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他顿了一顿,轻笑道:“你们猜错了,我让钱冰转告郭老爷子,倘若南周真的发动战事,他一定要想办法援救江陵城。”
唐临汾和邓载面面相觑,一时间完全转不过弯来。
既然江陵城能够守下来,为何要让镇南大营冒险发兵?
裴越扫视二人,带着几分点拨的意味说道:“这世上的事情大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如我在南周建安城时,若非徐徽言和方谢晓的态度截然相反,再加上庆元帝表现得过于亲近,我也很难猜到他们竟然是要打江陵城的主意。当然,这原本只是我的猜测,所以我只能暗中做一些安排,不可能主动挑起战端。”
唐临汾钦佩地说道:“如今事态的发展已然证明侯爷的正确。”
裴越轻笑道:“回到方才的问题,如果方谢晓久攻不下江陵,而且郭老爷子始终按兵不动,江面上的战斗如何能够打响?南周水师的大部分主力不赶到定州水域附近,我如何能继续下一步的谋划?你们都是我的心腹,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明白了吗?”
两人连忙挺直腰杆,肃然道:“卑下谨记!”
夜色已然降临,山野间秋风舒爽。
裴越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泥土草屑,轻声说道:“将士们歇了这么长时间,该活动活动了。虽说南周骑兵不敢靠近我们,总不能让他们太轻松。走吧,咱们带着他们逛逛南周的好山好水。”
“遵令!”
第828章 连环
大梁,尧州。
尧山大营坐落于靠近定州方向的上元府境内,负责守御百余里边疆。
上元府物产丰饶百姓富足,虽然不像南周建安城那般追求奢华享受,这里的人也从来不会亏待自己。平民百姓尚且能够做到隔天见到荤腥,更不必说身为尧山大营主帅的雄武侯蓝宇。
即便只是一顿简单的午宴,圆桌上依旧摆着八冷八热十六道菜。
席间仅有两人,身躯魁梧的蓝宇大快朵颐,很快便弄得满嘴满手都是油腥,他仿佛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地大块吃肉大口饮酒。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吃相显然要文雅许多,且不多时便放下筷子,拿起放在旁边的帕子擦了擦嘴,然后神色平静地看着对面姿态狂放的雄武侯。
良久之后,蓝宇终于停下动作,扫了一眼面前一片狼藉的杯盘,端起茶盏漱口,将茶水吐出之后,他意犹未尽地看着中年男人,粗声问道:“莫非这些菜不合沈大人的胃口?”
中年男人微笑道:“少食多餐,方能长命。”
蓝宇抽了抽嘴角,颇为意外地说道:“想不到做了十六年孤臣的太史台阁沈大人也会惜命。”
中年男人便是沈默云,他离京之后一路行踪极为隐秘,今日上午才来到尧山大营。
沈默云看着桌上其实还剩下大半的菜肴,意味深长地说道:“蓝侯说笑了,本官觉得这世上不惜命的人很少,但凡这样的人出现总会搅动风云,譬如你那位不知所终的侄儿。”
蓝宇面色如常,坦然道:“想不到沈大人居然会关注那个不成器的小子。”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以往未曾关注,只是听闻蓝侯将他派往南周,故而不得不关注。”
蓝宇握着杯盏,望着其中清澈的酒液,沙场老将的煊赫气势逐渐涌现,尤其是配上他极其魁梧的身躯,宛如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与之相比,沈默云面容清癯身材单薄,显然难与之匹敌。若是在寻常官员面前,太史台阁左令辰的身份足以镇住对方,可是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执掌六万骄兵悍将的一方枭雄。
对峙片刻,沈默云依旧风淡云轻,蓝宇皱眉沉声道:“沈大人有话直言。”
沈默云缓缓道:“蓝侯爷,你可知道裴越是什么身份?”
蓝宇冷笑道:“他是什么身份与我何干?”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过犹不及。”
蓝宇脸色阴沉下来,说道:“沈大人,我素来敬重你的为人,也清楚台阁儿郎对于军务的臂助。你若是有我不法的证据,无需多言即刻捉拿便是。若是没有,倒也不必在我面前故弄玄虚。”
沈默云静静地望着他,不疾不徐地说道:“永州城郊李家庄。”
蓝宇陡然变色,杯盏险些被他握碎。
沈默云继续说道:“李家庄表面上与世无争,实则看守严密,里面住着很多可怜人。据我所知,那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人在替你做事,譬如其中有个名叫江万里的剑客。”
蓝宇阴晴不定地望着他,良久之后才语调艰涩地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默云淡淡道:“陛下知道你做过什么,但是他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蓝宇喟叹一声,而后颓然地说道:“陛下……陛下真的这样说过?”
