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五月初九,艳阳高照。
梁军阵中,谷梁站在瞭望塔上,凝望着远方吴军阵中极其显眼的天子龙旂,淡然道:“南境可有军情传来?”
站在下方的谷芒说道:“回父帅,今日没有收到急报,最近的消息还是三天前那一份。卫国公指挥秦州水师大获全胜,南周五峰水师折损近半战船。随后的江阴之战,方谢晓之子方云天和方云骥被俘,平江锐甲营全军覆灭,北岸东线战场三万周军一半战死一半归降。”
谷梁观察着吴军的阵型,微笑道:“这小子带兵打仗的天赋令人艳羡,当年为父集南境五州之力才打造出一支定州水师,也只能勉强守住百余里水域。他一战便打废五峰水师,这等功劳怕是要让朝堂上一些人寝食难安。”
谷芒憨厚地笑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神色淡然的谷范,心中有些感慨。
大战在即,饶是他久经沙场无数次踩在生死边缘,此刻仍旧无法消除内心的紧张,毕竟西吴中路军兵力占据绝对的优势。
经过一个多月的缠斗,梁吴双方对彼此的实力已然有了一个较为准确的判断。西吴宣武帝之所以坚持要拔掉那三座军寨,并且在各条战线进行不断的试探性进攻,为的就是引诱出梁军在虎尾原之战使用的神秘火器。
这并非谷梁故意藏拙,而是那一战为了剿灭西吴北路军两万骑兵,他不得不将裴越派人送来的土雷全部投入使用。虽然还剩下少许土制手榴弹,但是在这种双方主力决战的时刻,基本发挥不出作用。
与此同时,谷梁也摸清了西吴的兵力调动,北线谢林当然不是真的吓破了胆子,他只是故意示弱后退,其实有一部分兵力南下补充至中路军。
简而言之,宣武帝如今麾下的兵力至少有二十余万,其中还包括安阳龙骑和三万余精锐轻骑。
片刻过后,谷梁沉稳地道:“传令赵贤和苏武,阵型前移,让先锋前军试试吴军的底气。”
“遵令!”传令官朗声应下,旗手和鼓手旋即发出号令。
鼓角声响彻天地之间。
……
同一时刻,虎城以南的广阔平原。
西吴大军阵型严整,主帅吕定国策马行至刀盾兵后方,望着远处那座坚固雄城之下摆开阵势的梁军,微微皱眉道:“虎城守军想做什么?”
旁边众将面面相觑,心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
战场上的相互侦查不必赘述,便如谷梁已经确定西吴宣武帝集结重兵想在中线战场决胜,吴军当然也早就清楚虎城内的守军兵力不足五万。
宣武帝特意留下四万步卒和一万骑兵,当然不指望他们能攻陷虎城,反而严令这支军队不能靠近城墙,只需要看住城内守军,为己方主力守住后方即可。
“将军,姑且不论虎城守军为何要主动出击,倘若能在城下击败这支军队,虎城岂不是唾手可得?”一名偏将难掩振奋地说道。
吕定国看了一眼对面梁军列好的阵型,沉声道:“传令骑兵万夫长修颢,没有本帅的允许,不得主动出击。”
余者无不错愕,不过没人敢违抗军令。
他们只当主帅这是谨慎行事,毕竟梁军依靠坚固的城墙原本可以万无一失,如今主动出击肯定暗藏祸心。
吴军的动静自然悉数落入梁军眼中,中军之内,齐云侯尹伟平静地说道:“尹道。”
尹道朗声道:“末将在!”
尹伟看了自己的长子一眼,一字字道:“便是死在战场上,你也要带着惊羽营缠住吴军侧翼骑兵。”
尹道深吸一口气,坐在马上恭敬地行礼道:“末将领命!”
战鼓如雷,万军齐进!
第1251章 杀破狼
吕定国的官职爵位不及四方大将军,但他在西吴军方体系之中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连都统院的军令都可以不管不顾,盖因他是宣武帝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勋,称得上心腹之中的心腹。与他相似的还有安阳龙骑主帅顾秋道,皆是西吴军中地位超然的人物。
宣武帝对他的要求便是看住虎城数万大军,在细节决断上则给予他极高的自主权。
两军前锋已经展开厮杀,然而吴军侧翼的一万精骑依旧不动如山。
吕定国凝望着前沿阵地的战局,皱眉道:“梁人究竟想做什么?”
