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贼眉鼠眼
更愚蠢的是,李钦载好像被这群古代人同化了。
大义面前,生命似乎真的……很渺小,不值一提。
来自现代的利益至上的价值观,渐渐有崩塌的迹象。
回到别院已是深夜,荞儿打着呵欠睡去了。
李钦载躺在他身边,辗转反侧直到天明,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天亮后,一骑快马来到甘井庄,马上的骑士是国公府的部曲。
奇怪的是,部曲居然是奉李勣之令来传递军报的,军报的接收人是李钦载。
部曲告诉李钦载,前日长安收到刘仁轨的军报后,紧接着又来了一封军报。
倭国集结战舰一千余艘,军士四万余名,正朝百济进发。
同时部曲还传达了另一个消息。
事起仓促,大唐如今能迅速集结的兵力只有一万余人,战舰一百余艘,这一万余人里,大半是大唐的水师,约有八千余人,其余的是刘仁轨所率领的步军,正驻扎百济国内。
虽说是大唐与新罗的联军,然而新罗那方面完全指望不上,事实上在这场战争里,新罗起到的作用大多是向导后勤补给方面。
棒子的战力,从唐朝到抗美援朝,一千多年都没变过,重在参与,出奇的稳定。
部曲说完后便抱拳告辞,打算离开,李钦载急忙拦住了他。
“慢着!我非军方的武官,也未担任武职,爷爷为何要将这些军报告诉我?你看看地址,是不是送错人了?”
部曲摇头:“小人不知,只知奉命行事,五少郎若有疑问,小人可代为传信回国公府问老公爷。”
李钦载沉默半晌,隐隐明白了什么。
看来李勣的意思,貌似非要让他参与这场战争。
老狐狸心思很深,李钦载猜不透他打着什么主意。
或许是为日后李钦载步入朝堂权力中枢积累资历,也或许只是单纯地锻炼李家的儿郎,希望他这个麒麟儿能够名副其实。
部曲离开后,李钦载站在冰雪消融的院子里,久久伫立不动。
不知站了多久,双脚都冻得没知觉了,李钦载才迈步走出别院大门。
……
老魏在自家简陋的院子里磨刀。
他的刀并不需要磨,这些年他一直将它保养得很好,它随时能割开敌人的咽喉,可他此时仍然在磨刀。
刀鞘仍然是那柄锈迹斑斑的刀鞘,远远望去就像一根黑乎乎的破烧火棍。
跟那柄锋利的刀比起来,刀鞘简直像个大字不识的粗鄙乡下婆娘嫁给了一位新科状元公,从里到外透出一股不般配。
老魏磨刀的节奏缓慢而有序,一柄本就非常锋利的刀,此刻刃口被磨得愈发雪白,在暗淡的阳光下散发出一股森然之气。
老魏满意地笑了,凝视刀锋的目光愈发深情,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仿佛跟老情人倾诉相思,旁人的眼里,此刻的老魏像个疯子。
老魏不是疯子,他只是跟战友袍泽加深默契。
手里的这柄刀便是他的袍泽,上了战场,它便是他生死不弃的袍泽,情人或许会背叛他,刀不会。
李钦载站在老魏的院子外,静静地看着他磨刀。
老魏的感官很灵敏,立马察觉到外面有人,扭头望去,不由笑了:“五少郎又来蹭饭?”
李钦载也笑:“是啊,肚子饿了,弄点吃的?”
老魏笑道:“少郎来得好,今日家里的菜不错,酒肉管饱。”
李钦载推开柴扉而入。
老魏大声呼喝着儿子儿媳热菜。
简陋的屋子里烧着一盆火,庄户人家用不起炭,他们烧的是山上的干柴,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李钦载却丝毫不介意。
酒菜上桌,老魏神秘兮兮从床榻下摸出一坛酒,朝李钦载挤了挤眼,笑道:“这酒可是好酒,老朽年前从县城的酒肆里买来的,一直没舍得喝。”
酒斟入盏,李钦载扫了一眼。
酒其实并不是什么好酒,酒质浑浊得很,隐隐泛着绿光,像一潭被工业废水污染的湖泊。
可在老魏的眼里,这就是好酒,过年都舍不得拿出来喝的好酒。
一盏入喉,口感略有些酸涩发苦,比国公府的三勒浆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但李钦载面不改色地饮尽,还很礼貌地赞了一声“好酒”。
老魏得意地眯起了眼:“当然是好酒,一坛花了我十文钱呢,卖酒的伙计说,城里的读书人都喝这种酒,我也想沾沾读书人的贵气,才咬牙买了一坛。狗杂碎,读书人都这么有钱吗?”
李钦载大笑:“你说反了,是有钱人才有资格读书。”
老魏想了想,点头道:“少郎好见识,果然不错。去年少郎君收的那些弟子,一个个来头不小,想来确实是如此,穷人家供养一个读书人实在太难了……”
黯然一叹,老魏又道:“我儿子也是个种田的,他是指望不上了,也不知我那三岁的孙儿能否有福气做个读书人……”
李钦载低声道:“若想出人头地,路有很多条,不一定非要读书。”
老魏摇头:“读书才是正经,可惜养不起。”
说着老魏突然眉开眼笑:“这次归建出征,运气好或许多斩几颗首级换军功,官上赏赐几十亩永业田,辛苦几年,家里多少有些积蓄了,那时我孙儿正好十来岁,能供得起他读书了,哈哈,天意!”
