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建安城外,碧湖之畔,一抹纤瘦的身影倚在阑干之旁,手中握着一封书信,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每一个字。
“见过三少爷。”
侍女们温婉的嗓音惊醒少女,她扭头看向面带微笑的徐熙,将书信收了起来,柔声道:“三哥来了。”
徐熙装作没有看见她的动作,先是打量一番周遭的景色,温和地道:“父亲让我过来看看,你在这边住得是否舒心,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物事。”
徐初容请他入座,待侍女奉茶之后,悠悠道:“这里一切都好,有劳爹爹和三哥挂怀。”
徐熙佯怒道:“这叫什么话?从小到大,我何时不是将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他心中却轻轻一叹,自从去年小妹回来之后,家中的氛围便呈现一种极其古怪的状态,故而开春之后徐初容主动出府,在碧湖边这座别院里住了下来。如此并不意味着她远离红尘,相反凭借掌握与北面某人的联系渠道,徐初容正在一步步发展自己的势力,同时也走进那些与清河徐氏关系亲近的世族家主的视线。
当然,她依旧用的是徐徽言的名义,对此南周首辅没有反对,不知是出于心中的那抹愧疚,还是另有所想。
徐初容脸上的笑容真诚了些,轻声道:“三哥,朝中近来斗得那么激烈,你怎么还有闲情雅致来小妹这儿?”
徐熙叹道:“父亲左右为难,所以让我来问问小妹的想法。”
徐初容眸中浮现惊诧之色,缓缓道:“三哥莫非是拿小妹逗趣?”
徐熙摇摇头,正色道:“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在大事上任性。如今和谈进入最重要的阶段,朝中有人认为可以继续拖延下去,只要拖过今年,我朝能够大致恢复元气,就算拿不回江陵和汉阳,也不必畏惧边境上的梁军,到时候甚至可以免去那笔赔偿北梁的银子。亦有人持相反的意见,两边斗得不可开交,父亲身为首辅不便轻易发表意见,目前尚在迟疑之中。”
徐初容微微颔首,随即平静地道:“三哥,现在已是四月初,你觉得北梁还会愿意继续拖下去吗?此事主动权不在我朝手中,一旦彻底激怒对方,边境定有兵戎之患。”
徐熙思忖道:“陛下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北梁目前应该没有发动国战的余力,除非他们不顾一切孤注一掷,但是北梁皇帝应该不至于如此鲁莽。父亲知道你……咳咳,知道你和北面有联系,所以想问问你对此事的看法。”
他觉得说出这番话很艰难,因为不可避免要牵扯到去年坐视徐初容身陷险境、甚至将她和清河公主当成诱饵的往事。
徐初容却仿佛毫不在意,风轻云淡地说道:“三哥,如果我们不尽快促成和谈,大周或许就要亡国了。”
徐熙微微一愣。
徐初容继续说道:“裴越短时间内不会再次南下,但是他对北梁边军的安排非常妥当,如果和谈无法顺利结束,最短两个月之内,北梁留在南岸的十余万大军就会发起数不胜数的劫掠之战。朝中那些大人物只想着北梁没有余力,却没考虑过我朝处于内忧外患之中,早就走到极其危险的崩溃边缘。”
她转头望向碧波千顷的湖面,缓缓道:“和谈达成,陛下和爹爹才有余力解决朝中的问题,无论是尽快肃清军中的无能之辈,还是推行爹爹此前拟定的清丈田亩之策,都需要一个安定平稳的环境。连两千多万两白银都能送出去,那片疆域名义上的归属权又算什么?两国相争,最终看的是谁的拳头更硬,在实力不够之前,委曲求全伏低做小才是正道。”
徐熙面色凝重,却又感慨万千,起身道:“我明白了,多谢小妹不吝赐教。”
“三哥,其实这些道理对于陛下和爹爹来说不难看透,爹爹让你来只是想确认一件事罢了。”
徐初容的语气渐渐淡了下来。
徐熙略显尴尬,迟疑不语。
“我只知道裴越短时间不会南下,但他已经顺利度过北梁皇帝的信任危机,所以这对陛下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对于爹爹来说,未必就是一个坏消息。”徐初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徐熙不解其意,遂微笑道:“好,我会如实告知父亲。”
待他告辞离去之后,徐初容转身走到湖畔,眺望着北方澄净的天空,轻声自语道:“和谈达成,想必你会很开心吧?”
