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在她耳边说道:“皇帝和太后未必肯放我离开京都,因此这件事只能拜托于你。我有一本册子,还有几样火器的制作方法,你帮我带去南境交给先生。”
沈淡墨伏首肩头,轻声道:“嗯,你放心。”
裴越又道:“虽然你身边有不少高手护卫,还有钱冰一路相随,但如今时局叵测,我终究无法放心。我另外调来一百高手,由他们负责外围警戒,你身边还是沈家护卫保护。必要时,你可以用这个知会各地驻军,山匪贼人必然不敢靠近。”
沈淡墨从他手中接过一物,便有些惊讶地道:“这不妥吧?”
裴越温声道:“只是我的国公私印而已,当不得官面用度,不过南军将帅见到此物自然明白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沈淡墨心里泛起一阵甜蜜滋味,双手环绕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好。我明日便动身,你还有那么多事,不必特意相送。”
裴越默然不语,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
翌日,建章殿,满朝重臣齐聚。
这段时间朝堂诸公所想皆是裴越此前的提议。
开平朝时虎城行营节制常设,成京行营节制也设立多次,那时候没人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因为开平帝一直把控着权柄,而且在军中有王平章为他支撑,其他人自然掀不起风浪。
但是刘贤不同,他的威望还需要时间来培养,纵有六位辅政大臣不遗余力的支持,短时间内依然无法达到威仪天下的地步。
大臣们并不敢轻视裴越在军事上的判断力,既然他说吴周两国将会联手发兵,那么此事便需要慎重对待。
然而一旦复立两位行营节制,裴越必然会是其中之一,这才是众人纠结的根源所在。
刘贤环视群臣,清了清嗓子说道:“关于前几日卫国公的提议,朕反复思量过后,决定以代天子巡视的名义派出两位钦差大臣,视察边军武备及防务,督促各营用心操练,以能保境安民。”
许多人不禁松了口气,如果只是临时钦差而非行营节制,这里面自然有天壤之别。
前者虽有临机决断之权,但不比行营节制可以调动各营乃至于任免中下层武将。
也有人担忧地看向武勋班首的年轻国公,皇帝陛下的这番话应该是与太后商议之后的决断,完全偏离了裴越的初衷,不知他会不会当朝反对。
似是知道底下这些人的想法,刘贤又道:“除此之外,倘若边境突发战事,钦差大臣亦可协调各营驻军,临时组建边境防线。”
裴越微微颔首。
他当然知道近来一些朝臣的可笑想法,但正如沈淡墨所言,如今他考虑问题根本不在意区区个人得失,只要北营和南境的基本盘未动,他便可以在朝堂上挺直腰杆。至于究竟是钦差大臣还是行营节制,这本来就无关紧要,重点在于这个职位具有临时统管边军的权力,以及皇帝会派何人出京。
刘贤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裴越,缓缓道:“朕决定,由右军机、襄城侯萧瑾巡视南军防务,京都守备师副帅裴城暂领主帅一职。”
萧瑾当即出班,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接下来应该轮到裴越了吧?
众人心中如是想着。
刘贤轻吸一口气,尽力平静地道:“由左军机、广平侯谷梁代朕巡视西军防务。”
谷梁亦出班道:“臣领旨。”
裴越渐渐皱起了眉头。
殿中肃然一静。
皇帝的这个安排似乎很合理,虽说谷梁和裴越亲如一家,但他的履历上缺少了西军这一环。过往数十年间,谷梁要么在南军对抗周朝,要么在京营镇守京都,从未去过西军任职。如今他的第三子谷芒也随长弓军转入京军西营,他在西军之中便没有任何亲信。
让萧瑾去往南边也是同样的考虑,此人与谷梁恰恰相反,此前并未在南军各营中待过。
如此一来,以两位军机兼一等国侯的军方大人物巡视边境,既可以有效应对裴越口中可能出现的边境战事,也能免去很多人藏在心里的担忧,可谓两全其美之策。
刘贤见无人反对,不禁微微一笑,心中生出对母后的感激。
他看向下方继续说道:“朕即位不足半年,想必边境将士对朝廷会有些陌生。两位军机此番代朕巡视,既要监查各营军务,也要替朕向戍守边疆的将士们慰问一番。朕本想让卫国公走一趟,不过思及他这些年为朝廷奔波不休劳苦功高,变法改革诸项政务亦在紧要关头,因此只能作罢。”
裴越朗声谢恩,又道:“陛下隆恩,臣不胜感激,只不过——”
他显出几分犹豫,这在朝堂是颇为罕见的景象。
谷梁去西军巡视,安全方面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他总觉得这个时候让老丈人离京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只是仓促之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反对。
在裴越犹豫、刘贤和其他重臣齐齐望过来时,那位肩膀宽厚的中年男人环视众人,然后用一句平实但又有力的话语打破这股复杂的沉寂:“陛下圣明,臣自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期许。”
