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雕虫小技而已,夫人不必惊讶。”
“那皇帝呢?他将来肯定要收回你手里的权柄。”
“所以我只能先织一张网。”
叶七渐渐明白过来,主动道:“既然你已有了决断,那么便去忙罢,我歇个午觉之后去找蓁儿妹子说说话。”
裴越凑过去在她鼻尖上亲了一下,起身道:“谨遵夫人教诲。”
叶七忽然道:“对了,你今天晚上去蓁儿妹子那里安寝。”
裴越险些一个趔趄,扭头望去只见叶七笑意盈盈,不由得赞叹道:“夫人,您真是太贤惠了。”
叶七白了他一眼,似嗔非嗔地挥了挥手。
……
翌日,偏厅之中。
祁均安静地听着裴越的叮嘱,确保没有遗漏一个字眼。
“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少爷。”
裴越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到祁均手中说道:“将这封信交给沈姑娘。”
祁均恭敬地道:“是,少爷。”
待其离开之后,裴越凝望着窗外初春的景色,轻声自语道:“希望你们不要逼我提刀杀人。”
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第1198章 千里快哉风(十二)
皇城东南角有一排不起眼的房子,这便是大梁朝廷的中枢政事堂。
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奏本送入此间,两位执政并三位参政各自负责一摊,拟定意见之后再行公议,最后送往御书房交由皇帝陛下审阅。
日薄西山之时,右执政韩公端来到左执政洛庭的值房,挥手示意几名中书舍人退下,然后坐在旁边轻声一叹。
洛庭放下手中的奏本,抬手轻捏眉心,淡然问道:“何故作叹?”
韩公端默然不语。
洛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在为西境战事担心?谷梁能攻善守,西吴很难在他手上占得便宜。边军只要坚持到三月初,京军两营便能抵达边境,届时战事肯定会进入僵持态势,西吴支撑不了太久。”
韩公端笑了笑,悠悠道:“季玉兄,愚弟并不担心西境战事,虽说愚弟不通兵事,却不会怀疑广平侯的运筹帷幄之能。只是想到另外一件事,不免心生感慨。恐怕连陛下也没有想到,这段时间两府竟然如此和谐,配合起来相得益彰。”
洛庭目光微凝,缓缓道:“你想说甚么?”
韩公端道:“从大梁立国之初到现在,两府之间的交洽算不上很和谐,因为文臣不希望武勋掌握太多实权,反之亦然。这次虽然有边境战事的压力,但西府那边的运转速度甚至比王平章掌权时更快。季玉兄,卫国公执掌西府才将将两个月的时间。”
洛庭沉默片刻,起身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韩公端面前。
茶水微烫,但洛庭恍若未觉,又似品味清茶的淡淡苦涩。
良久之后,他放下茶盏说道:“卫国公的能力无须赘述,而且威望资历镇得住下面。西府那些官员这些年久经磨砺,自然明白何谓明哲保身,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敢敷衍了事。”
韩公端摇摇头道:“终究还是太快了些,快到让人觉得卫国公在很久前便做好入主西府的准备。”
这句话意味深长。
洛庭定定地望着他。
韩公端继续说道:“愚弟这些日子才回过味来。卫国公当初提出复立边军行营节制,并未想过自己能出京,而是将目光放在两位军机身上。等广平侯和襄城侯离京后,一旦战事爆发,卫国公便可名正言顺地执掌西府,便是陛下也无法绕过他另行委派。”
他微微一顿,语气渐渐严肃起来:“仅仅两个月的时间,西府便撤换了十一名中下层官员。虽说卫国公罢免他们皆有真凭实据,可巧合的是这些人大多受过襄城侯的提携。简而言之,西府正逐渐变成卫国公的一言堂。”
洛庭眉头微皱,低声道:“既有真凭实据,卫国公此举便无可指摘。”
韩公端并未反驳,话锋一转道:“古水街刺杀一案,牵连到朝中三十余位官员。愚弟并非是要为这些卖国之辈说项,可令人心惊的是,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品阶不高却握有实权。关于此事愚弟还有一个疑惑,以卫国公这些年展现的手腕,那些悍勇忠诚的亲兵怎会容许刺客出现在他的面前?”
洛庭稍稍沉默,而后神色郑重地道:“均行公生前说过,朝中最忌讳的是莫须有之罪名。”
韩公端当然明白莫蒿礼这句话的深意,闻言轻叹道:“古水街刺杀是否卫国公以身设局,愚弟确实没有证据,但是联系到先帝大行之后的诸多古怪,巧合未免太多了些。在那场刺杀之后,藏于京都的敌国细作被一网打尽,朝中出现大量空缺,然后很多人被提拔上来。”
他凝望着洛庭的双眼,缓缓问道:“如果他们都是卫国公的人,再加上西府和北营,以及态度暧昧的数位尚书,这是一股怎样的力量?即便不论卫国公对于边军的影响,也抛开祥云号对于京都民生的影响,光是他眼下掌握的势力之庞大,难道季玉兄就从来没有过担心吗?”