脑海中浮现裴越总是将她当成小女孩的目光,徐初容撇了撇嘴,白皙的右手轻轻攥紧成拳,在面前象征性地挥了一下。
她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封密信的内容,又道:“虽然我很想看到你狼狈的模样,但是在此之前,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可别将小命送给那些荒原上的蛮人。”
南周庆元十三年,十七岁的徐初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身量高挑纤瘦,眉眼顾盼生姿,宛如一株天然风流的芙蓉。
格外动人。
第986章 夜幕中的虎狼
出京都,过兴梁府,然后便可进入化州境内。
藏锋卫的行进速度还没有发挥到急行军的程度,保持在每日百余里左右,按照这个速度预估,大概六日后抵达边境。因为准备的时间不算充足,故而五军都督府已经提前派快马照会沿途府县,务必要满足藏锋卫的所有合理需求。
沿官道一路向北,北疆风光尽入眼中。
然而裴越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些辽阔河山。
在藏锋卫的前行过程中,信使几乎往来不断,小部分从京都方向而来,余者皆是边境上不断送来的军情奏报。那日在御书房中议定之后,裴越知道无法改变皇帝的想法,便立刻安排人手加强对北疆的侦缉探查,同时毫不客气地从太史台阁和銮仪卫要来一部分临时权限。
裴越纵然是在颠簸的马背上,神经亦高度紧张,不是在听各路信使的禀报,就是端详着北疆地图,试图分析出蛮人的作战意图。
稍有闲暇,他也无法享受片刻安宁,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京都的局势。
开平帝的终极目标是解决大梁遗留近百年的军头问题,王平章对此心知肚明。在裴越利用两桩案子解决王九玄之后,这对君臣的矛盾已经浮上水面。换而言之,双方几乎都已经明牌。在这个时候王平章只有两个选择,其一便是甘心接受皇帝的安排,为君王霸业贡献出最后的余热。
他可以不用死,但是一生的荣光和王家的威名必须抹去,至于一直以来被世人视作王家自留地的京军西营,想必皇帝已经忍耐了太久。
其实在裴贞于西境“病故”之后,军中便只剩下王家一系可以称作真正的山头,虽然过往几年时间里王平章步步退让,已经让家族子弟交出军中实权,但这只是暂时的让步,再者王平章的底蕴在于数十年来他提拔的无数将领。
除此之外,无论谷梁还是萧瑾,都远远比不上王平章的深厚根基。至于裴越,虽说他眼下显赫无比,但是真正算得上守望相助的实权大将仅有灵州刺史唐攸之一人。
裴越隐隐觉得,谷梁的判断比较准确,开平帝想要收拾的恐怕不止王平章一人,这盘棋将将走到中段,还有太多不可确定的未知。
思来想去,他心中有两个问题始终找不到答案。
第一是王平章是否真的会反,若是反叛又会选择怎样的方式。开平帝御宇十七年,对于京都和皇宫的掌控远非先帝能比,想要再用下毒之类的手段难比登天。就算他能够带着西营起兵,或者说动某位皇子发动突袭,面对强悍的禁军和京都守备师,王平章根本没有胜算。
第二,如今看来沈默云已经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虽然不知开平帝是否感知到那位孤臣的变化,可若说他没有察觉到丁点异常,那肯定是在侮辱一位强势君王的智商。
这两个疑问归根结底,其实便是皇帝和王平章的底牌是什么。
裴越轻轻一叹,自己修炼得还不够,目前还无法从迷雾之中找到那抹亮光。
四月十二日,化州,归德府。
天色昏暗之时,藏锋卫抵达此地,城内便是宣化大营的节堂所在。
依照裴越的吩咐,藏锋卫没有入城,即便城内的乡绅百姓非常想见识这支百战骑兵的风采,甚至早早就安排了一批代表在城外官道上迎接,裴越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让军需官带着一队将士去接收提前准备的粮草。
入夜,帅帐之内。
“侯爷,根据这些天收到的军情来看,蛮人的目标应该是边境上某座大城,如此才能劫掠到满足他们需要的物资。”
韦睿站在沙盘之前,不急不缓地说道。
裴越微微颔首道:“依你之见,我们需要注意什么?”
韦睿沉吟道:“蛮人的优势在于他们熟悉荒原地形,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撤回荒原以内,我们缺乏对荒原的了解,冒然深入不仅难以找到敌人的踪迹,甚至存在迷失其中的风险。骑兵奔袭虽快,一旦在荒原中失去方向,那个后果会非常严重。”
孟龙符亦道:“侯爷,卑职认为此战可分两步走,第一步先必须击溃蛮人的主力,这样才能保证边境各城的安稳。首战不必追求全歼,只要将蛮人的主力打散便算达成目标。然后,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隐患的话,我们只能深入荒原找到蛮族的老巢。”
陈显达身为副指挥使兼先锋大将,倒也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些,所以此刻只是安静地站着。
裴越沉默许久,一直望着面前的简易沙盘。
北疆战事不同于以前的经历,这是他第一次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领兵,然而这一战又显得格外复杂,因为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局部战事的胜败,还必须留心身后的状况,乃至途中可能遭遇的危险。
藏在暗处的敌人费尽心思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难道只是为了给他创造攫取军功的机会?
