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原本想要慷慨陈词的陈化成张了张嘴,后面的话被堵了回去。
裴越摇头道:“可是就算你们以及下面的将士都能做到如此绝情,偏偏我做不到这一点。”
老帅郭兴只能开口打圆场道:“国公爷,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裴越点了点头,对众人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我今日召你们前来,便是要给你们分派任务,只要你们约束士卒镇守各地,我在京都便可高枕无忧。”
堂内陡然一静。
众人随即恍然大悟。
整个南军数十万人,除在江北的昌平军和尧山军,以及留守江陵的保定侯蔡迁之外,其余军队都在裴越的掌控之中,今日堂内这些武勋便是他的手足兄弟。只要他们不背叛裴越,同时裴越不公然对抗朝廷,那么京都之内没人敢对裴越不敬。
更不必提裴越的泰山、左军机谷梁如今是西军主帅。
便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冯毅慌乱的声音:“国公爷,京都急报!”
裴越微微皱眉道:“进来说。”
冯毅快步走入堂内,无视周遭一众武勋好奇和关切的目光,径直来到裴越身前,躬身说道:“京都派来传旨内监,说西军于上个月中旬大胜吴军,如今西境危机已解。”
堂内响起一阵欢呼声。
冯毅却惶然地说道:“内监还说,左军机在战事中身受重伤,情况……情况堪忧,故此陛下希望国公爷尽快返京。”
裴越缓缓站起身来,满面冰霜之色,眼中杀气遽然浮现。
第1263章 千古兴亡多少事
裴越领军覆灭南周,谷梁在南山之战中击溃吴军,这对翁婿几乎同时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消息传回京都之后自然引得城中万人空巷普天同庆。
陛下将要为裴越加封王爵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一次朝野上下却没有任何反对的声浪。哪怕是那些对裴越无比忌惮、私下里每每称其为狼子野心之辈的权贵官员们,也不敢表达出任何质疑之意,因为裴越的功劳实在无可指摘,大到任何人站出来反对就会被世人的愤怒吞没的程度。
景仁宫中,吴太后端坐珠帘之后,静静地听着范余的禀报。
“……南面大局已定,右执政想必会催着卫国公返回京都。如今都中官民对于卫国公封王一事乐见其成,反对者寥寥无几。只要他奉旨回京,陛下应该会立刻开启封王程序。根据南军几位主帅的禀报来看,卫国公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表露过不妥当的心思。”
吴太后默然不语。
范余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说道:“西境的消息已经查实,左军机的确在南山之战中受伤,至今还缠绵病榻,短时间内无法舟车劳顿返回京都。”
吴太后眼眸微微转动,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此也好。”
范余微觉诧异,面前这位至尊至贵之人对谷梁的恨意无须赘述,尤其是他查到刘保和广平侯府很多年前极其隐秘的关系,再加上谷梁在南薰殿爆炸案发生后的反常举动,几乎便可认定谷梁参与了去年秋天的弑君大案。
吴太后并未解释,淡淡道:“刘保这个人可以处理了,手脚干净一些。”
范余心中一凛,垂首应道:“是,太后。”
吴太后沉吟道:“定国府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范余答道:“回太后,臣做了两手准备。其一是暗中联系裴家二公子裴云,利用他对裴越的仇恨和想要重新进入朝堂的欲望,诱使他在关键时候做那件事。臣知道太后的顾虑,也清楚此事绝对不能留下手尾,因此让裴云动手是最合适的选择。”
“裴云?”吴太后冷笑一声,摇头道:“这种目无尊长之辈,将来不能留着。”
范余平静地道:“请太后放心,臣知道该怎么做。兹事体大,臣不会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裴云身上,因而臣与陈安商议过,这段时间在往定国府中安插人手。如果到时候出现变故,臣保证还有第二种法子完成太后交代的任务。”
吴太后的面色柔和了一些,意味深长地问道:“如今战事大体结束,朝廷需要时间去收服南境人心,纵然西吴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也不会再动刀兵。按说这种情况下,裴越没有理由拒绝丁忧之期,但你觉得陛下是否会让他夺情起复?”
