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你别怂 第549章

作者:贼眉鼠眼

李政藻冷笑:“英公迎候之礼颇为隆重,老夫领教了。”

李勣呵呵笑道:“亲迎城外二十里,是为诸侯之礼,我李家虽不是千年门阀,但从来也不缺礼数。”

说着李勣后退了两步,笑道:“此处风景尚好,路旁已备好了酒菜,先生何妨下车移驾,你我共饮对酌?”

李政藻平静地点头:“好,盛情难却,老夫叨扰了。”

说完李政藻下了马车,两位老人便移步路旁一块空地,空地上铺了一块草席,两个蒲团和一张矮桌,桌上果然有酒有菜。

看着早已备好的酒菜,李政藻神情复杂,叹道:“老夫慢算了一步,英公不愧是智勇冠三军,料敌于先,佩服!”

李勣毫无得意之色,只是客气地伸手:“先生,请坐。”

二人相对跪坐,李勣主动端杯,朝李政藻敬了一杯酒。

李政藻一饮而尽,搁下酒盏,叹道:“你我两家的仇怨,怕是解不开了,子孙世代亦难消弭。”

李勣淡淡地道:“先生携百余死士,从赵郡祖宅远赴而来,所为何事?”

李政藻阴沉着脸没出声。

李勣这句话很犀利,他是在告诉李政藻,两家的仇怨不是从此刻而始,而是从李政藻带百余死士从祖宅出发的那一刻,便已经解不开了。

李政藻带百余死士来长安是来做什么的?

他是来杀李钦载的。

杀他李勣的孙儿,已是不共戴天之仇,李勣岂能坐视?

今日伏击截杀赵郡李氏死士的起因,便是如此了。

李政藻沉着脸道:“今日你杀我赵郡李氏百余人,英公可曾想过后果?”

李勣淡然道:“老夫既然决定动手,便想清楚了后果。不过,后果不一定如先生所想,可能会让你很失望。”

“为何?”

李勣扭头看了看长安城太极宫方向,若有深意地一笑,道:“先生可知,此时此刻,太极宫里正是一场鏖斗,你我的孙儿正在金殿内各自称量斤两。”

李政藻冷笑:“那又如何?无论他们谁胜谁负,今日你杀我赵郡李氏百人,你们李家便已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勣捋须大笑:“老夫领兵征战一生,岂是有勇无谋之辈?若无善后的把握,老夫焉敢率部伏击截杀?先生久未入长安,怕是已不知天下事矣。”

李政藻心头一沉。

虽然是敌人,但李政藻对李勣的威名却是一点也不敢怀疑。

李勣既然说出这句话,说明他真的有恃无恐,或许,赵郡李氏在这场争斗中疏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果然,李勣沉默半晌,突然道:“先生觉得,欲与赵郡李氏为敌的人,是我那孙儿李钦载?”

“不然呢?”

“令孙李游道威逼我孙儿,行贿不成转而威胁,意图操控朝廷科举,索要功名,他得罪的人难道是我孙儿?”

李政藻眼皮一跳,冷笑道:“所谓科举,不过是过场而已,天子登基以来,科举数次,哪一次取士不是皆取世家子弟,寒门所录者不过十之二三,我孙儿李游道要几个功名又何妨?又不是没给好处。”

李勣笑着摇头:“以前可以,现在不行。先生啊,朝中风向变了。”

李政藻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道:“英公何出此言?”

李勣叹道:“天子是有为之君,天下读书人众矣,功名官职岂能皆被世家所占?寒门子弟若无机会,对天下对皇权都不是好事,所以,这次科举,天子欲取者,大多为寒门出身。”

“令孙李游道在这种时候胆敢触天子逆鳞,试图左右操控科举,甚至敢对今科主考不惜杀马相挟,他却不知,我孙儿李钦载的态度,其实是天子的态度,李游道杀马威胁的不是我孙儿,而是天子。”

李政藻老脸顿时白了。

直到此刻,他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李勣朝他笑了笑,道:“令孙杀马已是大逆,而你,身为赵郡李氏南祖家主,竟敢带百余死士意图进都城刺杀我孙儿李钦载,你比令孙的胆子更大,你猜猜天子会是什么态度?”

