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第786章 刺裴(十三)
当裴越离开丹霞湖畔的时候,苍茫的夜色中有不止一双眼睛远远地盯着他。
钱冰的感觉没有出错,暗中的确有人在窥视他们。虽然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表面上看起来过于平凡,可他拥有异于常人的敏锐五感,再加上天生具备对于危险的预感能力,这是他能够成为太史台阁第一刺客的原因。
裴越返回住处后,亲兵们开始在院落外围布置暗哨,一个矫健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这个如风一般迅捷的身影来到林间一个隐秘幽暗的角落。
这里藏着二十多位武道高手,他们都是梁人,而且身份各不相同,有人是祥云号的护卫,有人是大梁南境某个镖局的镖师,那位身着缁衣的僧人甚至是一间寺院的主持。
“典雄,确认中山侯的住处没有?”人群中那位年过五十的老者问道。
负责打探的便是三十多岁的典雄,而这位老者显然是主持大局的人物。
典雄点头道:“已经确认,不会有错。”
老者环视四周说道:“诸位暂且养精蓄锐,我们在拂晓之前动手。”
众人颔首答应,老者又对典雄问道:“你这一路上有没有发现老江?”
典雄摇摇头,刚要说话忽地面色一变,示意众人噤声,然后抬手朝着北边指了指。
“是我。”
在这些高手准备动手之前,不远处响起一个平淡的声音。
老者松了口气,低声道:“莫要紧张,是蓝公子。”
随后便见一个身段颀长的男子走过来,他便是大梁雄武侯蓝宇的侄子蓝知秋。
众人纷纷行礼,不管他们心中是否情愿,面上都不敢有丝毫不敬,因为蓝知秋代表的是蓝宇,而后者便是掌握他们以及各自亲人命运的贵人。
蓝知秋看了一圈,微微皱眉道:“江万里何在?”
老者犹豫着说道:“公子,我们在建安城外集合的时候他还在场,但是在赶来的途中,不知何时他脱离大队,如今不知去向。”
蓝知秋面色变得很难看,气氛登时变得凝滞。
按照二叔蓝宇的嘱托,这个江万里是他最看重的刺客,花费无数心血控制、专门用来对付裴越的大杀器。此人的剑法出神入化,尤其是那手堪称一击必杀玉石俱焚的绝招,只要为他创造合适的机会,裴越必死无疑。
就在蓝知秋将要发怒之时,不远处忽然响起江万里的声音:“我在这里。”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典雄望着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前方的男人,紧张地问道:“老江,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江万里淡淡道:“我一直跟着你们,因为我不确定你们当中有没有叛徒,所以只好暗中观察。”
蓝知秋强行压下怒气,沉声问道:“那你有没有找到叛徒?”
江万里在距离他一丈之地站定,怀中抱着长剑,平静地说道:“目前还没有。”
蓝知秋看着这个外表平凡宛如农夫的顶尖剑客,虽然明白这种人性情古怪,自己当下要以大局为重,仍旧忍不住冷哼一声,然后对那老者说道:“今晚不能动手。”
老者焦急地说道:“公子,后半夜可是最佳的时机。”
蓝知秋神情凝重地说道:“南周的人落入裴越的陷阱,在丹霞湖畔丢下上百具尸首,这是我亲眼所见,说明裴越今夜必然会有严密的防备。你们这个时候冲过去,只会再次被他算计。但是只要他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今夜,此人必然会放松警惕。”
老者茫然地问道:“那依公子之见,我们该何时出手?”
