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从正常的角度来看,裴越要做的是争权,需要不断增加自己手中的权柄,或者说等到无人能够制衡他,那些奇思妙想才有机会全部推行。在这个基础上,选择一些手段十分正常,君不见煌煌史书上能够走到最后的人谁不是心狠手辣?
如果用一两场败仗就能解决萧瑾这个最大的拦路虎,很多人都不会在意手段更阴狠一些,包括他宋希孟在内。
年轻女子眼中流露几分骄傲,微笑道:“这的确是人之常情,但裴越并非普通人,所以他不会这样做。”
宋希孟并未表现出被冒犯的神态,只是温和地打趣道:“看来还是沈姑娘更了解卫国公。”
沈淡墨神色如常,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何等人物,温婉地道:“晚辈唐突,还望方伯勿怪。”
宋希孟摆摆手,大气地道:“沈姑娘无需客气。”
另一边席先生接过话头道:“如果不是西吴率先挑起战事,大梁有腹背受敌之患,裴越未必会这样选择,他也在信中直言此事。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西吴的三十余万大军,这个时候容不得大意轻敌,边军最好能不给南周半点机会。他所担心的是,万一萧瑾陷于内部的掣肘,边军前期接连失利,有可能会导致全线溃败。”
他顿了一顿,叹道:“与之相比,即便萧瑾凭借南境战功执掌西府,成为挡在裴越面前的一块巨石,也好过边境将士死伤惨重,南境五州生灵涂炭。”
宋希孟肃然起敬。
直到此时此刻,那位远在京都的年轻国公在他心中的形象才完全立体起来。
他敛去面上笑意,正色道:“卫国公之胸襟,吾不如也。兄长请放心,愚弟会联系各州刺史,听从襄城侯的调遣,为南军镇守边疆做到竭尽全力的支持。”
……
回到祥云号成京总店之后,席先生对沈淡墨说道:“接下来这段时间,各商号的运转便要拜托沈姑娘了。”
沈淡墨平静地道:“先生要去尧州东部沿海之地?”
席先生目光一凝,随即微笑道:“宋希孟说的没错,你的确很了解越哥儿。南境之战必然会爆发,越哥儿并不怀疑萧瑾的能力,但是做好万全准备也没有错,而且如果能用最小的代价收复南朝故土自然更好。”
沈淡墨很清楚自己在战场上帮不上忙,便垂首道:“先生放心,晚辈会保证各商号的正常运转。”
席先生感慨道:“你在南面待了将近一年,对于商号的各项事务很熟悉,而且那些掌权之人诸如戚闵等,皆是越哥儿最信任的亲随,他们不会违逆你的命令。只是有一点,谁也无法精准判断边境的局势,越哥儿也做不到,倘若战事陷入僵局,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笑了笑,温和地道:“如果你有个闪失,老夫可没办法向裴越那小子交代。”
沈淡墨福礼道:“先生言重了。此行山高水长,还望先生万万珍重。”
她其实也收到了裴越派人送来的密信,回想信中那些字句,这一刻不禁生出几分思念与感怀。
她知道,自己正在用与别人不同的方式走进他的世界里。
第1181章 一点浩然气(六)
京都,卫国公府。
裴越在时隔三天之后终于得空回来一趟,不等丫鬟通传便大步走进青崖小筑。
暖阁内气氛无比温馨,谷蓁和林疏月正陪着叶七闲谈,桃花则与一名丫鬟在窗前下五子棋,看起来局势对她很不利,眉心深深地皱成一个川字。
见裴越进来之后,除了叶七之外其他人连忙起身相迎,桃花更是满面惊喜地跳下椅子,顺手带乱了棋盘,娇憨地道:“少爷!”
裴越看了一眼双颊泛红恭敬行礼的丫鬟,忍不住抬手揉了揉桃花的脑袋,笑骂道:“在这里也敢欺负你叶姐姐的丫鬟,我看你是皮痒了。”
“才没有呢,不小心的。”桃花吐了吐舌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偷瞄叶七。
叶七道:“桃花很乖,你不要吓着她,要不以后她都不来我这边了。”
众人皆笑。
裴越有时候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养了个丫鬟还是个调皮妹妹,好在桃花从不会恃宠而骄,在府中和一众丫鬟婆子们也都相处得很好,而且在大事上懂得分寸,因此没有继续教训,只是笑道:“行了,出去玩罢,知道你在这里拘得慌。”
桃花甜甜一笑,行礼之后便拉着那丫鬟离开。
叶七坐在熏笼旁,微笑道:“今儿西府那边不忙?”