老魏愈发喜不自胜,端盏独自大饮了一口,随即想到这坛酒那么贵,实在应该浅啜慢斟,细细品味,这一大口太浪费了,于是露出心疼的表情。
李钦载笑了笑,随即敛了笑容,低声道:“家里都安顿好了?”
老魏点头:“安顿了。兵器皮甲我自带,不给官上添麻烦。家里仅一独子,倒是省了分田分房扯皮,儿媳连夜给我缝了两个装水的皮囊,还做了不少干粮……”
神情忽然浮上几许遗憾之色,老魏重重叹了口气。
“可惜了村北边的寡妇,前年帮她家秋收,她在家做了酒菜感谢,那晚她也饮了几盏,好像醉了,又像没醉,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敢下手办了她,此为生平第一大恨事!”
“倭国那些狗杂碎,坏老子的终生大事,这次若回不来,不知便宜了哪家的老鳏夫,可惜了白白肉肉的身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行军长史
凑近了仔细看,其实老兵们也都是凡夫俗子。
谁都不是圣人,不会时刻展现出伟光正的一面,相反,老兵更粗俗,更市侩,凡人的七情六欲,他们一样都不缺,有些欲望甚至比普通人更强烈。
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怎么可能活成圣人的样子?
李钦载喜欢老魏的样子。
平日里像个猥琐痴汉,提起村北头的寡妇两眼放光,平日里嘴上骂骂咧咧,出口便是脏话……
一大堆的毛病,可是也掩盖不了他偶尔的闪光。
大唐需要他的时候,他能主动站出来,哪怕年纪已老,但他仍然坚定地站到了队伍中央。
仅仅一刹的闪光,却将他所有的缺点遮盖了,奉命归建的那一刹,他已赢得了李钦载的敬重。
“这把年纪还要硬往前线拼命,老魏,你为了什么?为了永业田吗?”李钦载不由好奇问道。
老魏咧嘴一笑:“当然是为了永业田,不然呢?斩敌首级五颗,可得十亩永业田,老子多卖点力气,斩首十颗,哈哈,二十亩地,大小也是个地主了。”
“我送你二十亩地好不好?你不要去拼命了。”
“少郎君说甚话呢,关中汉子堂堂正正,功名利禄只从战场上取,平白得人恩惠,我魏家哪辈子还得清?”老魏有些不高兴了。
李钦载苦笑,是的,关中汉子就是如此率性,他们不会平白接受别人的好处,在他们看来,这是把他们当成叫花子施舍了,很伤自尊的。
老魏又叹了口气,道:“拼命虽然主要是为了永业田,但多少也有几分忠君报国的意思……少郎君莫笑话,老魏没读过书,早年当府兵时听校尉训过话,有些大道理依稀还是明白几分的。”
“当年的校尉说过,先国而后家,大唐太平了,家里才太平,若有人不想让大唐太平,老子就抄刀剁了他个杂碎……嗯,大概是这么个道理吧?”
李钦载静静地听着,神情若有所思。
良久,端盏敬向老魏。
“一言之赐,可师矣。魏老,我敬您。”说完李钦载一饮而尽。
宾主尽兴而散。
回到别院,有些微醺的李钦载叫来了刘阿四。
“派快马赴长安国公府,告诉爷爷,我要随军东进。”李钦载平静地道。
刘阿四一愣:“五少郎不可玩笑,军中无戏言,您这嫩胳膊腿的,怎能随军?路上颠簸都能要了半条命。”
李钦载叹道:“我知道,可我还是要去。”
“为何?”
李钦载古怪地一笑:“我想亲手挣几亩永业田,这个理由强大吗?”
……
快马来回仅只一天。
一天后,李勣让部曲带来书信,信里李勣对李钦载深明大义襄助王师的决定感到万分欣慰,并嘱咐他注意安全。
虽说是随军,可毕竟是千金之躯,不必亲自上战场杀敌,留在帅帐为行军大总管出谋划策便可。
李钦载看完信也感到万分欣慰。
幸好爷爷人性未泯,没说让孙子上战场跟敌人拼命。
本来李钦载还以为老李家人丁兴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更是普天同庆。
随书信一同来的,还有一道任职文书,是李勣亲自盖的大将军印,任命李钦载为熊津道行军总管长史,三日后京畿北营应卯,迟到逃逸者军法处置。
这个官儿有意思,“长史”是个很有弹性的官职,说他权力大呢,确实在军中什么都能管,而且大将军升帐之时,长史也有资格对战略战术提出建议,当然,采不采纳就看大将军的取舍了。
说他权力不大呢,长史真正负责的大多是后勤的一些琐事,粮草军械战马等等,手下一批专门记账的书记官,除此好像没别的职责了。
李勣任他为长史,想必是费了些心思的。
进可献策立功,退则当个账房先生写写画画督查粮草,将来无论是否有建树,至少回到长安后不会遭人非议。
封爵县子太过分?人家好歹随军当过长史,闪闪发光的资历摆在这里,谁还敢不服?
收起任命文书,李钦载叹了口气,脸上随即露出苦笑。
随军出征已成定局,可怎么向荞儿和崔婕告别呢?
尤其是荞儿,必须把他安置妥当才能安心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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