沈默云颔首道:“君无戏言,难道蓝侯觉得本官在假传圣旨?”
蓝宇连忙摇头道:“断无此意,只是不知陛下要臣做什么?”
沈默云盯着他的双眼,沉声说道:“做好南下伐周的准备。”
蓝宇悚然一惊,同时又觉得不敢置信。
伐周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小事?更何况尧山大营虽然一直在做着战备,可是大军开动极其繁琐,事先又没有得到西府的指示,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几日内就贸然渡江攻城。
见他满面迟疑之色,沈默云道:“你不用紧张,陛下并未要求你攻城拔寨,且再等一等。”
蓝宇急切地问道:“等甚么?”
沈默云端起面前的酒盏,气定神闲地说道:“等一个消息。”
……
江陵城下。
围城第二天。
十万大军当然不可能全部用来攻城,实际上承担第一拨登城重任的仅有三万人,剩下七万人则分成三个梯队。对于南周来说,这一次动用的兵力不算多,方谢晓还抽调出另外一座大营的三万人,负责监视东西两座辅城的守军,防止他们主动出兵冲击大阵。
攻城战从清晨开始打响,在经过投石车不断轰击城墙和弓手对射之后,无数兵卒呐喊着冲向江陵三面城墙。他们以云梯为攀登的工具,冒着上方不断飞来的箭矢和木石,悍不畏死地冲击着守军的防线。
这样的战事自然无比血腥,但无论是城下观察战局的方谢晓,亦或是城上阻止防御的保定伯蔡迁,他们都清楚眼下没有任何取巧的可能。对于南周将士来说,他们想要啃下这座屹立十多年的坚城只能用人命去填。
守军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不停地用滚木礌石轰击着周军,即便不是当头砸中,哪怕只是被这些重物捎带分毫,周军士卒便会坠下云梯,跌个粉身碎骨。
各部主将亲临战场指挥,每个人都想成为先登良将,那意味着无上的荣耀和用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不论他们平时对待麾下的将士如何仁厚,此刻那些攀附在云梯上的人在他们眼里和蚂蚁无异,成千上万的蚂蚁组成像人一般的阶梯,给这些武勋亲贵化作登天之路。
中军旗帜之下,方谢晓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极其惨烈的厮杀,身后的八面大鼓不断敲击出震动人心的杀伐之声。
狼烟滚滚,有死无生。
蔡迁显然不是易于之辈,如今又有李进这员良将的襄助,纵然城墙看起来岌岌可危,但是周军始终无法攀登上去站稳脚跟。
方谢晓对此早有预料,倘若江陵城那么容易夺下,他又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只见东面数骑一路奔袭而来,狼突营主将方淮不等坐骑停下,直接飞身跃下然后快步跑来。
“国公爷,北岸有动静了!”
方谢晓微微颔首,负在背后的双手不知不觉攥紧成拳。
第829章 名将之姿
北岸与江陵城隔江相望的便是蒲圻城,这是梁国在沿岸边界上的军事重镇,镇南大营的大帅府和定州水师衙门皆在城内。
方谢晓在十余员武将、两千骑兵的保护中绕过江陵城,来到大江沿岸一处平缓地带,眺望着波澜壮阔的江面,众人无不面色凝重。
天沧江延绵数千里,最宽处为六百余丈,位于大梁尧州东南角上的入海口,最短处位于渝州西南的苍云峡,仅有五十余丈。
江陵城北的江面约为一百丈,换算成裴越前世的长度即三百米左右。
这个宽度显然不算特别窄,但是江陵和蒲圻之所以能成为大江南北非常重要的兵家重地,原因便在于从上游五峰渡口,一直到下游神女渡口,这段长约八十余里的水域无风无浪,水下几无暗礁湍流,水势极其平缓。
秋日烈烈,白云悠悠,云层折射出的光芒笼罩在这片大地上,以天沧江南岸为界线,暴烈与平静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相依相存。
一边是厮杀惨烈的江陵城,数万周军蚁附而上,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试图将大周战旗插在城头上。城内守军在保定伯蔡迁的指挥和调派下,不断将敌人赶下城头,城内亦在有条不紊地搬运各种守城器械。
鲜血泼洒在斑斑驳驳的城墙上,所有的阴谋诡计到此时终究化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决斗。
另一边则是秋风吹拂的大江,那两座浮桥完好无损地屹立在江面上。北岸出现梁军将士的身影,上游和下游都有定州水师的战船在巡弋。
方云天在仔细地观察过后,沉声道:“父帅,目前看来对方似乎有援救江陵的打算。”
旁边一员武将朗声道:“国公爷,大公子,末将以为北岸的梁军只是虚张声势,至少在近几天内,他们肯定还会继续观望。”
这两种观点都有人支持,很快周遭便议论起来。方谢晓治军严明但是并不专断,他麾下的将领也能做到直言敢当,这样的风气其实颇为难得。
片刻过后,方谢晓平静地说道:“云天。”
“末将在。”
“传令催促五峰水师,命令他们尽快赶来。”
“遵令!”