裴越走到她身旁坐下,抬手轻轻抚在她的小腹前,低下身侧耳听着,柔声道:“再忙也得回来看看,小家伙这几天乖不乖?”
如果谷林二人不在旁,叶七也愿意和他温存一番,此刻略有些羞恼道:“哪有那么快就会有动静?你……你老实一些。”
裴越轻叹一声,然后坐直身体。
谷蓁见状不禁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裴越定定地望着她,正色道:“蓁儿姐姐不要急。”
谷蓁登时霞飞双颊,大羞道:“相公!”
裴越又看向林疏月,一本正经地道:“疏月也不要急,为夫会继续努力。”
林疏月倒是比谷蓁镇定一些,抿嘴轻笑道:“看来边境战事很顺利,少爷已经好多天没有这般轻松过了。”
她跟着裴越的时间虽然不是最早,但在那件事上却遥遥领先其他人,显然已经进入老夫老妻的状态,几句口头上的打趣并不会太过害羞。
裴越咂咂嘴,见叶七和谷蓁都望过来,后者面上泛起明显的担忧之色,遂收起玩笑的心思,笃定地道:“南面暂时不会爆发战事,南周君臣还在观望。西境虽然大军压境,但是有岳丈在,吴军讨不到什么便宜。”
他目光转向谷蓁,郑重地道:“娘子放心,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筹谋西境战事,岳丈不会有后顾之忧。”
谷蓁柔柔地道:“多谢相公。”
裴越摇头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单论带兵打仗的能为,我不如岳丈多矣,只要没有来自内部的隐患,谢林绝对不是岳丈的对手。”
叶七微微皱眉道:“内部的隐患?”
裴越轻声道:“吴太后仍旧放不下一些事,不过她也明白对于如今的大梁而言,岳丈的生死关系着整个西境乃至于国朝的安危。她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出自毁根基的蠢事。当然,像她这样数十年居于深宫又身份贵重的女子,有时候难免会做出一些偏激的决断。”
他顿了一顿,语调中夹杂着几分凌厉的杀气:“总而言之,大军在前线死战,后方无论谁敢伸手,我便砍断他的双手。”
……
大梁北境,化州与荒原交界处。
人世间春暖花开,此地虽然依旧是满眼灰白色,但也有数之不尽的嫩芽从石缝间顽强地生长出来,点点绿意带来翠绿的生机。
一支雄壮的骑兵奔袭于辽阔的大地之上,一人双马军容严整,伴着马蹄不断起落,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他们从荒原内部的库塔群山南下,在云州边境休整和补给之后,选择距离最短的路线赶赴西境。
西吴铁骑凭借优良的战马和丰富的战阵经验,面对梁国西军一直占据绝对的优势,以至于西军只能坚守边境军镇,能够培养出可与西吴哨探抗衡的游骑已经很不容易。这种状况在两年前开始改变,根源便在于这支横空出世的骑兵。
藏锋卫在当初的北线战场上正面剿灭谢林麾下的铁甲锐金营,虽然有八千步卒的配合,这个战果仍旧震惊了西吴都统院里的老爷们。后来在南线战场上,藏锋卫更是纵横于高阳平原上,在古平大营陷入绝境时一往无前地冲击张青柏的十万大军。
如是种种,藏锋卫逐渐铸就自身的赫赫威名。
对于卫中绝大多数灵州老卒来说,他们知道自己此行的重任,那就是作为一支奇兵插入战场,配合西军主力给予吴军致命一击。
日落之后,大军终于停下前进的脚步,在一座山峰的背风面生火做饭。
“老孟,这里距离长弓大营还有多远?”陈显达粗着嗓子问道。
孟龙符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平静地道:“六七百里左右。”
陈显达皱眉道:“还有这么远?那不得要最少五天?”
孟龙符道:“国公爷说了,不能急,要配合谷侯爷的步调。如果我们太早出现在战场边缘,谢林肯定会率军后撤。”
陈显达从亲兵手中接过清水,仰头灌了片刻,叹道:“长弓大营什么情况难道你还不清楚?过半主力被调往京都充入西营,也就是说营里有将近一半的新兵蛋子。咱不清楚国公爷和谷侯爷究竟怎样打算,但是总觉得依靠现在的长弓大营,未必能够挡住谢林那孙子麾下的精锐骑兵。”
一直沉默的韦睿抬头看向他。
陈显达被他略显讶异的目光看得心虚,犹豫地道:“怎么了?”