范余微微一怔,思忖道:“禀太后,臣认为不会。”
吴太后却道:“皇帝的心思愈发深不可测,哀家倒是认为不好说。想要裴越老老实实地在府中守孝二十七个月,裴戎一个人的分量恐怕不够。”
范余愣愣地望着珠帘后面的贵人,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吴太后平静地说道:“如今谷梁命在垂危,又无法返京接受治疗,因此哀家和皇帝会派几名技艺精湛的太医去往西境。你选一些人随行,负责保护这些太医的安全。”
这句话看似关切,然而范余却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
他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这时一名女史快步走进内殿,低声道:“禀太后,陛下正朝景仁宫而来。”
范余连忙行礼告退,在他离去片刻过后,一身天子玄色常服的刘贤迈着平稳的步伐来到吴太后面前。
见礼过后,他坐在长榻另一侧,母子二人说了一会体己话,气氛倒也和谐融洽。
自从上次吴太后答应刘贤为裴越封王的请求,又对他说了那些推心置腹的分析,刘贤便愈发显得成熟起来,最近这段时间更是在洛庭的支持下,大刀阔斧地提拔诸多年轻才俊,渐有圣人明君之气象。
闲谈过后,刘贤轻咳两声,话锋一转道:“母后,儿臣心中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决断。”
吴太后温和地道:“何事?”
刘贤微微皱眉道:“按照西军送来的详细奏报,南山一战虽然过程有些复杂,但广平侯谷梁一直坐镇中军,原本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战事初期,京军西营竟然让开阵脚,以致一支西吴精骑突入中军,这才让谷梁在最后关头中箭受伤。儿臣这几日仔细思量,仍旧不知该如何处置南安侯苏武。于公而言,他率军完成反击,为最后的大胜尽到自己的责任。可如果不是他的疏忽,谷梁也不会身受重伤。”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吴太后的双眼。
吴太后沉默片刻之后,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却仿若石破天惊:“是哀家强命苏武这样做的。”
刘贤猛地瞪圆双眼,满面不可置信之色。
“母后,你……你怎么可以……”
“如今尘埃落定,哀家不会继续瞒着你。之所以要动谷梁,一方面是为你父皇报仇,另一方面也是为你将来的布局扫清障碍。你莫要忘记,谷梁今年才五十五岁,且一身高深莫测的武道修为,有王平章这个前车之鉴,谁也说不准他还能维持多久的健朗之态。他如果不主动请辞,你难道能强行罢免他的左军机一职?”
面对吴太后这个极其犀利的问题,刘贤不禁语塞。
吴太后轻声道:“哀家知道你本性纯善,不愿做这些下作勾当,但朝堂之上一家独大不是好事,眼下如果不处置,等将来谷裴二人登高一呼应者如云时,你这个皇位还能坐得安稳?”
刘贤低下了头。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见识浅薄的鲁王,登基一年之后如何还不明白朝堂上的波诡云谲?
吴太后却没有给他冷静思考的机会,又道:“哀家让范余做了一件事,等你加封裴越为亲王之后,他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杀死裴戎。裴越还是大梁的臣子,并且他曾经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坚决否认自己身世的流言,那么他就要遵循忠孝之道。”
刘贤已然彻底失语,脑海中一片混沌。
吴太后继续说道:“如今西南两面局势稳定,朝廷短期内不宜对西吴动兵,毕竟将南境纳入疆域才是最重要的大事。于裴越而言,王爵在身也不算天家亏待他,只要他不生出反心,即便宗室之人见到他也要以礼相待。于你而言,谷梁肯定无法继续执掌西府,裴越又有二十七个月的丁忧之期,这段时间足够你完全掌控朝堂。”
刘贤满面苦涩地道:“母后,你可知道如果没有裴越和谷梁,大梁或有倾覆之忧。他们在前线呕心沥血,天家却……却……”
他终究是纯孝之人,后面那些话实在难以出口。
吴太后漠然地道:“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这些并不重要。倘若谷梁不是裴越的岳丈,哀家自然可以容忍他继续掌权。哀家知道你心里有很多埋怨,因为哀家不曾顾及你父皇的遗愿。或许在你看来,你父皇没有在大行前处死谷梁,是为了国朝大局考虑,哀家如今这样做似乎是亲手毁掉他留下的大好局面。”
刘贤痛苦地道:“母后,儿臣不曾这般想过。”
吴太后寒声道:“大好局面……你父皇堪称千古一帝,但他终究无法预料到后面的境况。他不知道西吴和南周联手攻梁,也不知道萧瑾不堪大用损兵折将,更不知道如今谷梁和裴越掌握了大梁过半锐卒,而你手中只有禁军和京都守备师!”
刘贤猛地抬起头,眼中泛起震惊的神色。
吴太后面露倦色,哀声道:“贤儿,你到底明不明白哀家在说什么?如果不及时出手扭转这个局面,那便不是裴越有没有反心的问题,而是将来你能不能坐稳皇位全看他的心情!”
她自嘲地笑着,摇头道:“哀家曾经对你父皇说过,要为他、为你、为你们刘家守好这天下,但如果你自己都不愿珍惜,哀家又能如何?”
