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他扭头望向那个战战兢兢的内监,咬牙道:“好个欺君的狗才。”
内监双膝跪地,恐惧地道:“陛下饶命!”
“拖出去打死!”
刘贤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周遭的景仁宫女史们面色大变,因为皇帝陛下素有纯孝之心,对待这座景仁宫中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爱惜,更遑论当着太后的面杖毙她的人。
“皇帝。”吴太后微微蹙眉。
刘贤恍若未觉,冷厉的目光射向身后的侯玉,一字字道:“你也要抗旨不遵?”
侯玉大惊失色,哪里还敢去看吴太后的脸色,招呼宫人将那内监拖了下去。
一路惨嚎不断。
刘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对吴太后行礼,虽然礼数一如往日恭敬,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套动作中带着几分愤怒,然后便听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请母后安。”
吴太后眼中飘起一抹伤感,区区一个太监的性命不至于让她介怀,而是刘贤的举动意味着当年言听计从的儿子变成了乾纲独断的君王,或者说正朝着这边方向转变。
她按下心里的怅惘,淡淡道:“免礼。”
母子二人对面无言。
良久过后,吴太后摆摆手道:“你们都退下。”
“是,太后。”
一众人等行礼告退,内殿陷入肃然的沉寂之中。
吴太后缓缓起身,来到刘贤面前,望着这张越来越成熟稳重的面庞,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以为,哀家这是在干涉外朝政事?”
刘贤低头道:“儿臣不敢。”
吴太后自嘲一笑,道:“也是,这终究是你们刘家人的天下,哀家不过是局外之人,又有什么资格教导皇帝陛下。”
这话很重,让刘贤有些难以呼吸。
他的孝道从来不是做给外人看的,兼之当年犯过很多错误,是吴太后为他遮风挡雨指点迷津。更不必提为了保住他争储的希望,当年还只是贵妃的吴太后在宫中如履薄冰二十年,事事筹谋几乎耗尽了心血。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刘贤这是愚孝,但唯有身处局中才明白吴太后为他登基即位付出了多少。
往事浮现脑海,刘贤跪下说道:“母后息怒,儿臣若有这等忤逆想法,定叫天打雷劈!”
吴太后微微一怔。
她无比复杂地叹息一声,伸手将刘贤搀扶起来,喟然道:“哀家知道你信任裴越,哀家也承认裴越对于国朝功勋卓著,但你不该如此急迫地封王,更不能主动提出这个赏赐。”
刘贤放缓语气,尽量平静地说道:“母后,您也认为裴越有不臣之心?倘若他真有这个念头,儿臣给不给他这个王爵又有多大的区别?他即便不是王爵,也能汇聚各方将帅之心,也能凭借强大的名望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吴太后道:“哀家并非是指不能封王,而是你选择的时间不对。眼下裴越还在南周建安,你若迫不及待地给他封王,等于是将南境广袤的疆域送到他手里。即便要封王,也得等南境彻底平定,等裴越返回京都,届时你便可以让他卸下军职,然后在京都做一个闲散王爷。”
她顿了一顿,语重心长地道:“人心易变,你从先皇手中接过这座江山,谨慎一些并非坏事。”
刘贤定定地望着吴太后,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当年他无比敬重母后的手段,对她的判断从无质疑,因为事实证明她的选择历来正确。
然而……
他摇了摇头,做着最后的努力:“母后,儿臣想要尽快给裴越封王,原因有三。其一,是让裴越明白儿臣对他的信任和期许,此举能方便他更好地替朕收服江南人心。其二,要让边军将士看见朝廷对他们的重视,即便他们达不到裴越的高度,也会因为朝廷不吝封赏更加用心国事。”
“最后,儿臣当然知道裴越的名望已经达到顶峰,这个王爵不仅是嘉赏他的功劳,也是让他身上多一道约束。儿臣不曾亏待他,大梁亦不曾亏待他,他又怎能背弃儿臣的信任!”
这番话掷地有声,他的目光无比清澈且坚定。
第1249章 家天下
“不会背弃?”
吴太后听完刘贤的长篇大论之后,雍容的面庞上终于浮现一抹彻骨的寒意:“远有冼春秋,出身于开国公侯后代,先定国公裴元视其为继承衣钵之人,对他的重视超过自己的嫡孙裴贞。太宗皇帝也很赏识这个楚国府的年轻人,祁阳长公主更是亲自为他在军中铺路,可最终结果又如何?”
刘贤皱眉道:“母后,冼春秋叛逃南周不是因为楚国府谋逆案?而且众所周知,中宗皇帝并无证据,这分明是一场冤案。”
吴太后冷笑几声,略显失望地道:“冤案?哀家且问你,当年的裴元比之如今的裴越,谁在军中的地位更高威望更盛?”