韦睿又道:“蛮人在荒原上击败哥舒大帅亲自率领的五千将士后,便再度失去了踪迹。虽然太史台阁的密探拼死打探到消息,认为他们接下来是朝着云州方向移动,可是末将以为这个判断不一定准确。纵观此次蛮人的所有策略,我们不能再以未开化的野蛮人视之,对方显然已经摸到兵法虚虚实实的门槛。”
他指着沙盘上的标记说道:“边境诸城之中,可能成为蛮人目标的一共有四座,距离边境皆在两百里以内。而且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北疆这些城池几乎谈不上守御能力,基本都处于不设防的状态。蛮人一旦倾力南下,当地官府很难抵挡。”
裴越心中一动,微微挑眉道:“所以你不赞同孟龙符的策略?”
韦睿歉然地看了孟龙符一眼,然后坚定地道:“卑职拙见,与其被动猜测蛮人的下一步动向,不如从边境百姓中找到熟知地形的向导,千里奔袭深入荒原,直取中军!”
孟龙符摇头道:“韦大哥,若是让蛮人攻破一座大城,生灵涂炭万民尽哀,那个后果便是侯爷都很难承受。”
韦睿冷静地道:“你看,先前我所言四座城中,云州那边的兴安府城北面有九里关作为屏障,化州这边的三座城附近都有宣化大营的守军,蛮人缺乏攻城器械,想要短时间攻破并不容易。对于侯爷来说,如今最重要的是尽快解决北疆的麻烦,不可长时间远离京都。”
裴越赞许地点点头,随后轻叹道:“你们说的都不错,只是遗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众将包括冯毅都神情肃穆地望着他。
裴越缓缓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蛮人怎会知道哥舒大帅的行军路线?”
韦睿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裴越拿起沙盘上的一个标志,沉声道:“传令唐临汾和傅弘之,让他们加快行军速度,泰安卫务必在七日内抵达北面的庆龙城。”
“遵令!”
“陈显达。”
“末将在!”
“你领三千先锋精锐携带数日干粮,天明之后朝东北方向急行军,我要你在其他人都无法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赶赴云州境内的兴安府城。”
“末将领命!”
裴越深邃的目光望向帐外,幽幽道:“其实我很希望自己的判断错了。”
……
边境之上,荒原的夜令人不寒而栗。
寒风如刀,刮骨吸髓。
如一座小山般魁梧的猎骄靡遥望着南方的那座关隘,漠然道:“看来那位战无不胜的年轻侯爷也变得懒惰了。”
军须靡笑道:“按照南边传来的消息,那支强悍的骑兵日行不过百里,恐怕等我们返回荒原,他们才刚刚抵达边境。”
猎骄靡颔首道:“很好,准备动手吧。”
第987章 那一束光
“风吹古关口,万木响如裂。
凄凉异乡客,骑马关下月。
板道霜凿凿,石梁溪咽咽。
怪来晓寒重,御爱山头雪。”
——《九里关怀古》
夜色中的九里关有一种孤独且雄壮的美感。
此地位于云州边境往南六十余里处,南毗兴安府和高唐府,两山夹峙,天成峡谷,两头窄狭,中间宽阔,易守难攻。
曾经有人感叹,若是九里关坐落于西境或者南境,定能成为边境上的一道雄关,可惜在北疆没有用武之地。而今时移世易,蛮族竟然能够在荒原上崛起,形成一个实力不容小觑的部落,越境袭扰大梁百姓,往日无人问津的九里关瞬间成为云州北部的屏障。
哥舒意在荒原上那一仗输得憋屈,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而且被细作出卖了行军路线,差点将五千精锐步卒悉数葬送。但他并非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幸进之辈,至少还保有一位主帅的基本素质,在蛮人越境的消息传回后,他立刻调整宣化大营的兵力分布,舍弃所有兵站,转而重点防守边境关隘。
九里关便是重中之重,此处作为云州北面的门户,可以对蛮人起到极为关键的震慑作用。
如今关内驻军两千五百人,守将为庆龙卫左军统领何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