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吴贵妃明白皇帝这样做的深意,显然是要给朝臣释放一个讯息,皇后和贵妃二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差别并不大,再者皇贵妃本身便是后宫之中皇后以下第一人,民间素有“副皇后”之称。归根到底,开平帝是要给大皇子争储造势,让满朝文武尽快适应他的身份。
吴贵妃沉思片刻,依旧坚定地说道:“陛下,非臣妾恃宠而骄,只是天家仪典容不得半点轻忽,岂能因臣妾修改祖宗定下的规矩?其实陛下容许贤儿竞争储君之位,臣妾便已感激涕零,不会更不敢生出其他心思。”
开平帝微微一笑,颔首道:“还是你考虑得更周全,那就这样罢。”
吴贵妃对身边至尊的性情何其了解,只听这话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这不过是皇帝一次简单的试探而已,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所幸她一直分得清轻重、守得住立场。
便在这时,有宫人入内禀报大皇子求见,开平帝挑眉道:“让他进来。”
刘贤缓步走进,来到跟前跪倒行礼道:“儿臣向父皇、母妃请安。”
开平帝道:“平身。去见过裴越了?”
刘贤答道:“是,父皇。儿臣与中山侯聊了很多问题,他的言谈让儿臣获益良多。”
吴贵妃眉眼显出一抹喜色,笑问道:“倒是难得听见你夸人,不知他究竟说了甚么,让你如此记挂于心,不妨说出来让你父皇品评一下。”
刘贤抬头看了开平帝一眼,稍稍犹豫之后,鼓起勇气说道:“父皇,儿臣想求您一件事。”
开平帝面未改色,但是目光明显清冷起来,淡淡道:“何事?”
刘贤道:“儿臣觉得赐婚并非良策,恳请父皇将此事作罢。”
吴贵妃微微一怔。
开平帝不轻不重地问道:“朕之前是怎么对你说的?”
刘贤垂下眼帘说道:“儿臣记得,父皇让儿臣劝告裴越接受赐婚,而且天子指婚并不影响他之前的婚约。母妃也曾提点过儿臣,赐婚无论是对天家还是对裴越本人,皆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相较于裴越以后的立足和他身边人的安享荣华,他以前和平阳的那些矛盾完全可以化解。”
吴贵妃奇道:“你这孩子……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不老老实实按照你父皇的叮嘱去办?”
刘贤惧怕开平帝,这在宫中压根不是秘密,实际上众多皇子之中只有当初的四皇子在皇帝面前还能保持几分胆气,其他人无不跟避猫鼠一般。
过往这么多年,刘贤在开平帝面前都是唯唯诺诺,然而此刻他却坦然地说道:“父皇,如果强逼着裴越迎娶平阳,只会将这个臣子彻底逼到对立面,同时还会害了平阳一生。”
开平帝皱眉道:“你这是在质疑朕?”
刘贤连忙摇头道:“儿臣不敢质疑父皇,儿臣只是不愿看到平阳将来孤苦终老。或许在一些人看来,平阳身为公主性情骄蛮,常有蛮不讲理欺人之举。可她毕竟是儿臣的胞妹,也是……也是父皇和母妃的女儿,终究希望她能有一个好归宿。父皇、母妃,儿臣往后会经常规劝平阳,只求她能学会尊重别人,实际上这一年来她在宫中禁足,也改变了许多……”
“东拉西扯,一派胡言!”
开平帝的呵斥打断了刘贤的陈述,他面色冷峻地说道:“朕不想听你像个妇人一般喋喋不休,朕只问你,裴越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分不清东南西北!”
刘贤心中一颤,然而稍稍回想自己回宫路上的念头,他便再度坚定起来,壮着胆子说道:“父皇,儿臣相信裴越的忠心,对于这样的臣子只要真心相待,他肯定不会误入歧途。反而如果是一味打压钳制,才会让他心生不满。一旦别有用心之人趁机在他心里种下坏种子,说不定就会酿成大乱。父皇之前对裴越无比器重和信任,却不知是听信了什么小人的谗言……”
“刘贤!”
吴贵妃粉面含威,一声轻斥让殿内温暖的空气变得冷了几分。
她眼中泛起毫不掩饰的真实怒意。
第911章 铁与血的开端
刘贤极少见到母妃如此生气,登时唬得愣在原地。
吴贵妃装作没有注意到开平帝逐渐铁青的脸色,怒斥道:“还不跪下给陛下赔罪!对于朝政大局你连皮毛都不懂,不过是听了些华而不实的谈论就在你父皇面前显摆,堂堂皇子亲王难道连忠孝二字都忘到脑后了不成!”