“如果我说不担心呢?”
洛庭平静地反问。
韩公端微微一怔,见对方并非是在说笑,不由得皱眉道:“如今的卫国公是不折不扣的权臣,已有难以制衡之势。再这样发展下去,朝堂格局将会彻底失衡。”
洛庭再度起身执壶斟茶,见韩公端面前的茶盏依旧七分满,便微笑道:“先用茶。”
韩公端不免无奈地道:“洛执政!”
“我明白你的担忧。”洛庭给自己的茶盏斟满,然后坐下说道:“你觉得裴越有不臣之心,无论是掌控西府,还是利用古水街刺杀案在朝中安插亲信,乃至于和盛端明、简容等人私交甚笃,这一切都指向他心怀不轨。”
“难道不对?”
“对也不对。”洛庭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道:“从常理来看,一个臣子拥有如此名望和权力,足以引起所有人的忌惮。可是那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偏偏无法在裴越身上应验。难道你至今还没看出来,裴越是武勋亲贵当中的异类?”
韩公端微露茫然之色。
洛庭温言道:“你仔细回想一下,裴越是否贪恋权势之人?”
韩公端下意识便想反驳,从这几个月朝中的风浪来看,难道还不能证明裴越攫取权柄的欲望?只不过出于对洛庭的尊重,他认真思索着裴越从登上朝堂之后的所作所为,神色逐渐变得古怪。
洛庭见状便说道:“从开平三年一直到先帝大行,这足足五年时间里,裴越从一介庶子到一等国侯,除了向我推荐过简容之外,从未插手过任何一位官员的任免。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是裴越心机深沉,不敢在先帝面前露出马脚。”
他不疾不徐地道:“其实你还是不明白,先帝任命裴越为辅政大臣,便说明他和裴越之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默契或者约定。我从不怀疑先帝的决心和魄力,倘若他认为需要除掉裴越,那么裴越决计活不到现在。陛下虽然还很年轻不够成熟,但他有一点做得极好,那就是相信先帝的安排,或许这也是先帝选择他的根源。”
韩公端渐渐领悟,叹道:“以前很多人觉得二皇子或者四皇子都要强过陛下,如今方知陛下配得上大智若愚的评价。”
洛庭道:“当然,我完全理解你的担忧,毕竟裴越还很年轻,可是你要明白世事总是朝前发展。无论如何,裴越终究是臣子,他做的再多也只是为了自保,不能从根本上动摇皇权的稳固。在他步步向前的同时,陛下又何尝不是在变得成熟?直白一点说,裴越需要时间站稳脚跟,陛下也需要时间掌握朝堂。等过了几年之后,陛下便能坐得更加稳当,没有臣子能威胁到天子的安危。”
韩公端微微点头。
洛庭温和地笑着,淡然道:“且不说如今边境战事要紧,光是从长远角度来考虑,逼迫裴越便是最愚蠢的选择。只要你我擦亮眼睛盯着他,又有王平章的前车之鉴,裴越理当明白大义名分四个字的分量。在我看来,他只想为大梁做些实事,而且看待问题非常通透,不会做出不忍言之事。”
韩公端心悦诚服地道:“谨受教。”
洛庭摆摆手,看了一眼桌上的卷宗,感慨道:“看来今天又得点灯苦熬,你且留下帮我分担一些。”
韩公端恭敬地道:“敢不从命。”
第1199章 千里快哉风(十三)
在两位执政案牍劳形之时,后宫明德殿内,帝妃二人正在闲谈。
大婚之后,刘贤并未冷淡许皇后,相处得较为和谐,这也是吴太后耳提面命的结果。但是连宫中最低等的小太监都知道,陛下确实更宠信陈贵妃一些,在明德殿就寝的次数更多。
也有人暗中啧啧称奇,听说南面也不安稳,周朝大军正在频繁调动,显然是想趁着大梁西面大战爆发的机会趁火打劫。这种情况下陛下和陈贵妃还能如此亲近,似乎根本没有受到影响,足以令人感叹不已。
“陛下,今夜还是去甘泉宫安歇吧?”清河公主柔声问道。
甘泉宫便是许皇后的寝宫。
刘贤摇摇头,温和地道:“朕有话同你说。”
清河公主微微低眉,隐约猜到皇帝接下来想要谈论的话题,应该和南面越来越紧张的局势有关。
