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沈淡墨虽然喜爱此物,倒也不至于被蒙住双眼,淡然道:“掌柜不愧是做生意的行家。如果贵号愿意割爱,那么我自然会承情。分文不收却是免了,掌柜开价便是。”
掌柜的眼神其实一直留意着裴越,方才从沈淡墨的称呼中大胆推测,这位年轻权贵极有可能便是如今朝中权势煊赫的卫国公,因此不敢矫情作态,老老实实地道:“不瞒贵人,此物乃是鄙号的镇店之宝,委实无法估价。既然贵人中意,那便赏个十两银子即可。”
裴越点头道:“可。”
他又让冯毅购买十斤白糖分开装好,自然是卫国公府一份,沈淡墨所住的宅子一份。
沈淡墨不禁心中欢喜,区区银两对于沈家来说不值一提,她看重的是裴越平等对待的处事手段。
又在店内转了一圈,这和元号虽然来历不明但确有手段,好几种货物既实用又新奇。
约莫一炷香后,沈淡墨心满意足地随裴越离开这家商铺,将将出门之时,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猛然想起曾经在何处听说过和元号三字。
便在这时,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停下脚步,望向从和元号中走出来的裴越和沈淡墨。
他腰间悬着一把刀。
第1133章 风起于初秋
大梁若无尚武之风也打不下偌大疆域,因而除了甲胄箭弩之外,民间并不禁绝刀剑枪棒。莫说那些行走江湖的草莽游侠,便是舞文弄墨的读书人也喜欢身佩长剑,这便是先贤所言风雅之举。
在庙后街这种人流量极大的地方,一个腰悬长刀的男子十分寻常,等闲不会有人刻意关注。
然而裴越又岂是普通人?
如今他不仅是大梁军方的中流砥柱、新君眼里的股肱之臣,更关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和远大前程,怎会出现当年那种被区区两个西吴刀客伏击的事情?
因此在这名佩刀男子停步望向裴越的那一刻,立即便有数十道凌厉的目光射向他。
这些目光不仅来自裴越身边的亲兵,也包括散落各处看似为生活奔波的百姓,最近的那人距离佩刀男子甚至仅有半丈之地。
伴随着充满严厉警告意味的眼神,裴越的亲兵们悄然探手按住随身携带的兵器。
佩刀男子并未做出古怪的举动,他的视线往上移动,看向匾额上“和元号”三个大字,然后迈步继续前行。
那些凌厉的目光旋即消失,喧嚣的大街上一切如常。
佩刀男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但他身后已经缀上五六个身影。
裴越状若无意地朝着佩刀男子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陪着沈淡墨往相反的方向继续闲逛。
沈淡墨会骑马射箭,但武道仅仅是入门阶段,勉强算得上强身健体,对于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毫无所觉,望着裴越说道:“我想起来了,和元号是南境利州境内富商创建的商号,曾经在成京城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待裴越回答,她压低声音道:“所以这和元号的背后东家是你?”
裴越微笑道:“有时候不得不感叹,我身边的女子为何都如此聪慧?”
沈淡墨却没有接这个话头。
她此刻不禁想起当初在南境时的见闻,祥云号令人瞠目结舌的扩张速度,南境五州渐成气候的商贸规模,如火如荼一般展开的货物流通。如果没有天沧江南岸那个孱弱王朝的威胁,南境五州必然会在短短几年间发展到令人心惊的程度。
和元号……
沈淡墨横了裴越一眼道:“白糖和镜子,以及方才见到的其他几种货物,想必都是出自你的手笔,再不济也是你从古书中找到的方子。”
这句话几乎同时让两人想起那段往事。
往来于沈宅和绿柳庄之间的书信,调料、沙石、香料等等被裴越称作是古书中找到的新奇方子,原本只是一对少年男女之间的谈资,然而如今却渐渐变为现实。