蓝知秋勾起嘴角道:“当然是他觉得已经安全、彻底放下戒备的时候。”
他微笑着讲述自己的第二套计划,众人听完之后不禁双眼发亮。
唯独江万里一言不发地望着蓝知秋,眼神沉静如水。
……
黎明之前。
建安城,皇宫。
今日并非朝会之期,故而宫门放钥会在卯时初刻(早晨六点)。
现在距离放钥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依照规制不能打开宫门,但是在内侍省大太监带着庆元帝的口谕到来后,守门将不敢抗辩,吩咐禁军将宫门打开。
然后只见十名廷卫飞速离开皇宫,朝着重臣府邸齐聚的方向跑去。
守门将看着这一幕不禁紧张起来,等廷卫们围着一辆马车来到宫外,内阁首辅徐徽言从马车上下来,他愈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大太监上前匆匆行礼道:“首辅大人,陛下在明德殿偏殿相候。”
徐徽言颔首道:“烦请前面带路。”
他当然知道明德殿在哪里,这样说只不过是遵照规矩,毕竟皇帝陛下这个时候突然召自己入宫极不寻常。
来到明德殿偏殿,庆元帝抬眼看着这位内阁首辅,轻声道:“来人,赐座。”
徐徽言谢恩之后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庆元帝的脸色。早些时候他接到元岩的密报,原本打算天明之后入宫奏禀,可是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反常又急切地将自己召进宫中,说明东林那边发生的事情比元岩说的还要严重。
果不其然,庆元帝从御案上拿起一本奏章,递给肃立在旁的大太监,后者双手捧着奏章迈着小碎步来到徐徽言身前,将奏章交到他手中。
庆元帝道:“这是上官鼎刚刚送来的急报,你先看看。”
徐徽言接过奏章,看了几眼立刻面色一变,心念电转之后,神情肃穆决然地说道:“陛下,此事绝对与镇国公无关!方云虎此前在北梁境内做事,与裴越仇恨颇深,这次显然是因为私怨报复。”
庆元帝轻叹道:“为何与镇国公无关?”
徐徽言沉声道:“倘若是镇国公授意他这么做,谋局必然不会如此随意粗糙,裴越断无生还之理。”
庆元帝沉默片刻,算是认可首辅的分析,然而他颇为头疼地说道:“可是梁人不会相信。”
徐徽言冷静地说道:“裴越只是受了轻伤,反而方云虎死在他手里,臣认为此事必有蹊跷。上官鼎的急报里写得不够详细,可即便只是方云虎独自筹谋,他毕竟带着数百精锐,裴越怎能未卜先知,事先安排好陷阱和伏兵?”
庆元帝微微点头,沉吟道:“朕已经派夏飞调一千武德营将士赶赴东林,日出之后保护裴越返回京城。至于镇国公那边,朕只好让拒北侯辛苦一趟,去承北大营将这件事如实相告,务必要安抚住镇国公,让他以大局为重。”
徐徽言想了想,垂下眼帘道:“陛下圣明。”
庆元帝无奈地说道:“这个梁人真是惹祸精,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生出事端。罢了,朕会让上官鼎尽快安排好清河远嫁事宜,尽快打发他回去,以免他继续弄出麻烦。”
徐徽言苦笑道:“陛下,臣相信镇国公能够冷静下来,终究是方云虎谋算北梁正使在先,无论对方有没有防备,我们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问题在于那个裴越未必就肯善罢甘休,多半会利用这件事借题发挥。”
庆元帝想起裴越诈伤的事情,脸色亦有些难看,望着徐徽言说道:“此事便交给爱卿了。”
徐徽言起身应道:“臣领旨。”
君臣二人计议良久,徐徽言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皇宫。
天边晨光微熹,秋意渐染,霜华初现。
第787章 刺裴(十四)
宿雨停宵月,新霜乱晓烟。
天边出现第一抹晨光的时候,钱冰从院落的角落里出来,双眼仍旧炯炯有神,厮杀和守夜并没有让他觉得很疲乏,或许这也是一名顶尖刺客必备的素质。
转身瞧见裴越走出正房,钱冰上前请安道:“侯爷料事如神,昨夜果然无事发生。”
裴越神色温和地望着他,微笑道:“钱主事,何必总是这么客气?”
钱冰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卑微”二字,略显尴尬地回道:“还在京都的时候,沈大人经常对我说,像我们兑部这些人要永远做个普通人,这样才能泯然众人不至于引人注目。再者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在异国他乡,下官这样更方便做事。”
这是一个永远带着一脸讨好笑容的男人,裴越始终难以将他和太史台阁第一刺客的形象联系起来,颇为好奇地问道:“你在南周这边明面上的身份是什么?”
