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谷苍静静地望着方云天,良久后才说道:“方将军,本将相信你对令尊有一定的影响力,方家是否愿意改弦更张,如今牵扯到数十万人的生死存亡,也关系到南境会不会变成白骨千里的人间地狱。”
方云天神色惨淡,缓缓道:“卫国公希望我如何做?”
谷苍道:“请方将军将你的看法告诉令弟,本将会派一叶扁舟将他送回南岸,由他转告令尊。至于往后的事情,方将军不必忧心,国公爷会给令尊一个台阶下。”
方云天遽然抬首,对方话中“台阶”二字意味深长,显然裴越攻占平江还只是一道前菜。
谷苍平静地与他对视。
方云天迟疑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谷苍便不再多言,迈步走到一旁。
方云天望向方云骥,艰难地道:“云骥,你见到父亲之后,告诉他局势已经无法转圜。如今陛下一意孤行,冼春秋暗藏祸心,朝中阶层愈发割裂,纵有补天之心亦无法逆天而行。看似众志成城的水面下,各方暗流涌动心怀鬼胎,已非人力所能挽救。不过,你我既然是方氏子弟,无论父亲最终作何选择,我等唯有以命追随。”
方云骥虎目含泪,道:“大哥……”
方云天面色灰败,转过头道:“你去罢,父亲会明白我这番话的意思,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你能活下来。”
方云骥仿佛忽然之间成熟起来,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十分困难地磕了三个头,颤声道:“大哥,保重!”
全程旁观的谷苍摆摆手,那几名高手便架起方云骥然后离开监牢。
方云天心丧如死,颓然靠在墙上,凝望着那个方寸小孔,目光黯淡无神。
……
江陵城南方,周军承北大营驻地。
总理军务大臣冼春秋在一千精锐骑兵的护送下来到此地,刚刚走进营地便感受到弥漫在所有人头顶的紧张情绪。
方谢晓在一众剽悍武将的簇拥中亲自出迎,冼春秋神色凝重地道:“国公爷,平江那边境况如何?”
方谢晓沉声道:“城内只有两千军士,无法阻挡裴越麾下的精锐,如今城门已经封闭,所有人都在北梁军卒的控制之下。”
二人走进帅帐,余者在外等候。
冼春秋极为罕见地喟叹一声。
原本按照他的推断,裴越想要完全扭转局势,只能从天沧江下游展开进攻,这样一来势必会和临江大营以及方谢晓的嫡系拼个你死我活。然而谁能想到那裴家子居然一招天外飞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平江镇。
这可是挖断方谢晓根基的毒辣之策!
如果不能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就怕方谢晓都不能弹压住军中的人心惶惶,毕竟妻儿老小都在敌人的屠刀之下,前线将士谁能做到报效国家?若是放任局势恶化下去,前线大军甚至有哗变的可能,谁让平江子弟在承北大营和临江大营内势力庞大?
一念及此,冼春秋果决地道:“国公爷,此事不可耽搁,理应尽快发兵夺回平江镇。”
方谢晓晦涩地道:“不能这样做。”
冼春秋眯起双眼。
方谢晓叹道:“老侯爷,方某在得知此事的那一刻就想发兵,但是你我皆知裴越是何等人物,他敢这样做分明是有了详尽的谋划。从他接任边军主帅之后的一系列手段便能看出,此人尤擅连环计。海上一战我军水师损失惨重,但这只是开始,他立刻便让水师切断下游南北两岸,然后集结重兵击溃我朝在北岸的三万大军。”
冼春秋怔了怔,渐渐醒悟过来。
方谢晓继续说道:“江阴之战结束后,他做出明面上全线反攻的迹象,其实只是想吸引我等的目光,然后奇兵南下夺取平江。然而,这依旧不是结束,如果方某没有猜错,裴越最终的目的就是诱使我军南下。”
冼春秋神色愈发难看,接着对方的话头道:“所以仍旧是调虎离山?”
方谢晓点了点头,道:“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裴越麾下是武定卫和泰安卫,这都是他亲自操练出来的精锐,兵力足有两万余人。想要从他们手中夺回平江,你我派谁南下?若是临江大营,梁军肯定会从天沧江下游趁虚而入。若是承北大营,谁来应对江陵城中的梁军?”