这一刻沈淡墨情不自禁地生出沧海桑田之感。
裴越温润地道:“倒也不是有意瞒你,实际上除了先生和我本人之外,和元号的底细无人知晓,对外依旧是挂在利州那群富商的名下。这里面涉及到很复杂的利益交换,若非先生亲自出手,其实我本不想这么快就继续扩张,因为这件事风险很大。”
沈淡墨轻声道:“所以去年开始在南境崛起的那两家商号,和元号与永信号,幕后真正的东家都是你。”
裴越笑了笑,看向前方行人如织,缓缓道:“一直以来,朝中那些人都算不准我的底牌,包括先帝在去世之前也是如此,他们大概能感觉到我有掀桌子的能力,却只能将目光局限在我明面上的实力。同样还有一些人,暗地里骂我软弱愚忠,早晚有一天会被天子过河拆桥,譬如大梁收复南境故土之日,便是我裴越的死期。”
沈淡墨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柔声道:“那些人不过是有眼无珠。”
裴越淡然地道:“回到前面的话题,风险大意味着收益高,南境的布局关系到我的根基是否稳固。除了王勇之外,我身边的得力人手全在南面,有先生为我掌舵,发展的速度委实令人意想不到。退一万步说,就算陛下真的想置我于死地,我也可以去往南境割据数地,到那时想必西吴和南周都乐见其成,还会给予我很多帮助。”
沈淡墨道:“从目前来看,刘贤不至于如此愚蠢,就算他真的贪恋权柄,宫里还有一位识大体的吴太后。”
裴越颔首道:“白糖和镜子只是具象化的表现,内里象征着我的触角正深入南境五州每个角落。无论民间还是官府,靠向我的人会越来越多,因为我不断给他们带来财富。”
他微微一顿,神情逐渐严肃:“但是,如果一味发展商业,会出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便是我向朝廷建言设立农桑监的根本原因。”
沈淡墨眉头微蹙,她大抵能明白裴越的想法,但其中还有不少地方不解其意。
裴越目光温和地望着她,缓缓道:“逛了半天,你有没有发现这里与以往的不同?”
沈淡墨凝眸沉思道:“更加热闹,商铺更多。”
裴越轻声道:“这是因为货物的种类更多,对于民生的裨益也更大,兼之海运的发展便于货物的流通,所以人们自然就会发现做生意更能赚钱。归根结底,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从土地上解脱,就像如今南方出现不少作坊,人们可以进去做工来换取报酬。你看,一斤白糖至少需要三斤红糖作为原料,从熬糖、制泥、脱离到沉淀所有工序,需要很多人手操作,这便意味一些人不必靠着在土地里刨食来活着。”
沈淡墨心领神会地道:“你担心世人被利益蛊惑,悉数放弃耕种转而投身于这种作坊和商贾之道。”
裴越正色道:“不是担心,而是一种必然,长此以往会导致整个社会结构的崩溃。原因很简单,目前的耕种依然有很大程度要看老天的脸色,如果太多的人离开土地,我们就没有足够的粮食吃。”
他尽量用通俗易通的话来阐述,沈淡墨轻叹道:“真是两难。”
裴越微笑道:“事在人为。”
沈淡墨目光温柔地望着他,又带着几分期待说道:“叶七先前说,家里如果能再出一位女执政,或可光耀门楣福泽后人,当时我很高兴能听到这句话。不过现在,我不想去做什么女执政,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去南境与席先生合作,为你在这两难之间走出一条路来。”
裴越沉吟片刻,缓缓道:“不急,容我安排妥当。”
沈淡墨乖巧地点头道:“好。”
将她送回瑞康坊的宅子之后,裴越亲自里里外外巡视一圈,又与沈淡墨温存片刻,然后便缓步离开。
登上马车之前,裴越看向身姿挺拔的冯毅,后者会意道:“少爷,已经安排人跟着那个佩刀男子。另外还有一件事,从少爷和沈姑娘离开国公府后,一直有眼线跟着我们,进入瑞康坊之前才消失。按照少爷的吩咐,我们没有惊动那几个眼线,只让身手敏捷心思机敏的兄弟盯着他们。”
裴越眼中浮现一抹厉色,冷冷道:“找到他们的老巢。”
冯毅躬身领命,肃然道:“是!”