正是广平侯谷梁。
他神色平静淡然,自有一股沙场老将的威严气势。
一如当年。
第1144章 生死何惧
广平侯府,后宅。
“娘,爹爹只是去边关代天巡视,身边自有精锐护卫随行,所到之处亦是大城军寨。再者,相公一定会安排妥当,他与灵州刺史知交莫逆,祥云号在西境也已深入民间,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知晓,因此真的不必担心。”
谷蓁坐在赵氏身边,面色恳切地劝慰着,眸中不由流露同样的担忧。
赵氏擦了擦眼角,叹道:“你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为朝廷出生入死大半辈子,到老也不能过点安生日子。如今朝堂上看似风平浪静,其实都是压着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乱起来。陛下此番让你爹去西军巡视,路途遥远跋山涉水且不说,万一在边关有个闪失,娘可怎么活啊……”
谷蓁只觉得心里很难受。
虽然赵氏没有言明,她也知道暗流涌动的根源在于自己的相公。
一门双军机自然不可能,纵然刘贤真的对裴越信任至极,朝中诸公也不会坐视这种状况发生,因而将来裴越若能更进一步,谷梁必然会卸下左军机一职归府养老。在很多人看来,这也是一个正常的交接程序,想必谷梁自己也能接受退位让贤的结局。
赵氏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先帝遇刺那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可是广平侯府近百年来遭受过太多来自天家的算计,她本能便不相信谷梁此番真的只是巡视边关军情。
退一万步说,巡视而已,有必要让西府左军机亲自出马?
谷蓁迟疑道:“娘,要不让相公去找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氏握着她的手腕,摇头道:“蓁儿,你记住,咱们妇道人家切不可干碍外面的事情。娘只是心里难受,你爹在军中舍生忘死数十年,你三位兄长也走上这条路,谷家先辈共计四代上百人战死沙场。这些年来娘何曾睡过几个安稳觉,每每从噩梦中惊醒,生怕收到边境上传来的急报,哎……”
谷蓁对于这一点感同身受,当初在南境的时候,听闻裴越亲自领军被逼入南周境内,她同样是每晚都睡不好。
“娘,爹爹此行定然无碍,顶多小半年就能回京,一定不会有事的。”虽然知道言语的安慰很没有力量,但她当下亦只能如此。
此事关键之处在于谷梁自身的态度,如果他不愿意推辞的话,纵然是裴越也不好越俎代庖,这样很容易引来天子和群臣的猜忌之心。
她扭头看向外面,不知相公能否让爹爹回心转意?
……
书房之中,气氛略显沉肃压抑。
裴越颇为罕见地皱着眉头,沉声说道:“既然是军机代天子巡视边关,仪仗自然不能轻率。陛下那边肯定会拨一部禁军随行,以此彰显天子威仪。另外,岳丈的亲兵护卫皆要同行,府上不用担心,小婿会妥善安排。”
谷梁笑吟吟地望着他。
裴越继续说道:“出京都往西至边关,途径蕲州、邓州和灵州,足有两千余里路程。抵达灵州之前,这一千余里的路途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不过小婿已经派人前出打探,每搁六十里都会有一处岗哨。”
他似有些躁郁之意,遂起身踱步,边走边说道:“如今祥云号灵州分号眼线众多,至少在灵州境内,任何异动都会察觉。小婿会派人通知王勇和杨虎,让他们放下手中事情,全力打探灵州及边关的动向,第一时间告知岳丈。”
“灵州刺史唐攸之,他是小婿的忘年交,麾下亦有三卫精锐将士。假如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用军队袭击钦差仪仗,灵州厢军足可保障岳丈的安全。至于如今的西境边军,虎城主帅齐云侯尹伟、金水大营主帅南雄侯赵贤、新任定西大营主帅江阴侯吴高与长弓大营主帅怀远侯曹静,这四人应该都是先帝给新君留下的人手……”
他摇了摇头,缓缓道:“不妥,岳丈此行最好还是带着背嵬营。有这一千骑兵随行,无论是太后想要为先帝报仇,还是朝中野心之辈借刀杀人,岳丈的安全都不会有任何问题,除非他们动用数万军队围剿。”
“越哥儿,坐。”
谷梁指着对面的交椅,面上浮现温和的笑意。
裴越微微一怔,坐下之后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谷梁微笑问道:“越哥儿,吴太后在你心中是怎样的一个人?”
裴越默然回想往事,当初宫里的那顿家宴,以及自己在选择支持大皇子之后的所见所闻,缓缓道:“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擅于审时度势,而且认得清大局。平心而论,后宫妇人有那等眼界委实不易。”
“身居高位犹未被权势冲昏头脑,你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谷梁赞许地点点头,又道:“既然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皇帝又有纯孝之心对太后无所不从,那么你觉得她会冒着逼你掀桌子的风险,来对付我这个将要辞官之人?”