刘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上的犹豫、迟疑和愧疚渐渐褪去,唯余肃然之色。
他起身行礼道:“母后,儿臣明白了。”
吴太后有些欣慰又有些伤感,这是每一个成熟的帝王都必须经历的过程,或许将来刘贤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简单又纯粹,但这就是他身为先皇之子必须承受的命运。
望着刘贤高大的身躯,她郑重地说道:“哀家知道你很看重和裴越的情义,但你是君他是臣,假如你想长久地维系这样的关系,必须明白君臣之间的界线和分别,所以哀家希望在他丁忧之后,你能真正将江山握在手里。若是你做不到这一点,君臣相谐便是镜花水月,你们迟早都会反目成仇。”
刘贤沉默许久,躬身一礼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便依母后的安排行事。”
再起身时,他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目光中一片冰寒。
仿若当年的开平帝。
第1264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今夜建安有雨。
花厅内灯火辉煌,裴越却坐在廊下,凝望着黑色的夜幕,听着淅淅沥沥的雨打芭蕉之声。
身后响起轻柔的脚步声,沈淡墨走到他旁边坐下,转头凝望着他的侧脸,眼中的关切和担忧一览无余。
她已经知道日间发生的事,裴越在收到京都急报之后罕见地暴怒,当时在场的心腹武将们只当他是因为谷梁受伤而如此,但沈淡墨却凭着对裴越的了解,猜到其中必有隐情。
细雨飘摇如雾,在这夏夜带来几分凉爽清新。
裴越眉头紧皱,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幽幽道:“你说刘保为何能活着?”
沈淡墨怔住,下意识地问道:“谁?”
裴越徐徐道:“宫中一名内监,先帝在世时很器重他,命他为内侍省都知之一。今上登基后,将他打发到皇陵去守墓。”
沈淡墨脑海中浮现此人的生平,但愈发茫然不解,不知裴越为何会突然提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宫中内监。
裴越收回目光,垂首道:“先帝因为南薰殿爆炸遇刺,这件事是由陈皇后、王平章、你父亲和陈希之合谋。但先帝之所以在那天会去南薰殿,是刘保跑到御前说陈皇后有自尽的想法。先帝虽然更喜当今太后,但对皇后终究存着几分夫妻之情,因此便赶去南薰殿看了一眼。”
他轻叹一声,神色复杂地道:“便是这一眼,让先帝在十日后撒手人寰。”
饶是沈淡墨从很小时便接触太史台阁的卷宗,知道很多朝廷秘闻,此刻仍旧满面讶然。
她轻声问道:“这刘保是谁的人?”
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裴越答道:“他是岳丈的人。”
沈淡墨轻呼一声,再联想到裴越今日收到的急报,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在她脑海中浮现。
裴越靠在椅背上,仰头说道:“南薰殿弑君案是那几位大人物联手为之,但真正系上这个扣子的人却是刘保。换而言之,如果先帝不去那里,纵然炸死再多人也无济于事。按理来说,刘保这种人应该是死士,可他却好端端地活了下来。”
沈淡墨凝望着他的侧脸,不由得伸手握住他的手掌。
入手一片冰凉。
裴越反握着她柔软的手,苦笑道:“当时我便想不明白,为何刘保能活着。岳丈对我说,刘保并不知道南薰殿左近埋着炸药,陈皇后当时确有自尽之意,所以刘保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样的人如果莫名其妙地死了,反倒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再者,他不忍刘保白白丢了性命,还自嘲说自己有些妇人之仁。”
沈淡墨摇头道:“不对,以谷侯爷杀伐果决的性情,刘保必须死,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是啊,可我当初偏偏就信了岳丈的话。”裴越摇摇头,自责地说道:“我怎么就不想一想,岳丈是何等人物?他十五岁以一介庶子身份从军,从一个普通的小卒做起,依靠赫赫功劳走到军机之首,数十年来若真是这般优柔寡断,早就变成了一抔黄土。”
沈淡墨怜惜地拍拍他的手背,柔声道:“这是谷侯爷的决定,你又何必自责?如今看来,谷侯爷是故意留着刘保,好让宫里有个调查的方向,然后将线索指引到他自己身上……”
她忽然停了下来,面色变得无比震惊。
裴越扭头望着她,喟然道:“日间听闻那个消息,我只是愤怒于韦睿和谷范没有保护好岳丈。为了避免他出事,我再三叮嘱过那些人,还将所有的火器和藏锋卫都送到岳丈身边。原本想着西境只需要坚守,岳丈又身处大军之中,定然不会有什么危险,可终究还是事与愿违。但是后来仔细一想,我才发现这里面的蹊跷。”
沈淡墨冰雪聪明,很快便将谷梁让刘保活着与这次他身受重伤联系起来,感叹道:“谷侯爷这是以自身的安危作为代价,为你赢得大义名分上的先手。”
裴越心绪翻涌,久久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