身旁一群军务襄赞面露沉思,却没人敢轻易开口。
虎城守军只要据城不出,莫说吕定国麾下这五万兵力,纵然再翻一倍也不可能攻破这座纯粹为战争打造的坚城。对方主动出战完全出乎吕定国的预料,此战若有丁点闪失,极有可能导致虎城再次易主,那对整个战局将造成无法估量的影响。
片刻过后,一名亲信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帅,梁军会不会是想效仿当年旧事?”
吕定国目光微凝。
所谓当年旧事,指的是十多年前裴贞领军深入高阳平原,除去最开始在张青柏手中吃了一个闷亏,后来一路连战连胜,西吴二十余万大军围追堵截,最终还是让他撤回梁吴边境。
如果战事就此结束,虽然裴贞成功解除边境的危机,但西吴并未遭受太严重的损失。然而当时驻守虎城的那位倒霉侯爷自以为可以抄截裴贞的后路,便领军出城摆开阵型。结果无须赘述,看似形容狼狈的梁军士气旺盛,裴贞亲自领军冲锋,仅仅不到一个时辰便大败吴军,然后顺势夺取虎城。
吕定国回忆往事,缓缓道:“你是想说,梁军在主战场一定会取胜,所以虎城守军想要截断大军的退路?”
那人连忙道:“小人坚信陛下一定能大胜凯旋,只不过梁军多半会心存幻想。”
“大帅!前军求援!”
传令官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吕定国的思绪。
果不其然,前军阵型出现松动的迹象,吕定国的目光愈发凝重。
虎城守军乃是梁国边军之中最强的精锐,这一点毋庸置疑,故而宣武帝留给吕定国的这支军队同样是久经战阵的边军主力,然而面对梁军极其凶猛强横的攻势,吴军竟然有些难以支撑。
吕定国忽然想到一件事,对面的梁军这些年一直困于城中,基本没有机会参与大规模的会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同袍建功立业,可谓心里早就憋了一股火气。
每一场战争的胜负都是通过一个个细节累积达成,吕定国对此心知肚明,短暂的思忖之后,他果决地道:“传令秦念章,支援前沿阵地。”
“遵令!”传令官朗声应下。
随着吕定国握在手心里的后备队一半被调上前线,吴军的阵型很快便稳固下来。
梁军阵中,齐云侯尹伟注意到吴军兵力的调动,清癯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毅然之色,正色道:“关闭城门。”
这道命令发出之后,虎城南面原本敞开的大门徐徐关闭。
如此一来,倘若梁军此战落败,那么他们将没有退路可去。
没有人惊慌失措,尚未参与战事的军卒无不目光坚定,遥望着前方的战局,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尹伟又道:“尹道。”
尹道凛然道:“末将在!”
尹伟沉声道:“尔率惊羽营,即刻出击敌军侧翼!”
尹道朗声应下,迅疾回到自己统领的惊羽营中,一声令下,八千游骑如洪水漫过平原,呼啸席卷而去!
尹伟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浮现谷梁对于这场战役的谋划,低声自语道:“谷兄,我知道你忠心于大梁,故此甘愿舍命陪君子,只盼你莫让我失望。”
当惊羽营出现在战场侧翼,吕定国不再犹豫,传令一万精锐骑兵当头迎上,双方登时爆发极其惨烈的厮杀,几近于寸土不让以命换命。
战事烈度进一步升级,尤其是双方骑兵的战斗和前沿阵地的争夺,渐成犬牙交错之势。
眼见时机已经成熟,尹伟策马向前,帅旗随之前移,只听他洪亮的声音响彻中军:“全军出击!”
战鼓声轰然鸣响。
虽然梁军刚开始强横的攻势让吕定国微微心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能够判断双方的实力差距很小,而且两军已经彻底纠缠在一起,这个时候任何的胆怯和畏缩都会造成一场大溃败,因此他面无惧色地下达同样的命令。
“报!”
