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冼小石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你要瞒着国公爷做这件事。要知道你此前在北梁境内做的那个局,让国公爷在朝堂上很被动,陛下甚至不得不做出让步。”
方云虎脸上浮现一抹戾气,沉声道:“让步就是失败的开端。我设局谋杀谷范和裴越,是为了打乱北梁皇帝的布局,另外可以刺激谷梁让他方寸大乱。站在大周的立场上,我这样做有什么错?朝堂上那些文官老爷们,脑子里只有北梁更强这个概念,却从来没有仔细分析过两边的具体情况。”
他顿了一顿,愈发阴沉地说道:“大周远远没有他们想得那么弱,北梁也没有那么强,胜负本就存在很大的悬念。只可惜……他们心里只有苟且偷生四字,甚至要把清河公主送过去讨梁人的欢心。和亲?一群蠢货,我呸!”
冼小石无奈地看着他,忍不住提醒道:“喂,和亲是我家老爷子提出来的,你这样当着我的面骂人可不好。”
方云虎平静下来,直白地说道:“你我都知道,和亲虽是老侯爷首提,实则是因为朝堂上对家父和我的攻讦越来越严重,他不得不想办法让内斗缓和下来。老侯爷的恩情,我们方家自然会记在心里,又怎会忘恩负义?”
冼小石自然明白,他只是想让对方冷静一点,点点头道:“所以你要杀了裴越,让局势彻底崩坏。”
方云虎道:“这不是局势崩坏,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杀死裴越,让两国关系彻底决裂,那些墙头草才能清醒过来。或许有些人还会暗藏异心,到那时陛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清扫庭院。我瞒着父亲做这件事,但是我没有瞒着你,而且我相信军中很多年轻将领都跟我们是一样的想法。”
冼小石沉默不语。
家国天下四字委实沉重,他看似放荡不羁性情恣意,但是涉及到真正的大事依旧需要冷静斟酌。
方云虎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必须要杀死裴越。”
冼小石反问道:“很重要吗?”
方云虎摊手道:“不重要,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无论我们的原因是否相同,但在杀死裴越这件事上目标一致便够了。”
冼小石笑了笑。
他脑海中浮现一段久远的往事,良久之后缓缓说道:“我承认,有一部分原因与你相同。如今朝野上下的分歧越来越严重,这个时候选择和亲无疑会给那些摇摆不定的人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只有彻底断绝他们的念想,大周内部才能拧成一股绳。”
方云虎静静地等着他后面的话。
“只不过,我个人还有一个原因。其实倒也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应该知道我小时候的日子不算好过,毕竟我家老爷子是从北边过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得到旁人的信任,所以我们冼家子弟很难结交到知心的朋友。”
“我从小性子便有些古怪,愿意陪我玩的人不多,只有一个老实巴交的笨小子,成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做我的跟班。虽然我从来没有在嘴上说过,但我心里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兄弟。后来有一天,我家老爷子告诉我,那家伙为了军功去了北边。”
“就像你大哥对方锐一样,我其实不同意他去北边,可是那件事是两位老人家做的决定,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北梁的京都外围。”
“后来他死了,和方锐一样死在裴越的手里。”
“他叫冼丛,一个无名小卒,除了我之外应该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冼小石说完之后,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但是眼中泛着冰冷的光。
方云虎轻叹一声,低声道:“裴越确实该死。”
冼小石问道:“何时动手?”
方云虎道:“徐徽言的掌上明珠邀请裴越参加四日后的东林文会,他答应了。”
冼小石快意地笑了起来。
……
日落时分。
皇城之中有一座观星台,位于皇帝寝宫的前方,这是庆元帝的独特爱好。
御宇十八年的庆元帝保养得还算不错,只是近些年来他两鬓渐渐生出一些白发,腿脚也没有年轻时那般灵便,故而登上观星台的次数越来越少。令守护观星台的御林军略微有些诧异的是,皇帝陛下竟然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突然登台。
不过当他们看到亦步亦趋跟在陛下身后的首辅大人,心中那些诧异立刻消散。
登上高台,皇城内乃至建安城的一部分风貌都可以尽收眼底,庆元帝略显贪婪地望着四面景色,悠悠道:“朕果然是老了。”
徐徽言没有阿谀奉承表忠心,平静地说道:“陛下,冼侯爷都还没有服老。”
庆元帝神情复杂地笑着,摇头道:“他是习武之人,朕如何能比?说起来,初容这孩子着实不错,既帮你也帮朕解决一个难题,不枉朕对她另眼相看。”
徐徽言斟酌道:“陛下,她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庆元帝轻声道:“至少她还有这份心,如果臣子们都能像她这样想,朕又何必兵行险着?裴越既然答应参加东林文会,想必心中已经早有谋划,你去安排一下,朕明日见他一面。”
“臣遵旨。”徐徽言垂首应下,然后迟疑道:“陛下,这会不会让一些人误会您的想法?”