钱冰答道:“下官在建安城里开着一家包子铺。”
裴越敛去笑意,轻叹道:“因为我的缘故,你往后恐怕很难再经营那家包子铺了。”
昨晚见过钱冰的人不少,上官鼎虽然只是文官,但裴越不相信他的随从里没有南周皇帝的眼线,自然就能推断出钱冰和湖畔那几十名高手的身份。
钱冰诚恳地说道:“侯爷,下官如今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您的安全,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下官在南边待的时间不短,从去年开始便已经被对方的探子注意到,所以完成这次的任务之后,下官也要返回大梁,届时沈大人会派新的主事接手南边的事务。”
裴越听出他话里的坚决,想了想又问道:“这是沈大人的命令,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钱冰憨笑道:“都有,都有。”
裴越抬头望着雨后空山,轻声道:“等回京都之后,你若不想留在太史台阁继续干着刀头舔血的事,我可以帮你安排一个合适的官职。”
钱冰没有推辞,满面喜色地点头应下:“多谢侯爷赏识。现在时辰还早,侯爷不再睡一会儿?”
裴越摇头道:“南周皇帝不会容许我继续留在东林。”
话音未落,冯毅快步走进来说道:“少爷,那位徐姑娘想要见你。”
钱冰满含深意地笑笑,然后闪身离开院落。
裴越来到正堂之后,徐初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几乎从上到下打量几遍,最后视线落在他的左手上。
其实裴越不太明白这位少女究竟想做什么,依照清河徐氏的底蕴和徐徽言的家教,徐初容应该不至于对沁园那件事怀恨在心。如果她是为关系亲密的清河公主考虑,不想对方远嫁北面,没有道理一直缠着自己,因为这件事的决定权在庆元帝手中。
基于此,他神色淡淡地问道:“徐姑娘有何贵干?”
徐初容平静地说道:“听说你昨夜遇到一些大麻烦,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裴越应道:“有劳关心,我没有大碍。”
徐初容忽地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抬眼望着裴越,语气清冷地问道:“为何一定要杀方云虎?”
裴越皱眉道:“此言何意?”
徐初容道:“你是北梁迎亲正使,最重要的职责是将清河公主安全接回去,而不是在我朝境内搅动风雨。四方馆外的切磋、昨日酒宴上的论战和昨夜的厮杀,我知道你没有错,但你明明可以留方云虎一条性命。”
裴越转头看向门外的晨光,摇头笑道:“徐姑娘,你觉得我不该杀他?”
徐初容正色道:“你不杀他,那么此事就是镇国公府理亏,连带着朝廷也会对你礼让三分。可是你行事如此不留余地,不仅将有理变成无理,更会彻底陷入真正的危局。这段时间的冲突,我知道你胸有成竹,看似凶险实则游刃有余,可是接下来你就会知道自己惹下怎样的麻烦。”
裴越略显讶异地看着她,缓缓道:“徐姑娘这是在关心我?”
徐初容脸上并无羞涩之意,反而白了他一眼,气恼地说道:“我为何要关心你?我只是在替公主姐姐担心!”
裴越愈发不解地问道:“这与清河公主有何关系?”
徐初容轻哼一声道:“你杀了方云虎,平江数十万人怎会放过你?不说那位心思深沉似海的镇国公,光是方家其余四子就不会善罢甘休。陷阵营五千大戟士暂且不提,你到底知不知道平江有多少人在军中为将?”
裴越不以为然地轻笑道:“按照徐姑娘的意思,贵国陛下似乎管不了方谢晓。”
徐初容着急地说道:“你不要胡搅蛮缠!方家当然不敢明着动手,更不可能在建安城内杀你,可是从建安城到天沧江这数百里路途,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一场厮杀。万一到时候局面混乱,伤到公主姐姐又如何?”
“哦。”
裴越淡然地应了一声,颔首道:“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不过基本都是废话。”
徐初容瞪大双眼,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
从小到大,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裴越冷笑道:“徐姑娘,方云虎在我朝境内就想杀我,如今更是孤注一掷,调集数百精锐强行刺杀,所以他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