他顿了一顿,望着冼春秋的双眼说道:“如果老侯爷领军南下,谁能保证汉阳城内的梁军不会出动,然后截断我朝西线大军的退路?毕竟,裴越调集两座大营进攻思州,西线战场的局势并不乐观啊。”
两位军方宿将目光沉重,此刻他们才窥见裴越这一手连环计的真相,尤其对方奇兵夺取平江之策,更如一刀砍在蛇之七寸,竟让他们进退维谷。
千里战线竟无可动之兵,这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冼春秋虽然希望方谢晓麾下的精锐在大战中消耗殆尽,眼下却还没到时候,他更不希望方谢晓直接垮塌,因此十分关切地道:“国公爷,平江终究不能……”
方谢晓截断了他的话头:“老侯爷,方某已经上奏陛下,请他调动禁军前往平江。”
冼春秋沉默片刻,最终只能认可这个决断,叹道:“也好。”
第1233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十五)
建安,皇城,御书房中。
双鬓花白的庆元帝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奏章,呼吸越来越急促。
内阁首辅徐徽言与对面的那位武将对视一眼,皆能感觉到彼此心中的担忧。
其实在一个月前,庆元帝脸上的笑容时常浮现,朝中的氛围蓬勃向上,所有人都期盼着军方能够一雪前耻,重现数十年前掌控江北千里之地的荣光。
前期战事的顺利也让庆元帝志得意满,东西两线都能占据北梁疆土,五峰水师和镇海水师在天沧江上所向披靡,这些战果足以让朝廷内部团结起来。尤其是徐洋关一战,冼春秋和方谢晓各领一军,庆元帝御驾亲征携禁军出战,最后梁军大败狼狈逃回江陵城,可谓二十年来南周最辉煌的大胜。
然而当北边传来裴越接替边军主帅的消息,局势便急转直下。
海上之战和江阴一战的惨败宛如一盆冰水倒在南周君臣的头上,让很多人瞬间清醒下来。
朝内开始出现质疑这场国战的声音。
若仅如此,庆元帝还能在徐徽言等重臣的支持下压制这些声浪,然而平江失守的消息便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摧毁周朝上下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决心。
庆元帝的变化肉眼可见,从先前的镇定自若到现在的暴躁易怒,短短五天之内宫里便处死数十人,这御书房甚至成了太监们心中的必死之地。
“啪!”
庆元帝将奏章拍在御案上,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的宫人们浑身战栗。
徐徽言见状不禁心中轻叹,劝道:“陛下息怒。”
庆元帝双眼微红,咬牙道:“平江陷于贼子之手,朕担心的是前线将士会军心变动。”
徐徽言思考着边境两军对峙的局势,亦感觉到此事十分棘手。裴越这次如果下手的是其余城镇,朝廷和边军都不会如此失措,偏偏平江镇关系着周军将近一半兵力的稳定,己方不得不救。但眼下最麻烦的是前线军队无法大股后撤,否则会影响到战线的稳固。
见他踟蹰不语,庆元帝心中愈发烦躁,直截了当地说道:“如今平江镇内的梁军有两万多人,派出小股兵力前往只会让裴越轻而易举地吞掉。霍鼎。”
右侧那位武勋昂然道:“臣在!”
庆元帝寒声道:“你领三万禁军明日出京,前往平江夺回此地,不要求你诛杀裴越,只要将他麾下部属赶回海上就行。”
霍鼎果断地应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徐徽言欲言又止,这三万禁军可是大周压箱底的本钱,用来镇守建安守卫皇室。他们离开之后,建安城内便只有皇宫禁卫和维持城内治安的兵马司。
然而徐徽言最终还是没有出言阻止,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不能解决平江之危,前线将士必然会闹出大乱子!
建安城内一片风雨欲来的氛围,那种令人无比压抑的情绪从皇宫一直蔓延到城内各地。
翌日。
东城一间民宅内,徐初容平静地听着心腹的回报,不紧不慢地问道:“禁军已经出城?”