几名斥候策马飞速接近中军,根本来不及下马就面色惶然地高声喊道:“大帅,东北方向有一支梁国骑兵出现!”
周遭仿佛陡然沉寂下来,远处战场上的喧哗似乎缥缈恍惚,吕定国面色微微发白。
闷雷一般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上万骑兵马踏残云,当先一杆大旗迎风猎猎,正是原本应该镇守古平军城的藏锋卫。
他们就像一柄捅破云霄的长枪,从东北方向斜刺里杀出,在战局最焦灼的阶段,一枪狠狠插进吴军的胸腹要害!
……
南山寨西面。
今日战事并未推进至决胜阶段,无论谷梁还是西吴宣武帝,都存着试探对方实力的心思,故而在两翼先锋鏖战过几轮之后,日落前双方几乎同时鸣金收兵,以待来日再战。
梁军帅帐之中,谷梁面色平静地吃着晚饭,谷芒和谷范兄弟二人则在一旁侍奉。
谷梁淡然道:“坐下吃饭,军中无需这些繁琐礼仪。”
二人恭敬地应下。
用完一顿简单的晚饭后,亲兵收拾碗碟然后奉上清茶。
谷范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茶,面上浮现欲言又止的神情。
谷梁见状便道:“有话便说。”
谷范在军中并无职务,但他始终坚持随行,自然是要在战场上保护父亲的安全,除非遭遇难以挽回的惨败,否则以他的武道修为,任何冷箭都无法伤到谷梁。
他凝望着谷梁平静的目光,迟疑道:“父亲,这一仗非打不可?”
坐在对面的谷芒眼神微动,其实这也是他心中的疑惑。
如果没有这场决战,按照军务襄赞们的反复推演,古平军镇和金水大营都有可能保不住,但这绝非吴军可以轻易达成的目标。时间拖得越久,吴军的后勤压力越大,而且只要裴越在南面击败周朝大军,保证天沧江防线安枕无忧,朝廷便能腾出手加大力度支援西境。
这一仗取胜倒也罢了,万一输了便是前功尽弃,继而导致灵州全境沦陷。
谷梁逐一望向两个儿子,起身走到后面取出两件东西,淡淡道:“为父日前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裴越,一封来自宫中。”
他此刻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笑意。
第1252章 卧龙跃马终黄土
“裴越这封信与最近的战报同时寄来,你们可知他在信中说了甚么?”
谷梁返身坐下,将两封信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二人同时摇头。
谷梁悠悠道:“他在信中说,江阴之战最重要的战果是那一万多俘虏,其中包括方云天和方云骥两兄弟。对于已经失去两个儿子的方谢晓来说,他抵抗的决心必然出现动摇。所以裴越计划佯攻西线,暗中调集精锐乘船南下奇袭平江。待夺下平江之后,利用周朝边军无法回援的机会,将建安城中的禁军调出来,这样便可在建安城中发动政变。”
谷芒双眼发亮,情不自禁地道:“好一招釜底抽薪断其根基!”
谷梁洒然一笑,颔首道:“很多年前为父便能看出,越哥儿的用兵之道博采众家之长,不拘泥于任何规矩束缚,又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因此为父相信他能谋划成功。正因如此,他劝说为父不要寻求野外决战,只需固守各地坚城。他最多只用两个月的时间便能平定南境,然后调集大军驰援西境。”
他神色平静娓娓道来,然而谷家兄弟愈发不解。
既然局势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为何父亲还要坚持与吴军决战?
谷梁看了一眼二人的神情,失笑道:“莫非在你们心中,为父是一个贪恋功劳的蠢人?”
二人连道不敢。
谷梁不以为意,缓缓道:“越哥儿虽然擅长兵事,却有些低估收服南朝人心的难度。即便他通过直取中军的方式达成战场上的胜利,想要平息南朝怨望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哪怕只是粗略地解决各地的兵勇武装之隐患,至少也要大半年。再者,他如果真的取得灭国之功,朝廷那边还有很多人会跟他过不去,个中扯皮之处甚多。”
这番话鞭辟入里,哪怕是不谙官场门道的谷范,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的分析直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