刘贤答道:“自然是先定国公。”
吴太后道:“楚国府谋逆案爆发时,中宗皇帝即位不满两年,而且他根本还没有掌握军权,也不曾肃清祁阳长公主在朝中的势力。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能制造出这么大的冤案,将楚国府、善国府、襄国府等一众军中豪门牵扯其中,他凭什么能做到这一点?”
刘贤愣住。
因为时日太过久远的原因,兼之当年故事的细节并未留存,所以他一直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件事的真相。此刻听到吴太后的质问,他顺着常理仔细思忖,不禁发现此事的确有不同寻常之处。
吴太后冷声道:“换句话说,你现在能不能冤枉北营某位指挥使有谋逆之心,然后将谷梁和裴越的所有心腹都拿下处死?亦或者是将那个平阳伯秦贤抄家灭族?”
刘贤下意识地摇摇头。
吴太后返身走到榻边坐下,指着旁边说道:“坐吧。”
刘贤叹道:“是,母后。”
“你父皇在世时曾经对哀家说过此事的原委。”吴太后追忆往昔,眼神微黯:“太宗朝末期,祁阳长公主和中宗皇帝的权争愈发激烈,你应该听说过这个传闻。中宗皇帝能够登基大宝,除了太宗回光返照的突然清醒,更重要一点是他得到裴元的支持。毕竟放着好好的太子不选,却让一个公主代为监国摄政,恐怕会引来更严重的混乱,裴元不想看到大梁天下大乱。”
刘贤在皇位上磨砺将近一年,对于朝争渐渐有了一些心得,闻言便试探地道:“中宗皇帝继位后,军中武勋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吴太后应了一声,继而幽幽道:“裴元那会年过七十,对于军中的掌控力逐渐下降,尤其是以冼春秋为首的一些年轻武勋,他们大多受过祁阳长公主的恩典,其中便包括谷梁的父亲谷豪。这些人见祁阳长公主幽居皇陵,便私下里串联谋划,打算利用京都守备师发动政变。”
刘贤第一次听闻这桩内幕,虽然知道最终的结果,但仍旧有些紧张。
吴太后道:“裴元毕竟是开国九公之首,提前察觉到都中的波诡云谲,但是因为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只能将其中几个核心人物打发出京都。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冼春秋赴任边营主帅之后依旧没有放弃妄念,竟然想带着尧山军直扑京都,最终逼得中宗皇帝大开杀戒。”
她转头望着刘贤,眼中显露嘲讽之色:“若非如此,以裴元在军中无人可以撼动的名望,中宗皇帝又怎能不经他的允许就对诸多豪门下手?”
刘贤微微低下头。
他知道母后这番长谈的用意,冼春秋与裴越相比,更符合与国同戚的身份,毕竟他是楚国府的长房长孙,正儿八经的承爵人,连这样的人都会生出反心更遑论其他人?
但他并不赞同吴太后的判断,缓缓道:“母后,裴越不是冼春秋,而且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儿臣很难顺利争得储君之位。只要儿臣不猜忌他,往事不会重现。”
吴太后并不着急,淡淡道:“那你如何看待王平章起兵谋反?”
刘贤一窒。
吴太后强行压制由王平章这个名字带来的怨怒,寒声道:“当年你父皇与王平章君臣相谐,两人肝胆相照呕心沥血,耗费整整十年时间解决尾大不掉的开国公侯军阀势力。你方才说你不曾亏待裴越,难道你父皇就亏待过王平章?国公之爵、军机之首、乃至于默许京军西营成为他王家的私兵,这是何等的荣宠与信重?”
刘贤彻底沉默。
吴太后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沉痛地道:“那段时间你父皇整宿整宿睡不着,哀家又不敢多劝,你并不知道这些事,只知成日里胡闹耍乐。王平章如果肯放下权柄,你父皇自然会让他颐养天年,至于王家子弟虽然不能继续留在军中,但朝廷的大门始终对他们敞开。最终结果如何,你在都中亲眼目睹,哀家不愿再啰嗦。”
她顿了一顿,直视着年轻皇帝的双眼说道:“裴越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着军中和朝堂很多人的利益。你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本人的忠心上,可曾考虑过旁人的想法?你也读过煌煌青史,理应知道古往今来有很多权臣走上那条路,既取决于他自身是否心怀不轨,也离不开他身边人的鼓瑟吹笙甚至是自作主张!”