李政藻心神俱裂,苍老的身躯不禁微微发颤。

诚如李勣所说,远在赵郡的他,已不知天下事,所以犯下今日的大错。

李政藻率死士来长安,是因为收到了李游道的书信,李钦载杀李游道府上部曲十三人,此仇不可不报。

从始至终,无论是李政藻还是李游道,都一直认为这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斗,从来没想过此事竟已触犯了天子的皇权。

李勣几句话一解释,李政藻终于知道自己是何等的作死了。

这已不是个人的前程性命安危,而是祸及整个家族了。

见李政藻脸色剧变,李勣捋须淡定一笑,道:“所以说,老夫既然敢杀你赵郡李氏百余死士,便不会怕什么后果,真正要害怕后果的,是你们赵郡李氏,先生,可想清楚了?”

良久,李政藻艰难地开口:“太极宫,太极宫的朝会……”

李勣叹了口气,悠悠地道:“算算时辰,此刻朝会应已结束,你们赵郡李氏等候天子发落吧。”

说着李勣斟满了两杯酒,笑吟吟地端杯:“相见即是别离,老夫对先生甚为不舍,祝先生一路顺风,来,饮胜。”

李政藻手脚冰凉,面前的这杯酒仿佛重若千钧,怎么都端不起来。

李勣却不理会他,自顾端杯,一饮而尽。

搁下酒盏,李勣满足地叹息一声,然后站起身,对侍候一旁的曾适道:“传令,退!”

曾适抱拳领命,大手一挥,喝道:“退!”

数百袍泽如鬼魅般,从道路两旁瞬间消失,道路中间,尘土覆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如往常般平静荒芜。

李勣则在部曲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李政藻仍坐在矮桌旁,失魂落魄地木然呆坐。

第八百六十四章 谏言示警

跟李钦载相比,李勣的杀伐果断表现得更决绝,布局设伏也更从容,出手便是毫不留情的杀戮,除了李政藻,一个活口都没留。

杀百余死士的目的,一是为了警告赵郡李氏,二是为了除掉隐患,让这百余杀人凶手在未进长安城以前便饮恨归西,给孙儿李钦载消弭一场人生大劫。

更甚者,杀了百余死士后,李勣还能坐下来与李政藻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最后客气地与李政藻告别,潇洒离去。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尤其是干了一辈子杀人活计的名将,无论算计还是气势,李钦载都没法跟爷爷比。

人生的成就确实需要岁月的沉淀积累,没活到这把年纪,终究看起来还是差了一点火候。

李勣离开了,刚才激烈厮杀的大道上,只剩李政藻和一辆马车。

战场已被打扫干净,百余死士的尸首被李家部曲收拾后,在附近的山坡上挖坑全埋了,有头有尾,善始善终,一群有理想有身手有礼貌的高素质杀才。

可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道,李政藻呆立许久,突然弯腰忍不住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近八旬的老人,吐得像刚喝了两斤烧刀子的无助醉汉。

吐过之后,李政藻眉头紧锁,抬袖擦了擦嘴角,眼睛望向长安城方向。

今日李勣已经将整件事的利弊剖析得非常清晰了,李政藻心头愈发沉重,他现在知道,赵郡李氏这次惹错了人。

李游道以为只是招惹李钦载,没想到其实他招惹的是当今天子。

这还怎么斗?

算算时辰,今日的朝会已经结束,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

作为一个庞大家族的家主,李政藻此刻仍在衡量利弊。

良久,李政藻咬了咬牙,转身艰难地攀上马车,养尊处优的他,在没人服侍的情况下,也只能亲自驾车,马车在原地掉了个头儿,从来路返回。

……

太极宫,安仁殿。

李治坐没坐相,一条腿盘蜷,一条腿支棱,像庙里的弥勒。

此刻李治脸上的笑容也像弥勒,笑得眉眼不见,天子端庄的形象荡然无存。

李钦载坐在他对面无奈地苦笑。

彼此虽然私交不错,但终究也是君臣关系,你这副街痞的模样表现在我面前,是不是太不把我当外人了?

