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另一种则是放弃东线主攻西线,继续将战火点燃在北梁国境内。支持这条方略的武将大多是从大局考虑,眼下梁吴两国鏖战正酣,北梁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无法支撑长时间的两线国战。如果仅仅因为江阴之战的失利就收缩战线,那么前期的努力都成了无用功。
双方各执一词不肯相让,好在方谢晓和冼春秋亲自坐镇,又有庆元帝派来的监军使臣列席旁听,这些剽悍武将的争论没有闹成冲突。
夕阳西斜,两位军方巨擘暂停军议,然后很有默契地同行出镇,在一片山清水秀的池塘边漫步商谈,他们的亲兵远远地跟在后方。
先前军议的时候,方谢晓始终沉默不语,余者也知道这位镇国公心情沉郁的原因,没有人敢于冒失地触霉头。
江阴一战,平江锐甲营全军覆没,方云天和方云骥落入敌手生死不知,以方系军队为主力的三万人葬送大半,还有一万余人成为降卒。如果放在二十年前平江方家的鼎盛时期,这三万人还不足以伤筋动骨,可是前年江陵一战承北大营损失惨重,方谢晓也是因此丢了总理军务大臣的官职。
简而言之,方谢晓这次遭遇的打击非常致命。
冼春秋心中作何想法不得而知,面上倒是一脸沉痛,叹道:“还请国公爷节哀。不过在老朽看来,大公子与五公子应该不会有事。裴越并非那种只追求快意恩仇的鲁莽之辈,他显然是想用这些条件来威胁国公爷。”
方谢晓凝眸望着江南春色,缓缓道:“老侯爷言之有理。”
冼春秋关切地问道:“倘若裴越真拿两位公子以及一万余将士的性命要挟,不知国公爷准备如何应对?”
方谢晓平静地说道:“马革裹尸乃是军人宿命,为国效死乃是人臣本分,在他们弃械投降的那一刻起,无论方云天还是方云骥,亦或是那些普通将士,他们便不再是大周军人。故此,无论是生是死,那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命运,我不会对此大肆批判,但也不会因为他们而心慈手软。”
冼春秋微微一怔,眼中不由浮现敬佩之色。
方谢晓似乎不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老侯爷如何看待目前的局势?”
冼春秋沉吟道:“不容乐观。”
先前的军议之所以分歧极大,便是因为一连串的噩耗和紧急军情让武将们方寸大乱。
海上一战令五峰水师折损八十余艘战船,通过程文炳的详细回报,如今南周军方已经得知北梁水师掌握多种神秘又强大的火器,不仅可以轻易在战船上炸开一个破洞,还能投掷出来凌空爆炸。这些火器来历不明数量未知,对于往后的战事可能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与之相比,江阴之战损失的三万军力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如今裴越接任边军主帅,传说中无比强大的京军北营还在路上,他便已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续两场大胜彻底扭转南境的劣势。
通过各处送来的军情可知,北梁尧山军主力已经调往思州,显然是要配合昌平军夺回思州南部数府之地。与此同时,北梁秦州水师坐镇天沧江下游,随时都有可能逆流而上,兼之镇南军与祁年军在蒲圻城左近枕戈待旦,己方水师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随着南岸汉阳城和江陵城近来派出游骑斥候的频率增加,裴越的战略意图逐渐清晰。
至少在方谢晓看来,那位年轻国公显然不愿战事继续拖延下去,整兵南下大举反攻即将成为现实。
一念及此,他微微皱眉道:“其实我赞同一些武将的意见。”
冼春秋转头看向他,意味深长地道:“收缩战线,以夺回南岸数城为目标?”
方谢晓颔首道:“若是单纯比较兵力,我朝占据明显的上风,即便裴越麾下的京军北营抵达边境,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据我所知,藏锋卫如今在北梁西境,武定卫早在去年便轮转来到天沧江北岸,剩下三卫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强悍。但是眼下敌军士气正盛,而且拥有一支很强大的水师,这个时候稍作退让并无影响。”
冼春秋沉默片刻,摇头道:“国公爷,老朽不这么认为。”
方谢晓便道:“愿闻高见。”
“高见谈不上。”
冼春秋一言带过,随后正色道:“老朽承认裴越强于萧瑾,而且总能拿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底牌。但国公爷是否考虑过,他这般急切地调兵遣将,营造出一种大举反攻的态势,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
方谢晓陷入沉思之中。
冼春秋娓娓道来:“如今梁吴尚未分出胜负,以吴国十万铁骑的实力,梁国只能被动守御,而且随时都有可能被吴军突破防线。从这个角度来看,梁国的处境其实已经非常危险。一旦吴军深入梁国境内,甚至可以直接威胁京都。”
方谢晓点了点头,沉声道:“裴越是想速战速决,然后掉过头去应付吴军。或者说,他这一次用的是攻心之战,借助强硬的态度逼迫我军主动后撤。”
冼春秋微笑道:“便是此理。实际上他原本不需要这么急切,换做你我是梁军主帅,在扭转战局的劣势之后,完全可以徐徐图之,至少要先集结优势兵力肃清思州战线。老朽可以断定,他的种种决策是战略上的恐吓,我军若收缩战线反倒中了他的奸计。”
方谢晓轻舒一口气,转头问道:“那在老侯爷看来,我军应该继续开拓西线战场?”
