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相较于京都那些高居庙堂的大臣,唐攸之对裴越的实力更加了解,也因为这份熟稔而不由自主地生出臣子不该有的想法。旁人只知裴越手握实权,在朝野上下的威望极高,但说不清楚具体高在何处。
唐攸之却很清楚,裴越无需皇帝旨意便可直接动用的军队不止京军北营,还有灵州三卫、西军定西大营和南军镇南大营。
对于一个臣子而言,这样的力量堪称恐怖。
如果再算上祥云号在灵州、北境三州和南境五州的布局与扩张,裴越在民间的威望日益高涨。这些藏在水面之下的势力对底层社会的渗透力度极大,但凡是祥云号涉足的地方,当地乡绅百姓或许不知皇帝陛下姓甚名谁,却肯定清楚裴越的光辉履历。
简而言之,如果裴越真有反心,他早就具备改天换日的基础。
“唉……”
唐攸之轻声一叹,随后不解地问道:“既然卫国公想要成全一段君臣相谐的佳话,谷兄何必给太后这个机会?”
所谓机会,自然是谷梁以自身为诱饵,不惜中箭受伤给对方造成一个错觉。
谷梁挑眉问道:“在你看来,太后对我和裴越的态度是否相同?”
唐攸之陷入沉思,他虽然不知道谷梁参与了弑君之举,但是从去年都中的混乱和后来的种种事迹分析,大概也能猜到吴太后的杀心从何而来。一旦她想要杀死谷梁,那和对裴越下手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一念及此,唐攸之肃然道:“谷兄之意,此事难以转圜,索性先下手为强?”
谷梁摇头道:“其实并不相同,吴太后恨我不死乃是源于私仇。你在都中待的时间不多,所以不了解吴太后和先帝之间的关系。常言说天子无情,但先帝对吴太后算得上一往情深,为此甚至不惜破坏祖宗之法,强行将刘贤立为储君。她想要为先帝报仇,却又担心坏了大梁的根基,因此才让苏武搞出这种贻笑大方的手段。虽然卑鄙了些,不过我勉强还能理解。”
唐攸之愈发不解,先前他听得很清楚,谷梁之所以要顺势做局,便是因为吴太后和他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谷梁微微一笑,继续解释道:“太后的恨意集中在我一人身上,对于大局并无影响。然而她对裴越的态度,将决定大梁是创造一个真正的盛世,还是四分五裂重现百年前的景象。宫中妇人,无论平日里如何温柔善良,本心却充满猜忌,更有长期幽居宫中养成的小家子气。她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所以只会死死守着刘家的天下。”
唐攸之心中猛然一震。
他略显艰难地说道:“按谷兄的推断,吴太后真正要对付的人是卫国公?”
谷梁点了点头。
唐攸之皱眉道:“可是以卫国公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在朝堂上的威望,纵然是太后之尊也不可能随心所欲,恐怕又会有一场阴谋算计。”
谷梁平静地说道:“所谓阴谋,越复杂就越难以成功。譬如这次太后想要杀我,不论她的心思如何缜密,我只知道南安侯苏武是她的人,任何诡计都逃不过我的双眼。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裴越这小子会在关键时候有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
唐攸之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评价与他认知中的裴越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毫不相干。
从裴越进入朝堂到如今,他在世人面前展现出来的形象便是杀伐决断,个别时候可以用心狠手辣来形容。
“你不相信?”谷梁不以为意,淡然道:“他身上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天悯人气质。按说像他这样长期受到苛虐的将门庶子,养成孤僻的性子才算正常,然而事实却连我也想不明白,他怎会长成如今这般心性。”
唐攸之怔了怔。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祥云号,如果不去考虑裴越通过祥云号凝聚起来的人心,单单从一个商号的标准来看待,这家商号可谓古往今来的独一份,在让利惠民这一点上做到极致。