这话便有些重了,刘贤身上的气势刹那间垮塌,连忙跪下向开平帝请罪。
吴贵妃亦站起身来,面朝开平帝盈盈拜下,内疚地说道:“陛下,刘贤这孩子耳根软,经不起旁人恳求劝说,但他绝不敢藐视君上威仪,还请陛下莫要动怒伤身。”
开平帝脸上的怒意渐渐消散,对吴贵妃说道:“你快起来,此事与你有何关系?朕还不知道这糊涂东西的秉性?”
他没有让刘贤起身,而是屏退所有宫女,继而对刘贤说道:“朕且问你,你为何笃定裴越将来不会有反意?”
刘贤想了想答道:“回父皇,听其言观其行,可见裴越不是那种不知进退的性格。无论是在西境战事还是南境之战中,他都没有包揽功劳,反而是将许多立功的机会让给旁人。虽说这也可以理解成拉拢人心之举,但最终的赏赐是父皇给的,那些将军难道不知感恩天家?再者从他这些年表现的细节来看,儿臣觉得他的忠心无可置疑。”
开平帝不置可否,又问道:“今天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刘贤便将裴越的表态详细道来,从最开始直接捅破窗户纸,到后来坦承会帮刘贤去说项那些清贵文臣,当然也没有遗漏裴越关于平阳公主赐婚一事的恳切想法。
吴贵妃越听越是惊奇,她没想到裴越竟然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甚至比她预想的结果还要好。如果抛开赐婚这件事的影响,裴越的表现在她心里几乎称得上完美,毕竟这是刘贤争储之路上最大的臂助,裴越能提供的支持远远超过其他人。
开平帝同样有些诧异,此刻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
难道裴越真的只是不愿平阳下嫁中山侯府,怕因此闹得家宅不宁?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望着毕恭毕敬跪在面前的刘贤,开平帝心中浮现另外一个想法,便淡淡问道:“你打算如何维系与裴越的关系?”
刘贤老老实实地答道:“父皇,儿臣坚信只要以真心相待,他必然不会辜负儿臣的信任。”
开平帝既欣慰自己的长子还能保留一份皇子身上很难看到的纯真,又觉得他有些时候过于天真,不禁冷笑道:“朕还活着的时候,他当然要安分守己做个忠臣。可是你不要忘了,他今年才十九岁,如今已然位高权重,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构建自己的势力。等到朕不在了,你们凭什么控制住他?”
刘贤思索之后说道:“父皇,裴越不是魏国公,也不是裴家那两位已经过世的国公。虽然他前程不可限量,可他在军中的根基还很薄弱,那些交情并不能转化成绝对的助力。在往后漫长的时间里,儿臣认为可以时刻盯着他,到时候就能知道他的忠心是否真诚。”
开平帝微微勾起嘴角道:“倘若到时候你发现他心怀不轨呢?”
殿中气氛不由得变得紧张肃穆。
刘贤欲言又止,先是看了一眼面含期许的吴贵妃,然后又看向开平帝,最终踟蹰道:“父皇,其实儿臣一直觉得裴越就像一面镜子,外人对他是什么态度,照射出来的就是相同的态度,所以儿臣相信他会成为大梁的忠臣,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渐渐变得复杂:“倘若裴越真的有了不臣之心,若是让儿臣来处理,儿臣不会跟他虚与委蛇,因为他太擅长这些谋略筹算,儿臣自认不是他的对手。”
开平帝神色凝重起来,问道:“那你会怎么做?”
刘贤努力平复着紧张的心情,然后坚决地说道:“真到了那个境地,儿臣会不惜一切代价,集合手中所有力量直接杀了他。”
开平帝微微一怔,眼中泛起奇异的神采。
他忽地站起身来,没有评价刘贤的回答,淡淡道:“起来罢,这么大人还时常让你母妃担心,没有孝心的糊涂东西。”
刘贤不明所以,起身之后略显茫然地问道:“父皇,那赐婚之事……”
开平帝略显不耐烦地道:“既然你非要管这件事,那么将来你负责给平阳找个好夫婿,否则朕饶不了你!”
刘贤大喜过望,这件事终于完美解决,不仅可以在裴越那里交差,还能顺势获得他全力的支持,同时也照顾到平阳的幸福,可谓皆大欢喜。
开平帝负手向外行去,嘴角泛着一抹罕见的笑意。
吴贵妃和刘贤一直送到景仁宫外,直到圣驾远去已久,母子二人才相伴折返。
……
西城,瑞祥坊。
那处普通的民宅之中。
饭局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好在古董羹中依旧热气腾腾。
许是因为半壶烈酒下肚打开了话匣子,王平章悠然道:“其实你我都知道,甚至陛下心里也清楚,对于如今的大梁来说,任何武勋亲贵只要起了造反的心思,下场必然是身死族灭。纵然有些人戏称老夫为大梁军中第一人,可连贩夫走卒都知道,真正的第一人永远都是陛下。如襄城侯萧瑾和保定伯蔡迁等人,只是陛下摆在明面上的心腹,谁知道暗中又有多少这样的人?”