“萧瑾送来急报,南朝在天沧江上游的动作越来越明显,大批军卒出现在南岸重镇。如今我朝五峰水师退到蒲圻城附近水寨,将上游水域拱手让出,无疑会坚定方谢晓和冼春秋的决心。其实在西吴大军犯境之时,朕便料想到会有这一幕。这段时间未曾与你提及,是怕你胡思乱想,但终究不能一直瞒着你,因为南朝是你的故土。”
刘贤娓娓道来,语气平静。
清河公主眼神黯然,缓缓道:“陛下,臣妾是您的妃子。早在去年夏天,臣妾便已经认清一件事,南面……不会在意臣妾的存在。”
刘贤轻叹一声,他能体会到面前女子此刻极其复杂的心情。
清河公主继续说道:“战端将起,为了安抚朝中大臣以及大梁百姓,恳请陛下褫夺臣妾贵妃的位份。但是臣妾恳求能留在陛下身边,哪怕只是一名普通的宫女,臣妾亦甘之如饴。”
刘贤微微一怔,旋即正色道:“胡闹。”
清河公主眼眶微红,摇头道:“陛下,臣妾不是胡闹,而是仔细考虑过后的想法。南面开战之后,朝堂诸公和京都百姓又将如何看待臣妾这个出身南朝的贵妃?又如何看待这般宠爱臣妾的陛下?民心军心皆系于陛下一身,臣妾又怎能因为自身的富贵影响天子威仪?更何况……南面并未考虑过臣妾,想来他们也希望陛下将臣妾打入冷宫,那样更容易激起周人的愤怒……”
说到这里她有些克制不住,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刘贤心中一痛,握着她柔嫩的手掌,勉强笑道:“朕就知道你会胡思乱想。安心,这一仗我朝边军必胜,而且也不会扩大战事的规模,毕竟眼下我朝真正的敌人是西吴。关于对待南朝的方略,朕与裴越聊过很多次,大体而言——”
清河公主性情温婉,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从未有过恃宠而骄,但这一次却主动打断了刘贤的话头:“陛下,臣妾乃是后宫中人,不宜听闻国朝大事。”
刘贤望着她脸上的泪痕,既感动又怜惜,便取来帕子帮她擦拭。
他的动作很温柔,同时轻声说道:“总之你放心,朕对西吴和对南朝的态度不同,毕竟南面是你的故土,又是文华鼎盛之地,不到万不得已朕不希望那里变成惨烈的战场。你也不必过分担忧,更不要生出方才那样的念头,好生在这明德殿里住着,朕不会容许任何人欺凌你。”
清河公主应道:“是,陛下。”
刘贤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朝中一些大臣私下里求见朕,向朕表达了他们的担忧。自从西境战事爆发后,裴越执掌西府负责后方军务,权柄进一步增加,不再是之前局限于领兵打仗的将帅。他们很担心,长此以往会让裴越变成比王平章更强大的权臣,因而请求朕能及时限制裴越的权力。”
清河公主点头道:“这些大臣都是为陛下着想。”
刘贤“嗯”了一声,又道:“当初裴越去南朝迎亲,后来也是他护送你来到京都,想必你对他有所了解,因此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清河公主依然摇头道:“陛下,臣妾不能……”
然而这一次刘贤却很坚决,微笑道:“你我闲聊不必拘束。”
清河公主不好再推辞,思忖片刻后斟酌道:“臣妾觉得,那些大臣的担忧很有道理,权臣势大难保会生出不轨之心。只是在臣妾看来,卫国公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胸怀抱负的人,他不会做出不明智的决定。”
刘贤脸上的笑容愈发醇厚,道:“爱妃眼界高远,确非常人能比。”
清河公主微露羞意,垂首道:“陛下,臣妾见识浅薄,信口之言当不得真。另外,臣妾也觉得未雨绸缪并非坏事,想来卫国公也能理解陛下和朝臣的顾虑。”
刘贤点头应下,神色愈发欣慰。
这一夜他依旧宿在明德殿中,天光微熹之时,寝殿外传来内监小心翼翼的声音。
“陛下。”
刘贤下意识地皱眉道:“何事?”
内监吞着唾沫道:“宫外有西军信使,携大胜捷报而来。”
刘贤猛地坐起,面庞上浮现喜悦之色。
没过多久这个消息便传遍宫内,随即向四面八方飞传,沉浸在晨光中的京都仿若蛰伏的巨兽悠悠醒转。
左军机谷梁在灵州东庆府击溃西吴北路军主力骑兵,斩首俘虏合计一万五千余人。
京都震动,万民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