心腹低声道:“是的,小姐。小人乔装在东门外观察,禁军主帅霍鼎亲率三万大军出城,往东面行去,应该是前往平江镇。”
“知道了,你下去吧。”
徐初容凝眸细思,眼中逐渐浮现异样的神采。
站在旁边的大丫鬟说道:“小姐,近日来那些世家大族求见的欲望愈发强烈,他们都隐晦地表示愿意听从小姐的号令。只要将来事成之后,小姐能为他们美言几句。”
徐初容似笑非笑地道:“这些人呢……刀不凌首不知道畏惧。”
她如今手底下有三派人手,其一是这两年暗中培植的心腹和死士,其二便是大梁太史台阁五处的顶尖高手,其三则是裴越从成京祥云号中调来的精锐。
虽然这些人都是久经考验的好手,但之前也只能保证徐初容在建安城内的安全而已。因为前期南周在战场上进展顺利,原先有意靠向北梁的世家大族都选择观望,可是随着裴越南下之后扭转战局,那些人便无比急切地想要面见徐初容。
如今的南周犹如一艘千疮百孔的大船,有很多人不愿与船共存亡,那么作为裴越的代表,徐初容自然成为他们唯一的求生希望。
丫鬟又道:“小姐,那位左公子说,还请小姐少安毋躁,等他从平江带回裴公爷的命令再做定夺。”
左公子便是左思,即太史台阁五处在南周境内的掌事。
徐初容不置可否,眸光挑向窗外,轻哼一声道:“我为何要听他的?”
丫鬟为之语塞,然而看着自家小姐听到裴公爷这三字之后,眉眼间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喜色,她不禁无言莞尔。
徐初容显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太过虚伪,装着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春景。
耳后白皙的皮肤却已然微微泛红。
……
平江镇,望海楼。
迎面吹来的海风中似乎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那是因为梁军入城之后,遵照裴越的帅令毫不手软地将两千守军悉数杀死。城内百姓被这种狠辣的手段震慑,本以为接下来便是可怖的屠戮,然而裴越在示威之后却没有继续下狠手,只传令所有百姓不得随意外出。
传闻中凶悍的北梁杀神没有大开杀戒,这让城内的局势稍稍安定一下,纵然手无寸铁的百姓们难免会惶惶不安,至少眼下还不至于面临绝境。
站在裴越面前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此人名叫方光策,乃是方谢晓的堂叔,平江方家老一辈中颇有影响力的族老。
裴越淡淡道:“方老,裴某此行不愿多造杀孽,只要镇国公愿意改弦更张,平江方家将来终有立足之地。但是,如果尔等不愿合作,我不介意毁掉这座城,彻底断绝方家的根基,然后领军撤退。”
方光策看了一眼周遭如狼似虎的北梁军卒,苍老的面上浮现悲痛之色,叹道:“裴公爷但有吩咐,老朽无有不从。”
他当然不惧死亡,毕竟已经走到人生的尾声,然而这城中百姓何其无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裴越没有继续敲打,平静地说道:“贵国皇帝陛下肯定会派军围困平江,届时还请方老出城代我一言。”
方光策垂首道:“请公爷示下。”
裴越悠悠道:“他不攻城,我便不会对城内百姓下手。他若攻城,我军阵亡一人,便用平江百姓十条人命来抵。”
方光策大惊失色,然而望着这位北梁国公冷峻的目光,他只能躬身行礼道:“请公爷放心,老朽定会照办。”
待其退下之后,一位年轻男子来到近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裴越微笑道:“我听钱冰提起过你,说你是太史台阁最有潜质的顶尖刺客。”
左思略显腼腆地笑着,随后说道:“国公爷,建安城内人心惶惶,禁军离京东进,时机已经成熟。”
裴越长舒一口气,其实外人只看他运筹帷幄,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这一局从北到南,无论哪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会葬送他这么多年来的努力。
听到“时机已经成熟”这六个字,他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从容地道:“既然如此,可以动手了。不过你要注意,别让徐初容亲临险境,我不希望亏欠她太多。”
左思心中一振,肃然道:“下官领命!”
裴越摆摆手道:“即刻返回建安。”
左思恭敬行礼,然后快步退下。
裴越望着东方浩瀚无垠的海面,心中陡生无限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