韦睿微笑道:“国公爷要是知道你这头蛮牛都开始思考战事细节,应该会觉得很欣慰。”
“嗐……”
陈显达尴尬地笑笑,席地坐在韦睿身旁,望着寂寥的天幕,悠悠道:“我只是希望这一仗结束后,可以回京都娶几房婆娘,给老陈家多生点娃儿,免得老娘成日里唠叨不休。”
韦睿闻言默然,然后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陈显达忽然问道:“韦大哥,你打算什么时候迎娶国公爷的义妹?”
韦睿眼中浮现一抹暖意,回道:“两家已经定了亲事,大概等我回京之后就会操办。”
陈显达沉默片刻,低下头极为罕见地喟然道:“要是商羽那小子还活着该多好。”
孟龙符坐在韦睿另一边,认真地对陈显达道:“这场大战肯定会很惨烈,你在冲阵的时候悠着点。”
陈显达“嘿”了一声,道:“放心吧,就算那些西吴龟孙死光了,老陈也会好好活着,这可是国公爷亲口说的!”
苍穹如盖,夜色似水。
朔风从荒原吹拂而来,带着无尽的凛冽。
第1182章 一点浩然气(七)
旌旗猎猎,迎风招展。
贝苕江西北面的广袤平原上,西吴北路军徐徐前行。
镇东大将军谢林望着不远处被梁国废弃的溪山寨,目光愈发冷峻。周遭的亲兵和军务襄赞们很清楚主将心绪低沉的原因,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对于谢林而言,旧地重游绝非美好的回忆。
两年前就在此处,他亲自领军与唐攸之麾下的长弓大营对峙,原本兵力占据优势而且胜势逐渐显露,但是裴越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让北线十座军寨的守军放弃驻地,从三个方向插入战场,完成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那场溃败无时无刻不在啃噬谢林的内心。
如果他能提前让锐金营咬死裴越率领的藏锋卫,或者放弃都统院拟定的作战方略,集中优势骑兵力量进行大规模迂回机动,而不是选择与唐攸之在溪山寨附近决战,那一战他未必会输。哪怕是在最后的决战关头,如果他可以不瞻前顾后过于谨慎,从一开始便全力攻击长弓大营的本阵,也有可能在裴越调动的援军到来之前取得胜利。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无论谢林内心如何煎熬,他在军中的威望都已受到极大的打击,在朝中的地位更是几乎跌落谷底。正常而言,这样一场大败必然需要主帅负责,罢官去职甚至问斩都不算过分,但宣武帝没有这样做,仅仅是对谢林降职留用而已。
他感念皇帝陛下的恩典,同时也将所有的悔恨深藏心底,两年来夜以继日操练兵卒,自然是希望能够在战场上洗刷自己的耻辱。
三日后,大军在贝苕江西岸停下前进的步伐。
“大将军,西岸的梁军游骑已经肃清,其实他们并未布置太多的游骑,与我军的距离也比较远。如今除了靠近虎城的固原寨之外,梁军在贝苕江西面已无守御之卒。我军渡江之后,往东前行百余里便可抵达梁国长弓大营。”
临时营帐内,一名武将朗声禀报。
帐内有二十余人,除了领兵的万夫长之外,余者皆是谢林的亲信和军务襄赞。
梁国主动裁撤北线的十余座军寨,仅仅保留固原寨遮蔽虎城侧翼,这的确令谢林意想不到。如今梁国在北线只有长弓大营驻防,只要攻破此处,那么己方大军便可以长驱直入,纵横于对方腹心之地。
然而……梁国君臣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谢林肃然地望着帐内的简易沙盘,沉声道:“继续。”
武将颔首应道:“是。如今我军骑兵三万,步卒五万,梁国长弓大营守军约四万,其中有将近四成的新兵。梁国西军总兵力约二十二万有余,目前定西大营、虎城和金水大营等地守军都处在我军的重压之下,没有机会调集兵力驰援北线。敌方可以动用的援兵仅限于灵州三卫厢军,虽然这些厢军是当初梁国西军的老卒,但是他们需要维持境内各地的安定,还要支援南线战场,因此最多只能有一卫厢军支援长弓大营。”
他顿了一顿,略显振奋地道:“最关键的是,长弓大营和灵州厢军皆是步卒,他们没有骑兵。”
谢林看了一眼身前众将,从他们眼中望见锐利的战意,不由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