沈默云淡淡道:“魏国公何必自谦?据我所知,你在军中掌权将近三十年,布置的伏手连陛下都摸不清楚。”
王平章轻轻一笑,摇头道:“陛下这些年不断将当初赏赐给老夫的东西收回去,老夫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可是他对待裴越又明显不同。沈大人,请你说句公道话,单论对国朝的贡献,裴越那小子比得过老夫?”
沈默云平静地道:“中山侯不及魏国公多矣。”
王平章终于露出几分怨望之气,微微眯眼道:“陛下为何要这般厚此薄彼呢?而且老夫知道,随着裴越乖巧地靠向大皇子,陛下更不会放过老夫。只要彻底解决老夫这个军头,大梁军中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格局,一个奉天子号令为圭臬的大好格局。”
沈默云沉吟道:“既然魏国公心知肚明,为何不肯退下呢?恕我直言,你如今年过六旬,本该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何必再执着于权势之争。”
王平章笑了笑,饮下半盏烈酒,冷声道:“老夫为何要退?这荣华富贵是老夫舍生忘死、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老夫对得起陛下和大梁,得到这些尊荣理所应当。再者,老夫已经退了很多,不能再退下去了。”
沈默云幽幽一叹。
王平章缓缓道:“沈大人,丧子之仇岂能不报?”
沈默云微微低眉道:“魏国公,我的确想过要替文德报仇,不然今日不会赴约听你追忆往昔。但是你若想让沈某人做你谋逆路上的一把刀,让沈家满门加上历代先祖被钉在大梁的耻辱柱上,未免……呵呵。”
王平章不慌不忙地说道:“老夫从未想过谋逆,而且方才便说过了,如今的局势下举旗造反无疑是自寻死路。”
沈默云道:“既然如此,魏国公不妨开诚布公。”
王平章轻笑道:“老夫想得很简单,无非是春去秋来,换了人间。”
沈默云挑眉道:“大梁依旧是这个大梁。”
王平章点头道:“没错,无论是哪一位皇子登基大宝,总好过如今这般苟延残喘。到那个时候老夫还能继续维持家族门楣,沈大人亦能成功替令郎报仇,大梁依旧是这世间最强大的王朝,岂非皆大欢喜之结局?”
沈默云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的神情,连王平章都无法看透这个中年男人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说辞,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双方今日能坐下来密谈便已经代表了一部分真实的态度。
彼此都是走到权力巅峰的大人物,当然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完全信任对方,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共同的目标。
沉思片刻过后,沈默云淡淡道:“兹事体大,还需要仔细斟酌。”
王平章老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颔首道:“的确需要一个契机。”
沈默云沉吟道:“待明年开春恢复朝会,储君之争落于实处,届时再就细节商定举措吧。”
王平章斟满自己的酒盏,举杯敬道:“一言为定。”
沈默云缓缓举起酒盏,隔着桌子中央蒸腾的热气,望着王平章略显模糊的目光,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满腹滚烫峥嵘之意。
第912章 气吞山河如虎
腊月二十三日,民间称之为小年,都中无论高门大族还是寒门小户都要祭祀灶王爷。
大街小巷的鞭炮声意味着年节终于到来,欢乐祥和的气氛渐渐浓厚。
中山侯府倒是一如既往地安静,只因裴越清早便带着一百亲兵离城而去。
京都北郊。
天地如幕,朔风似刀,一刀刀割出满目苍凉萧瑟。
裴越抵达京军北营时才巳时初刻,比他让邓载通知北营各将的军议时间提前了三个时辰。
很显然,这是一次突击检查。
一直到进入北大营的营地之前,裴越心中都还很满意。
按照他此前制定的章程,在非战时情况下,北营的外围岗哨由四卫中的两个共同负责,然后每五天交换一次。从他带着亲兵靠近北营还有十余里的时候,便已经出现游哨的身影,等这个距离缩短到十里之内,明暗岗哨的设置更加紧密,而且战术素养和警惕性相当高。
毫无疑问这是秦贤和傅弘之的功劳,前者家学渊源,后者天赋绝佳,都擅长训练精锐的斥候。
这些哨兵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们没有因为裴越的出现就忘记自己的职责,最多是在裴越经过时肃立行注目礼,然后便继续履行自己的任务。
进入营地之后,裴越的好心情依旧维持了一段时间。
北营内部面积非常广阔,藏锋卫、武定卫、平南卫和泰安卫各有驻地,中军官衙被围在中间。裴越入营后没有马上召集各级武将,而是先去了藏锋卫和武定卫的驻地视察。
以他如今敏锐的洞察力和对军营格局的熟稔,纵然只是在营地内扫视一圈,也能大概判断出这支军队近来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