冼春秋郑重地道:“西线不能放弃,这是眼下我军可以牵制北梁边军的重要手段。老朽已经传令冼恒汉等将,稳扎稳打不争一时之得失。”
方谢晓缓缓道:“此乃守成持重之策。如今北梁控制天沧江下游,临江大营需要承担的任务很艰巨,再加上江陵城中还有六万梁军,我必须要将他们钉死在城内,因此夺下汉阳城便拜托老侯爷了。”
冼春秋望向北方,那里便是雄踞江畔的汉阳,与下游百里外的江陵城组成一道坚实的阵地。
夺回汉阳乃是最重要的战略目标之一,他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退却,虽然汉阳守军极为坚韧,十余天来始终屹立不倒,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敌方肯定会出现越来越多的破绽。
“国公爷,这一战更多的是比拼耐心,只要我军在南岸铸就一道铁壁防线,再利用西线战场的牵制,裴越不可能找到突破口。无论梁吴之战的最终结果如何,我朝至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冼春秋神色殷切,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方谢晓凝眸细思,算是认可他的判断。
从西到东,一条绵延上千里、双方兵力相加数十万的战线就此形成。
第1231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十三)
浩瀚无垠的怒海近海水域,一艘快船借着风势快速逼近逶迤南行的庞大船队。
片刻过后,快船上的两名低阶将官登上船队中央的主帅座船,然后在亲兵的引领下见到裴越。
“启禀国公爷,尧山三卫已经抵达思州境内,将祁年两卫换了下来,后者正返回蒲圻城后方进行休整。如今顾、卢两位将军按照国公爷的命令,协调昌平军和尧山军反攻周军。根据二位将军的判断,思州南部的周军实力很强,眼下我军正步步逼近茶陵和平武二处府城,处于先期清扫外围驻军的阶段。”
裴越微微闭着双眼,淡然道:“继续。”
左边那位将官垂首道:“启禀国公爷,秦州水师陈提督回报,南周临江大营防线严整,且在沿江三处渡口布置重兵,我军不宜仓促南下。南周水师目前止步于江陵城东面百余里外的孟津渡,敌军顾忌我方布置的水雷假象,短时间内应该不敢顺流而下。”
裴越睁开眼,看向一侧悬挂着的南境地图。
冼春秋果然没有撤回思州境内的军队,同时又让水师将防线前推到孟津渡,这样一来大梁很难在天沧江中上游打开突破口。如果想要反攻南周,显而易见要从下游进兵。
实际上恐怕连方谢晓都没有意识到,南周军力配置呈现西强东弱的局面,关键在于冼春秋将两支水师抓在手里,这便保证他可以断绝大梁军队从上游渡江的可能。
看来那位拒北侯不满足于方云天葬送三万锐卒的结果,还打着裴越和方谢晓在下游决战然后两败俱伤的算计。
裴越冷笑一声,转而望向那两位将官道:“汉阳、江陵二城境况如何?”
将官答道:“保定侯蔡将军回报,在我军取得两场大胜之后,方谢晓便主动撤军数里,目前只是维持着对江陵城的威胁之势,防备我军出城作战。汉阳城那边,冼春秋已经在数日前停止攻势,虽然现在卷土重来,但攻势并不猛烈,有些雷声大雨点小。”
裴越摆手示意二人退下,沉吟片刻之后,对坐在下首的秦贤问道:“兄长怎么看?”
秦贤恭敬地道:“国公爷,冼春秋这是引狼入室,然后驱狼吞虎。”
裴越面上浮现一抹讥讽:“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其余武将纷纷颔首,唯独负责率领一批战船保护这支船队的秦州水师平波卫指挥使胡大有一脸茫然,仗着裴越历来待他温和,鼓起勇气问道:“国公爷,冼春秋这叛贼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裴越微笑不语,秦贤便解释道:“如果说南周只有两个人绝对不会投降,那便是庆元帝和冼春秋。前者的理由不必赘述,冼春秋则是因为南周一降,我朝必然会将其抄家灭族。就算不提三十多年前的叛逃,他后来手上沾满无数大梁子民的鲜血,因此他绝对不会倒向我朝。”
胡大有不解地问道:“什么叫驱虎吞狼?”
秦贤微笑道:“冼春秋毕竟是降将,他花了三十年才在南朝军中站稳脚跟,但仍旧无法一家独大,因为挡在他面前的还有平江方家。这场国战进行至今,冼春秋一直给自己留有退路,如今更是让东线战场成为我军的必取之地。拿不下临江大营,意味着战事便会陷入僵持,我军主力无法与南岸各军汇合。但想要突破下游防线,我军和方谢晓的嫡系必然要有一场死战。”
胡大有想了想,惭愧地道:“多谢秦将军解惑,可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冼春秋就这么相信方谢晓的实力?如果最后不是两败俱伤,而是我军击溃方家嫡系,战线一溃千里,我军顺势南下,冼春秋还能逆天而行?”