……
蒲圻城,帅府节堂。
昨日南周突然发难,大军在极短的时间内围困江陵城,仅仅留下北面临江一小片区域。保定伯蔡迁在围城之前便已派出心腹,借助江面上的浮桥传回消息。蒲圻城守军立刻通知帅府,随后便有十余名信使出城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直至今日傍晚,镇南大营六位指挥使中的四人已经率军赶到蒲圻城,余下两人之中的燕山卫指挥使李进如今在江陵城内,怀庆卫指挥使因为驻地较远且只负责定州境内安稳的缘故,并未得到传召。
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大步入内,所有人起身相迎。
他来到帅位之后坐下,言简意赅地说道:“坐,今日议一下是否要发兵救援江陵。”
老者便是镇南大营主帅、巩城侯郭兴,历来不喜繁文缛节,堂内众人早已习惯他的风格。
当即便有一位指挥使说道:“启禀侯爷,这次南周大军来势汹汹,根据蔡伯爷的急报来看,对方至少动用十万兵力,且不知还藏着多少后手。末将认为,在对方还没有完全立足的情况下,可以先派一卫将士南下。”
另一人摇头道:“既然李指挥使提前率领五千锐卒渡江,这样一来江陵城内足有三万兵力,用来守城绰绰有余。末将觉得不必急于一时,且先看看局势再定。”
先前那人强硬地道:“江陵城不容有失!一旦我们失去这座重镇,南岸另外两座辅城也必然会陷落,届时南周就能彻底占据这段水域。郑将军,你可清楚这个后果的严重性?南周攻破江陵之后,他们可以仰仗强大的水师,在江陵渡修建水寨,对蒲圻城造成直接的威胁,继而让南北攻守之势彻底扭转。”
坐在他对面的郑指挥使皱眉道:“林将军请勿危言耸听,我从未说过放弃江陵,只是眼下时局不明,等一等有何不可?难道保定伯连区区数日都坚持不住?”
双方各执一词,谁都无法说服对方。
郭兴轻咳两声,堂内立刻安静下来,他转头望着右手边坐在首位的定州水师提督李元同,淡淡道:“你怎么看?”
李元同沉吟道:“侯爷,方谢晓这次选择攻三放一,在下官看来极有可能是一个诱饵。”
郭兴道:“为何?”
李元同冷静地说道:“侯爷,梁周本要联姻和亲,方谢晓突然出尔反尔,肯定要承受极大的压力,因为南周国内并非上下一心。基于此,他必须要速战速决,只有尽快攻下江陵才能压制住其他人的攻讦之声。从这个角度来看,在他率军围住江陵的同时,南周水师理应出现在附近,威慑我们的水师和江面上的浮桥,切断我们对江陵的援护,这样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攻城。”
这番话合情合理,而且李元同既然这样说,那肯定是暂时还没有发现南周水师的踪迹。
其他人渐渐陷入沉思之中,郭兴对于李元同的分析不置可否,看向坐在李元同下首的那位年轻武将,淡然道:“谷节,说说你的看法。”
众人好奇地望着谷梁的长子,谷节今年三十二岁,现任靖江卫指挥使,为人沉稳庄重,传言他极有可能在将来接替郭兴,执掌大梁南境最重要的镇南大营。
迎着满堂锐利的目光,谷节不慌不忙地说道:“侯爷,末将赞同提督大人的分析,但是还有一些不同的想法。南周这次是突袭江陵城,重点在于隐蔽和突然。倘若方谢晓提前调动水师战船,必然会引起提督大人的注意,他显然不能犯这样的错误。”
谷节稍稍一顿,果决地说道:“正因如此,我们必须在南周水师到达之前,出兵援护江陵城,挫败方谢晓的速胜之策。”
满堂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