裴越沉默片刻,苦笑道:“岳丈,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的吴贵妃要仰仗陛下的偏宠和我的支持,刘贤才能顺利成为储君。如今她是至尊至贵的皇太后,生杀大权操于手中,又岂会事事如当初那般谨小慎微?另外,丧夫之痛短期可以压制,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难免会噬心。”
谷梁平静地说道:“你我皆知太后在查刘保,但她找不到任何证据,顶多只是猜测而已。我与刘保的关联建立在他入宫之初,不仅绕了很多道弯子,在开平三年我担任成京行营节制时便已切断联系。而且他并不知道请先帝去南薰殿会造成那样严重的后果,也不知此事幕后是我发出命令。换而言之,就算太后真有办法让刘保开口,也牵连不到我身上。”
他微微垂下眼帘,幽幽道:“不然刘保怎能活到现在。”
开平三年……
裴越默默念着这几个字,迟疑道:“可是对于吴太后而言,她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目前已经知晓的参与者,陈皇后、王平章与沈大人,皆是已经走到顶端的大人物,也只有这些人联合起来才能对先帝造成威胁。如果能将刘保与这些人联系起来,两边死无对证,倒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刘保活着便是一个破绽,难免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等等,岳丈,你是故意留着刘保的性命?”
谷梁望着裴越脸上惊诧的神色,笑问道:“为何这样问?”
裴越将刺驾案的细节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声音微微发颤道:“岳丈,你为何要这样做?”
谷梁依旧平静沉稳,摇头道:“你想多了,我从来没有打算自寻死路,更不可能牵连家眷,连累谷家历代先祖蒙上污名。”
第1145章 吾有双刀
谷梁是怎样的一个人?
裴越其实很少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初见是在定国府裴太君的六十大寿上,面对一群唯裴城马首是瞻的权贵子弟的围攻,谷梁是场间唯一站出来帮他的长辈。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谷梁对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百般照顾,甚至将他最疼爱的独女许配给裴越。
那时候不光外人传言,甚至连裴越自己都怀疑是否与谷梁有血脉上的联系。从南周回来之后,他搞清楚自己的来历,谷梁那般照拂自己原来是因为祁阳长公主的遗泽。从那时起他便愈发信任谷梁,这位虎将在他心中的地位与席先生平齐。
时至今日,他凝望着谷梁温和内敛的目光,不禁想起了诸多往事。
谷梁之父被冼春秋一案牵连,此后他在十五岁毅然从军,只是那么多年一直被上面打压,纵然战功赫赫也无法擢升。在那段凄苦的岁月里,他不仅要承担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还要小心提防随时可能从身后射来的冷箭。
如果没人庇护,他绝对无法活到中宗驾崩。
等等……
裴越渐渐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谷梁,艰难地道:“岳丈,当初保护你的人其实不是仁宗皇帝,而是先帝,对不对?”
谷梁失笑道:“真真是异想天开。如果是先帝保护我,我又怎会行弑君之举?”
裴越摇头道:“先帝在登基之时,与王平章君臣相谐,后来同样反目成仇,这世上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先帝驾崩前曾对我说,岳丈在朝中众人之中最能沉得住气,比之王平章更胜一筹。他还说,谷家与天家的恩怨在他驾崩之后理应消解,可将来岳丈或许不愿我一直做大梁的忠臣,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拦住岳丈。”
仿佛脑海中有一道惊雷响起。
很多年前初入广平侯府的那场家宴上,谷梁笑眯眯地对他说:“造反可不行。”
裴越颤声道:“先帝不是要让我拦住岳丈造反,而是要阻止你赴死!”
谷梁端起桌上的茶盏,不见半分急躁地饮了一口,徐徐道:“越哥儿,你不觉得自己的推断自相矛盾之处极多?我非王平章,对于权势地位并无贪念,故此便和先帝没有根源上的冲突。倘若真如你所言,当年是先帝百般护着我,我便不可能行弑君之举,世间岂有这等忘恩负义之人?你我翁婿之间无话不谈,我若真有逼你造反之意,又何须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
裴越沉重地说道:“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仁宗皇帝中毒之前,岳丈明知道京都局势险峻,依然赶赴南境执掌边营。先帝即位之后,岳丈又从南境返回,不仅接任京营主帅,而且还得了先帝赐下的‘公忠体国’的匾额。”
他顿了一顿,眉头紧皱地说道:“这些年我一直有个疑问,先帝为何如此看重岳丈?若是说为了安百官之心,先帝任命沈大人为太史台阁左令辰,后来又追封裴贞为定国公,如此已然足够。京营主帅这么重要的位置,先帝真能放心交给仁宗皇帝的爱将?”
谷梁不慌不忙,淡然道:“越哥儿,你不应该将精力浪费在这些无端的揣测上。西境边关之行,我只是看看各地军营的防务,倘若西吴真的孤注一掷大军犯境,我会尽可能地阻止他们东进。至于吴太后那边,你委实不必担忧,她是一个知晓厉害的女人,也清楚先帝驾崩前不查刘保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