于是李钦载正色劝谏道:“陛下这个姿势特别潇洒,放浪之中带着几许尔雅,威严之中带着些许俏皮,沉穆与奔放这两种气质,天下唯有陛下能够完美地同时驾驭,臣隐约可见陛下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建安风骨与魏晋遗风,不胜钦羡之。”

李治闻言愈发欣喜,乐道:“满朝上下,唯独景初有此慧眼,不愧是朕最信任的臣子。呵,那些迂腐酸儒还参朕,说朕……坐没坐相,失天子之仪,简直岂有此理,朕失仪了吗?朕明明是魏晋名士之风!”

李钦载心悦诚服道:“陛下何惧流言蛮语,虽千万人吾往矣,天子也不能总是端着,当年太宗先帝亦是魏晋之拥趸,更痴迷于王右军之书法,可见魏晋之雅,唯有真正的名士才得其中之味。”

李治欢喜不胜,连连点头,顺便伸手在自己的脚趾头上抠了一阵,龇牙咧嘴的舒爽后,君臣相视而笑,彼此之间愈发引为今生知己。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李钦载直起了腰,对自己今日的劝谏感到很满意,这才是忠臣的本分呐。

二人相视笑过后,聊起了正事。

“景初今日在朝会上干得漂亮!”李治赞道:“朕都差点被你搞懵了,直到朝会散后,朕才发觉,今日殿内君臣都被你牵着鼻子走,你没见李游道最后的脸色,哈哈,比死人还难看。”

李钦载微笑道:“臣不过是为陛下发声而已,朝会之外的一切,皆是陛下在筹谋布局,臣岂敢贪功。”

李治摇头:“朕唯一做的,便是让宋森给你送了点东西,除此之外,朕没为你做过什么,说来今日朝会收获不小,赵郡李氏……呵!”

说着李治脸上露出了冷笑:“这一次,朕倒要看看赵郡李氏如何收场,世家门阀在地方上阳奉阴违也就罢了,这次敢把手伸到科举里,朕焉能不剁了他们的手。”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李游道?”

李治哼了一声,道:“李游道必须死,他若不死,朕何以震慑那些世家?不仅是李游道,赵郡李氏也要脱层皮,否则天下世家门阀不会明白朕对科举何等看重,有此为例,以后的科举他们想必就不敢伸手了。”

说着李治眼中冒出森森杀意,殿内的空气仿佛都无端冷肃了许多。

李钦载暗暗一惊,此刻他才意识到,这位宽仁的天子其实也是会杀人的,而且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历朝历代,任何形式的变革都会用生命和鲜血铺路,臣理解并赞同陛下的做法。”

李治欣慰点头:“不错,想要将科举顺利推行下去,不杀人是不行的,那些心思叵测之徒不见屠刀,还以为朕软弱可欺,朕便亮出屠刀给他们看看。”

李钦载想了想,道:“陛下,臣今日参赵郡李氏十二桩罪,所谓伤农,蓄奴什么的,诸多不法事,天下各大世家门阀皆有犯,不过对社稷而言,大多是疥癣之疾,可徐徐图之……”

“但有一件事,臣今日必须严正进谏陛下,请陛下警醒,提防。”

李治神情严肃起来,坐直了身子道:“景初尽管直言。”

李钦载缓缓道:“赵郡李氏……或者说,天下世家门阀所犯十二桩罪,其中最大的一桩罪,是‘圈地’!”

“这桩罪,不仅世家门阀在犯,朝堂但凡有权势的臣子和功勋也在犯,陛下,大唐权贵和世家圈地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若朝廷置若罔闻,对皇权,对社稷,对国祚,皆是灭顶之灾。”

李治悚然一惊:“景初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