裴越接过话头道:“于他而言,这是必须尝试的冒险,他没有任何选择。我军主力和方谢晓的嫡系两败俱伤自然最好,就算不是这种结果,我军也必须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如果西吴取胜,我军只能撤退。到那个时候他便可以独掌军权,再借助强大的水师划江而治。”
胡大有怔住,心中泛起一股凉意,喃喃道:“方家败落,冼春秋无人可制,那他岂不是可以控制整个南周朝廷?”
裴越与秦贤对视一眼,随即笑道:“他从一开始便是这样谋算的,虽然具体的进程中存在很多不确定的风险,但这是他逆天改命的唯一机会。”
胡大有又问道:“国公爷,既然您知道冼春秋的谋算,为何还要奇袭平江镇?”
裴越脑海中闪现一段往事。
在遥远的云州兴安府城内,他和陈希之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长谈,她说出自己母亲和南周皇室的关系,也亲口答应要为裴越和方谢晓牵线。但她不是陈轻尘,对方谢晓显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后来方谢晓的决断也证明他不会轻易倒向裴越。
往事已矣。
裴越莫名轻叹一声,随后说道:“方谢晓称得上南朝忠臣,而且不像徐徽言那般有很多不能言的苦衷,他本心里依然保有几分忠耿。想要压服这样的人,方云天和方云骥两兄弟的分量还不够,那一万多降卒也不够,只有加上整个平江镇,加上方家数十年来安身立命的根基,才可以使他改弦更张。”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陡然间锐利起来,沉声道:“秦贤,唐临汾。”
二人立刻起身应道:“末将在!”
裴越道:“武定卫和泰安卫素来军纪严明,但我仍要提醒你们一句,拿下平江镇很简单,毕竟南周军力都布置在北线边境,内部可谓极其空虚。但是尔等领兵进城之后,不可随意欺辱和杀伤平江百姓,违令者立斩!”
二人凛然应道:“末将领命!”
秦贤又问道:“国公爷,平江失守之后,南周必然会做出反应,届时我军该如何应对?”
裴越微微一笑,从容地道:“无论是方谢晓亲自领兵救援,还是抽调临江大营南下,亦或是庆元帝将他压箱底的禁军派出建安城,都是我很乐意看到的局面。”
众将闻言无不满面振奋。
……
大梁文明元年,四月十六。
秦贤亲率武定卫,唐临汾率泰安卫,两万余精锐在南周播州境内登陆,星夜奔驰三十余里,在周人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兵不血刃拿下只有两千余兵卒的平江镇!
四月十七,午后。
裴越在成千上万的锐卒簇拥下进入平江镇,登上方家先祖派人修建的望海楼。
风自海上来,吹满春日光。
平江陷落的消息飞速朝四面八方扩散而去,所有得知此事的周人无不惊诧仓皇。
数十年来,大梁将士的足迹第一次踏上暌违已久的故土。
南周举国震动,人心惶惶!
第1232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十四)
江阴城,那座看守森严的监牢之中。
外面传来一阵错杂的脚步声,方云天扭头望去,只见幼弟方云骥双手双脚都戴着精铁镣铐,在数名眼中精光内蕴的男子押送下出现。
方云天霍然起身,略显紧张地问道:“云骥,你可还好?”
他很清楚幼弟的性格,不单单是年轻气盛的缘故,还有天性里刚直易怒的存在,如今沦落到阶下囚的境地,难免会在梁人手中吃尽苦头。
方云骥尚未开口,走在后面的谷苍淡淡道:“方将军无需担心,令弟虽然有些混不吝,但这段时间因为怕殃及到你这位长兄,故而还算安分。”
方云天心中百味杂陈,但是不愿在谷苍面前示弱,便收敛心绪问道:“谷将军有何指教?”
谷苍示意那些高手将方云骥带到一旁,然后直视着方云天的双眼说道:“有两件事要告知方将军。其一,你麾下的一万余降卒已经被押往蒲圻城,如今处于我朝镇南大营的看管中。国公爷有令,倘若方将军不肯低头,大战开启之时,会用这一万余颗人头祭奠我军战死的英灵。”
“你敢!”方云骥双眼赤红,目眦欲裂。
“云骥,冷静。”方云天目光复杂,随即对面前的年轻武将说道:“继续。”
谷苍悠悠道:“日前,国公爷亲领武定卫与泰安卫,乘海船顺流南下,于你朝播州境内金鼓屿登陆,星夜奔驰三十余里,不费吹灰之力攻下平江镇。如今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你朝境内,你朝皇帝和令尊暂时都还没有做出应对。”
这番话如晴天霹雳,震得方家兄弟茫然失语。
方家发迹于平江,那座海边城池对于他们的意义无法衡量。对于他们的父亲来说,平江镇便是他能在大周朝堂上立足的根基。虽然军中的平江子弟人数不算很多,目前成建制的军队仅有陷阵营、狼突营、锐甲营和方家嫡系子弟的亲卫,但是从这些军队中出来的优秀将官足以帮助方谢晓掌控更多的军队。
如今平江落入裴越之手,岂不是说明他们的亲眷性命都被敌人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