……
九月初八日,秋风渐起。
京都南郊十里亭,大军延绵如长蛇。
长亭之中,裴越与秦贤以茶代酒,密谈良久。
正午时分,京军北营武定卫万余精锐,奉朝廷轮转之令启程南下。
第1134章 再入定国府
九月初九,日上三竿之时。
朱雀坊,定国府。
曾几何时,这座国公府青烟如雾,气象威严,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大梁立国之初那些功臣的赫赫威名。
时光流逝岁月倥偬,近百年雨打风吹,如今的定国府已经褪去那层厚厚的金光,逐渐沦为都中勋贵府邸之中的普通一员。
虽说因为裴城功封一等伯且升任守备师副帅,定国府又恢复了几分生气,但与冠盖云集世交无数、成日里府前街上车水马龙的鼎盛时期相比,如今要显得落寞沉寂许多。
府内的家仆们亦不敢再像当初那般横行霸道,世情冷暖便是如此,兼之裴城如今以军法治家,倒是少了诸多腌臜丑事。
只可惜这般崭新的面貌来得迟了些,倘若十余年前裴戎便有此等心胸,又何至于闹出后面那许多风波,定国府也不会日渐衰败。
望着长街那头平稳驶来的马车,列队门前阶下的裴家管事们如是想着。
定国府中门大开,一等定远伯裴城长身肃立,静静地望着那辆宽敞华贵的马车抵临门前。
马车周围跟着五六十名披甲执刃的剽悍亲兵,这让那些心情复杂的裴家管事们愈发低下了头,不敢过多窥视。
车门缓缓推开,一身常服的裴越迈步而出,紧接着后面跟着憨态可掬的桃花。
裴城迎上前,一丝不苟地行礼道:“见过卫国公。”
然后便是满府管事们跪成一片,异口同声地高喊道:“拜见卫国公!”
声音传出很远。
自从出府之后裴越便极少来到这里,仅有的几次也闹出过不少风浪,故此那些管事们才会这般战战兢兢。
望着那些恨不能将脑袋贴在青石地面上的裴家人,裴越淡淡道:“免了。”
他缓步来到裴城跟前,微笑道:“伤势可大好了?”
数月前叛军谋反攻击皇宫,裴城在守城时曾被叛将庞彬刺中小腹。此伤虽无性命之忧,但以这个时代的医术水平,倘若休养不足的话很容易延绵反复。
裴城没有想到这位曾经的三弟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下意识便思索对方的深意,然而接下来抬头看见裴越眼中的温和之色,他不禁也笑道:“并无大碍,有劳国公爷费心。”
裴越抬手在他肩膀上轻轻锤了一下,佯怒道:“兄弟之间还这般见外,真不愿看到我登门?”
裴城脑海中浮现曾经的那些过往,随即轻叹一声,颔首道:“三弟言之有理,是我着相了。”
裴越这才转怒为笑,指着后面的两辆马车道:“前面车里是给太夫人准备的礼物,劳烦大哥让人领着送去定安堂。后面车里是给大姐的,直接送去清风苑吧,省得里面人来回折腾。”
裴城应下,又问道:“先去清风苑?裴宁自从知道你要来,一大早便收拾妥当,派人往前面看了七八次。”
裴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是摇摇头道:“先去定安堂。”
裴城便不再言语,然后亲自领着裴越和桃花跨过中门向府内行去。
直到裴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重重屋宇之内,外面那些跪在地上的管事们才直起身,彼此对望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无尽感慨。
曾经孤苦无依的三少爷并未得势之后耀武扬威,反而跟裴城以兄弟相称,这当然不是因为裴越心胸宽广不计前嫌,至少有些人记得前两年还是中山侯的裴越提刀闯进定安堂的狠厉。现在他之所以摆出这番姿态,皆因两边的地位差距太大。
简而言之,裴越如今连羞辱他们都没有任何必要。
……
定安堂内。
当裴城领着裴越和桃花进来的时候,除了裴太君之外,所有人无不恭敬行礼。
裴太君身为一品国公太夫人且年过花甲,自然不需要向裴越行礼。
裴越面色淡然,对裴太君拱手道:“见过太夫人。”
听着这个一如往常的疏远称呼,裴太君心里感慨万千,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容,温声道:“快快请坐,自家人何必客套。”
对于内宅妇人这些早已浸入骨髓的小手段,裴越泰然处之,坐在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微笑道:“今日登门有几件小事,其一因为明日便是我的生辰,所以想接大姐过去小住几日,还望太夫人允准。”
裴太君脸上的笑意愈发柔和,点头道:“其实老身经常对宁丫头说,左右府里没甚大事,不妨去你那边住一阵。只不过你也知道,宁丫头为人极孝顺,每日晨昏定省都不肯落下,说了很多次也劝不住她。你有这份心自然极好,一会在清风苑用过午饭之后,便接她家去罢。”
裴越道:“太夫人宽厚,但大姐做这些是出于本心,并非妄图虚名。”
裴太君被堵得有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