他感叹道:“谷兄所言极是。”
谷梁缓缓道:“如果真到了君臣反目的那一天,我今日所为便是帮裴越攒下一个大义名分,否则单凭他手中的军权,无法真正动摇天家的根基。只有让天下人看见,宫中的贵人究竟是何面目,消解每个人心中的桎梏,才会有更多的人站在他那边。”
唐攸之心悦诚服地道:“在下明白了。”
谷梁轻舒一口气,微笑道:“接下来这段时间烦请唐贤弟辛苦一些,替我在外面操持大局。虎城守军和金水军且回各自驻地,同时让京军西营分散进驻虎城、定西大营和长弓大营。至于京军南营,让普定侯陈桓带着这一仗的详细奏报返回京都。”
唐攸之细细品味着这番安排的深意,面上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容。
谷梁继续说道:“暂时我还要维持现状,等过几日喊苏武过来,你陪我在他面前演一场戏,相信能够坚定吴太后的决心。”
唐攸之垂首道:“是。”
谷梁面上浮现一抹疲惫,虽然箭伤是他刻意为之,而且也没有谷芒先前表现出来的那般严重,但这几个月他耗费太多的心血,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唐攸之告退之后,谷梁静静地望着身前,口中喃喃自语。
“不施仁义,则攻守之势异也。”
第1260章 杯酒岁月长
当时间来到五月底,江南水乡遍地葱绿,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家国倾覆的结果,虽然南周境内还有不少城池不肯开门投降,但这早就在裴越的预料之中。
随着大梁铁骑的足迹深入南朝各地,改旗易帜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因为冼春秋已死,庆元帝幽禁宫中,徐徽言和方谢晓归顺北梁,剩下的人即便负隅顽抗也无法扭转大局。
大梁右执政韩公端率领大批能吏来到南方,在军方的协助下进行清丈田亩。他们以雷霆手段强硬地消灭寄生在无数百姓身上的门阀势力,然后将那些肥沃的水田分给民众。只这一个举措,大梁官员便受到各地百姓极其热烈的欢迎。
瘫痪数月的官府开始履行职能,人口造册同步进行,仿若一股从北到南的清风席卷而来,将笼罩在这片大地上数百年的腐败衰弱之气涤荡一空。
建安城中的风貌焕然一新,如今大街小巷很难看到往日那种动辄上百护卫的达官贵人,但是繁华程度丝毫没有减弱。因为在打通人为制造的隔阂后,以祥云号为代表的大梁商号顺势进入南境,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扩张开来,进一步提升大江南北的商贸往来。
南城那处独属于徐初容的庄园内,今日的气氛略显尴尬。
沈淡墨小口品着对面女子特意拿出来的美酒,据说这是清河徐氏的珍藏,口感的确绵柔温醇,而且还带着几分淡淡的香气。
徐初容面无表情地坐着,那双清亮的眼眸里罕见地带着些许怨气。
沈淡墨放下酒盏,忍俊不禁地道:“还在生气呢?”
徐初容轻轻“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沈姐姐惯会骗人。”
沈淡墨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徐初容道:“当初在成京城中,沈姐姐说过甚么话,可还记得?”
沈淡墨仔细回忆了一番,不禁哑然失笑。
那时候她从渝州去往钦州,满心都是担忧父亲的安危,对于和裴越的关系压根理不清楚。本以为此生有缘无分,又碰到同命相连的徐初容,自然忍不住说了几句感慨。
她们的关系也是因为那时候的交心而变得亲密起来,但是谁又能想到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她回了一趟京都便和裴越定下终身。
难怪徐初容一直都是看待叛徒的眼神。
想到这儿,沈淡墨轻笑道:“其实认真说起来,我确实比不上初容妹妹。我与裴越相识极早,然而一直以来都有沟壑隔开,迈出那一步也属于意外。倒是初容妹妹不惧生死,为他底定南境大局出力极多,尤其是改变局势的建安之变。如此壮举,委实令人钦佩。”
一番话说得徐初容面红耳赤,讷讷道:“沈姐姐莫要打趣,谁说我做那些事是……是为了他?”
