在高句丽救了臣和祖父性命的女神医,她名叫金达妍,医术非常高明卓绝,若陛下信得过,可八百里快骑将她召回长安,诊治太子殿下的病。”
李治一怔,道:“此事朕听说了,这位女神医不简单,救了英公和你的性命,倒真是对我大唐社稷有恩了……”
李钦载沉声道:“她的医术无话可说,虽是高句丽人,但医德高尚,在她眼中众生平等,正是活菩萨一般的人物,她若能及时赶来长安,臣不敢担保她一定能救太子殿下,但终归多了一线希望。”
李治点头:“景初之谏甚好,朕纳了。这就遣禁卫八百里快骑赴高句丽,将那位女神医请来长安。”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却都是苦笑。
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从长安到高句丽,两地来回最快也要两个多月,李弘的病怎么可能拖得了两个多月?
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将金达妍召来长安,更像是一种不愿放弃的态度,和尽力而为的仪式感。
李治顿了顿,忍不住道:“关于储君之事……”
李钦载立马打断道:“储君是天家内事,宫闱之秘不可宣于外臣,臣不敢参与,连听都不敢听。”
李治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当年朕欲废王皇后,令祖英公也是这般说法,他说‘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不得不说,你们祖孙真是一脉相承。”
李钦载也笑道:“臣只是知道尺度分寸而已,若仗着陛下的器重便对天家之事指手画脚,在臣看来这是作死。”
“陛下,臣明日便带着弟子们回甘井庄,令他们专心学问,不问世事,尤其那几位皇子公主,臣都带走,而且会严厉约束,不准他们参与立储之争。”
李治欣慰地笑了:“景初之忠,朕无一丝怀疑,若朝堂臣子都如你,朕躬治天下该有多省心。”
说着李治突然饶有深意地看着他,低声道:“李显是你门下弟子,也是朕的嫡皇子,按说景初应该不遗余力地辅佐李显争这储君之位,景初为何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这几日已有不少人问过臣这个问题了,而臣的态度也一直很清楚,不瞒陛下说,甚至李显都有这心思,但被臣打压下去了。”
李治扬眉:“哦?为何?”
李钦载叹道:“自己的弟子是什么德行,父亲与老师是最清楚的,陛下,李显是您的嫡子,您真觉得他适合当太子吗?”
李治笑了笑:“李显小毛病不少,但心地还是纯良的,若好生教育几年,兴许性情不一样,能得朝野赞誉呢。”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陛下若真有意让李显当太子,早就对臣放出风声了,何必召沛王李贤入京?”
“臣觉得自己的智商被陛下按在地上摩擦,陛下就不必诱导臣了,说得直白点,李显没戏,安安分分当一辈子太平藩王就很不错了。”
李治一滞,随即苦笑:“朕倒被你怼得哑口无言……”
接着李治神情严肃起来:“太子虽病重,但仍是大唐的太子,他若安然无恙,立储之事不必再提,他若有……不测之故,君臣再议立储之事不迟。”
李钦载点头。
他知道这是李治表明的态度,而且言外之意就是,沛王李贤应是下一任的储君没悬念了。
……
离开太极宫,李钦载心情顿时放松了。
李家是忠是奸,别人说了不算,皇帝说了算。
那些打算拿逃兵之时做文章的人,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很危险了。
只要敢把奏疏送上去,便等于在李治的心里挂上了号,对于这种抹黑打压功臣,在天子面前煽风点火的人,李治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自古以来,无论昏君还是明主,当然都害怕臣子功高震主,可也要分人。
从贞观年到如今,大唐名将辈出,立下灭国之功的将领不在少数,为何他们都能安然无恙?
大唐有别于其他朝代,最大的不同便是君主的胸襟。
只要你立了功,我就善待你,别人说什么都没用,如果说将领灭国后便是兔死狗烹的下场,以后谁还敢给大唐天子卖命?
再说,立功的人是李勣,天下人都知道,李勣老矣,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战,落幕很完美。
落幕之后,李勣便只是一个迟暮的老人,谁会对一个立下大功后马上致仕告老的老人心怀猜忌?
李治当然不是完美的君主,但唯独对李勣,对整个李家,他绝不会猜疑。
李勣和李钦载这些年的表现已能说明一切。
大唐初期的君臣关系,大多都是能够善始善终的,除非臣子自己作死,比如侯君集,比如长孙无忌。
走出太极宫门,李钦载再次恢复了全身瘫痪的模样,被部曲们抬上马车。
反正不知道为啥,李钦载总觉得全身瘫痪且智珠在握的模样很有逼格,看起来很智慧的样子。
而且,行走坐卧都有人侍候,也很符合李钦载的咸鱼心态。
这条咸鱼已经越来越过分,连翻身都懒得自己翻了。
宫门离李家不远,都在朱雀大街上,理论上李钦载与李治是邻居。
马车晃晃悠悠,李钦载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突然感觉马车停了下来,李钦载仍未睁眼。
朱雀大街是长安的主干道,这座人口超百万的超级大城里,遇到堵车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没过多久,马车外的冯肃却道:“五少郎,有人挡住路了。”
李钦载淡淡地道:“那就让他先过,咱们等等无妨。”
冯肃沉声道:“五少郎,对面的马车是故意拦在咱们前面的。”
李钦载的眼睛赫然睁开。
来活儿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张家逆子
很不可思议,如今的长安城里,居然有人敢拦李钦载的马车。
不说这些年李钦载的赫赫功劳和显赫官爵,就凭多年前的长安超级混账纨绔的恶名,理论上李钦载应该能在长安城横着走了。
当朝郡公,长安城著名纨绔的马车,居然被人故意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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