刘贤心中猛然一震。
他喃喃道:“母后,儿臣不相信裴越的部属敢违逆他的心志。”
吴太后冷笑着,摇摇头道:“痴儿。眼下他正处于名望鼎盛之时,下面的人当然不敢胡来,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地位越来越稳固,有些人自然希望他更进一步,毕竟从龙之功意味着几代人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刘贤眼中飘起痛苦的神色。
他始终相信裴越的真诚,同时也对裴越勾勒的盛世图景充满希望。这一年来两人勠力同心,大梁虽然面对着非常艰难的局势,但各方面的成效都很好。如今南周已经覆灭,西境也未落败,国内一片欣欣向荣,眼见着他们的理想踏出了最坚实的第一步。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和裴越心生嫌隙,因为属于他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然而吴太后的担忧合情合理,历来人心最难揣度,谁也不能保证她的顾虑不会成为现实。
身处这个位置,每一次决断都不能简单地从个人情感出发,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
吴太后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放缓语气道:“哀家明白你的心思,裴越乃是国之干城,而且不止是擅长兵事,你希望能与他联手创造一个真正的盛世。贤儿,哀家不是要你去打压裴越,更不可能让你自毁根基,只是你要明白,哀家所思所虑是为了你们刘家的天下。如果你不在意这天下姓谁,不在意你父皇乃至大梁历代君王的殷切希冀,那你便可随心所欲,哀家绝对不会阻拦。”
刘贤微微一惊,旋即苦笑道:“母后,儿臣岂是那种不孝之人?”
吴太后松了口气,面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温和地道:“你先让右执政带队赶赴南境,顺利接收各地疆域。然后等时机成熟便让裴越押着南朝宗室返京,那边有保定侯蔡迁等一众主帅留守,不会出现棘手的麻烦。等他回京之后,你亲自为他加封王爵,岂不两全其美?到时候你们君臣携手治政,哀家不会再横加干涉。”
刘贤想了想,沉吟道:“便依母后之言。”
母子二人的长谈就此结束,见吴太后面露倦色,刘贤起身告退。
来到景仁宫外,他想到方才母后最后那番话中,有一句“时机成熟”似乎若有所指。
何谓时机成熟?
刘贤左思右想,忽然觉得自己是否太过敏感,或许母后指的是南境局势稳定而已。
他自嘲地笑了笑,望着洒满殿宇之间的斜阳,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无论如何,至少吴太后没有反对他为裴越加封王爵,如此一来应该能给那家伙一个交代。
他颇为罕见地哼起当年学过的西境小调。
第1250章 大风起
高阳平原,北风肃杀。
历经一个多月的对峙,远离家国长途作战的吴军依旧维持着很强的韧性。
这段时间里三条战线上先后爆发出十七场规模不等的战斗,主要集中在南线的定西大营和中线的外围军寨。至于谢林率领的西吴北路军,因为主力骑兵损失严重,无法对梁军形成高机动的优势,故而双方在贝苕江附近发生过几次冲突,并未演变成大规模的会战。
京军援兵抵达之后,谷梁将京军南营一分为二,分别支援南线的定西军和北线的长弓军,京军西营则充实古平防线。
北线谢林许是被打掉了胆气,当长弓军得到新生力量的补充之后,他只能领军后撤至甘城东面,无法再威胁到虎城、固原寨和长弓军城这条厚实的防线。
南线的战事极其惨烈,张青柏发挥出自己长于攻坚和精细指挥的强项,不断利用兵力优势消磨守军的士气。定西大营主帅齐新虽然极其擅长守御,但麾下的将士终究是活生生的人,面对张青柏这种磨刀战法守得非常艰难,若非普定侯陈桓亲率南营两卫赶来支援,恐怕定西军只能弃城后撤。
南北两线算是处于僵持态势,但中线战场对于梁军而言颇为不利。
卢龙、刀口、鸡鸣三座军寨先后陷落,意味着大梁边境以西再无据点支撑,虎城彻底沦为绝地。
虽然相较于谷梁在虎尾原和古平这两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吴军夺下这三座军寨的过程非常艰辛,但宣武帝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扫平顽固的障碍之后,吴军一分为二,以一万铁骑加上四万步卒震慑虎城守军,宣武帝亲率主力东进,兵锋直指金水大营和古平军镇。
至此,战局逐渐清晰起来。
之前这段时间里的战斗,梁军胜多负少,但是令谷梁以及西军将帅没有料到的是,西吴并未出现后勤供应上的问题。吴军的损失的确更多,但他们始终保持战线上的优势,带给大梁西军的压力越来越大。
决战已然不可避免,继续死守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被动,因为所有人都清楚,朝廷要承担两场国战的压力,而且南境局势也不容乐观,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派往西境。
谷梁没有死板地等待吴军进一步压缩战线,而是选择主动出击,将中线主力向西前推,拦在吴军东进的必经之路上。
南山寨旧址附近,梁吴大军列阵相对。
南雄侯赵贤率金水军为左翼,南安侯苏武领京军西营为右翼,谷梁则率古平军和灵州三卫为中军。
旌旗招展,绵延十余里。
西方吴军更是声势浩大。
三万精锐骑兵两翼掠阵,厚实的步军大阵军容严整,中军步卒后方隐约可见那支名扬天下的安阳龙骑的身影。两军依然在对峙状态,故而安阳龙骑并未着装具甲,但是谁都知道这支重骑兵乃是陷阵利刃,尤其是面对普通骑兵难以撼动的重装步兵,传闻安阳龙骑可以一战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