沈淡墨眨眨眼道:“可是我听说,裴越准备带你回京都,你也答应了不是?”
徐初容紧张地道:“我没有答应!”
“啊?看来是裴越误会了你,我明儿去找他说清楚。”沈淡墨温柔地说道。
徐初容苦着脸,好半天才说道:“沈姐姐欺负人。”
沈淡墨笑声清脆,终于收起调侃的心思,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牵着她的手掌说道:“与其你我相争,不如仔细谋划一下,等将来回京都之后,如何应对叶七这位大妇?”
徐初容不禁想起当年在江陵城中,与叶七的惊鸿一面。
那个浑身凛冽肃杀之气的红衣女子,给她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沈淡墨的提议让她有些意动,但很快又摇头道:“裴越肯定不喜欢我们这样做。”
沈淡墨略显讶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直到徐初容白皙的肌肤再度泛起粉色,才感慨道:“那家伙真是好福气,将来他要是敢欺负你,我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徐初容莞尔一笑:“多谢姐姐。”
她微微停顿,好奇地问道:“方才姐姐说要回京都,难道裴越不将这里的事情处置妥当才回?”
沈淡墨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望着庭院中青葱夏景,语气中多了几分冷意:“他若不回,有些人恐怕会寝食难安。”
……
皇宫,大庆殿。
这座曾经象征着南周权力核心的恢弘殿宇,如今却成为关押以庆元帝为首天家众人的囹圄。
殿内有太史台阁五处的高手贴身看管南周皇室成员,殿外则由武定卫锐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谓密不透风绝无疏漏。没有裴越的手令,任何周人都无法接近大庆殿,更遑论传递消息或者私下见面。
在掌控建安城大半个月后,裴越终于来到大庆殿外,身旁还有一位中年文官。
五处掌事左思迎上前,恭敬地道:“参见卫国公、右执政。”
裴越微微颔首,问道:“南朝皇帝近来可好?”
左思答道:“尚可,只是一味饮酒,每次都大醉。”
裴越与韩公端对视一眼,然后吩咐道:“开门。”
左思连忙指挥属下推开大庆殿的前门,殿内光线虽然略显昏暗,但是空气还算清新,并无肮脏之景。
裴越迈步走进大殿,在左思的引领下来到东面偏殿,这里便是关押庆元帝、皇后和太子的地方。
眼下已是午后,然而那位御宇十多年的南朝皇帝仿佛刚刚睡醒,面色苍白眼眶浮肿,一眼便能看出他身子骨极其虚弱。
房内无比安静。
庆元帝抬手揉了揉双眼,望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男子,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移动过,仿佛旁边站着的韩公端和太史台阁探子压根不存在。
裴越拱手行礼,平静地说道:“见过陛下。”
陛下这个词在庆元帝听来却无比刺耳。
他恍惚想起两年前,这个年轻人身为北梁迎亲正使,第一次面圣时便是这般姿态。
不卑不亢,从容淡定。
然而当时他还是无比尊贵的大周皇帝,如今却已经沦为命不久矣的阶下囚。
庆元帝忽然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响亮,满含凄凉愤懑之意。
韩公端眉头微皱。
裴越却没有任何心境的波动,只是目光淡淡地望着坐在床边的老人,看着他花白的鬓发和面庞上无法掩饰的悲愤,就这般静静地看着。
良久之后,庆元帝终于止住笑声,抬手擦去脸颊上混浊的泪水,满面嘲弄地问道:“你来作甚?”
裴越抬手指向一旁,左思便会意地搬来两张交椅。
裴越先请韩公端坐下,然后将自己那张交椅放在庆元帝身前,缓缓道:“来看一眼亡国之君。”
庆元帝遽然变色,大怒道:“放肆!”
裴越微微挑眉,保持着平淡的语气说道:“南朝灭亡皆因陛下之故,沉湎醉乡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一句话便让庆元帝哑口无言,浑身战栗。
第1261章 我欲乘风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