庆元帝道:“你看这座建安城,表面上如此平静又美丽,实际上藏着无数涌动的暗流。北边那位想要借助裴越让这些暗流浮上水面,朕也只能趁势而为。误会也好,揣摩也罢,终究是要解决问题,而不是一味想着粉饰太平。”
徐徽言心中一凛,愈发恭敬地说道:“臣明白了。”
庆元帝望着落日余晖之中的建安城,满眼山水如画,唯见残阳似血。
第762章 剑藏于匣
建安城太繁华,以至于很多时候连城防营都弄不清楚,这座雄伟巍峨的城池里藏着多少身份诡异之人。
他们一直没有放松对北梁太史台阁乌鸦的追查,这些人大多分成两种身份,一种是明面上的探子譬如商贾之类,当年还没有垮塌的七宝阁便承担着类似的职责。另一种便是身份完全伪造的密探,拥有完整的身份证明,极其难以分辨。
莫说在这个时代,就算是裴越前世的时候,想要彻底根绝间谍依旧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城东有一片平民区,这里历来鱼龙混杂,无数罪犯隐匿其中,就连本地长大的官府差役来到这里都要小心翼翼,以免不知不觉中被人割掉脑袋。当然,选择藏在这里的密探很难将触角伸到远处,因为他们缺少一个令人信服的身份。
只是对于那些身负临时任务的探子来说,这里显然是绝佳的藏身之地。
一座逼仄清贫的小院内,陆陆续续住进三个汉子,这在此地是极其平常的现象,压根没有人格外关注。
其中一位汉子看起来就像常年在田间劳作的老农,若不是他连睡觉的时候都抱着那柄长剑,恐怕同伴都会以为这是迷路到此的贫民。
午饭略有些简陋,三人吃完之后选择在屋内打坐养神。
院外很喧闹,不断传来中年男女的争吵声,小孩子的哭闹声,以及一些青皮无赖路过时露骨的谈笑声。三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天,对于这种人世间的烟火气早已习惯,完全能够不受影响。
小半个时辰过后,东面木板床上那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轻吐一口浊气,起身活动着四肢,望着怀抱长剑看向门外的老农说道:“老江,我怎么觉得你有心事?”
老江没有看他,淡淡道:“你还会读心?”
汉子打了个哈欠,拉着一张条凳坐下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我也觉得侯爷是个好人,但是你不要忘记我们的身份。当初既然选择这条路替那些人卖命,手里早就沾了洗不清的血,何必有什么负担?”
屋内另一人是个五十多岁脸上满是皱纹的男人,他点点头道:“没错,虽说我们以前在江湖上闯出名头,实际上也只是替别人辖制草莽间的力量而已。大侠也好,邪魔也罢,说白了我们只是那些人手中的刀。”
老江左右看看,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年轻汉子叹道:“老江,当初上面下令,让我们借着归隐的名头进入祥云号的护卫队伍,你就应该明白会有这么一天。”
那边的老人亦劝道:“我们三个一直共同进退,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至少也算得上过命的交情。这次奉命刺杀侯爷,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可是你好好想想,如果咱们这里出了差错,死得就是整个家族的人,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后果?”
老江沉默不语,依旧紧紧抱着那柄长剑。
年轻汉子迟疑片刻,缓缓道:“老江,我知道你担心首阳山那边的婆娘和孩子,可是你别忘了,咱们真正的根都握在那些人手里。”
片刻过后,老江平静地问道:“小典,我问你,那天找过你的男人究竟是谁?”
年轻汉子面露犹豫,然而在老江冷峻的目光注视下,只能轻声说道:“我只知道他姓蓝。”
老江微微颔首,片刻过后问道:“何时动手?”
年轻汉子面露喜色,连忙答道:“三日后,东林文会。”
老江没有表露出任何反对的意向,只是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幕场景。
钦州,彰德府,海阳县,那些买到粮食之后满心欢喜的百姓们。
他不禁愈发握紧怀中的长剑。
……
裴越对建安城的繁华早有耳闻,当他踏足在皇城内的仪道上,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赞叹。
大梁皇宫是在前魏宫城的基础上修缮扩建,前朝三大殿加上后宫宫殿群的庞大规模已经足够巍峨,但是南周皇城的金碧辉煌仍旧让他颇为吃惊。
庆元帝选择在大庆殿偏殿之中接见这位北梁正使,在场的南周官员仅有首辅徐徽言一人。
裴越步伐从容地来到御前,躬身行礼道:“外臣裴越,参见周朝皇帝陛下。”
庆元帝平和地说道:“裴正使免礼。”
殿内的光线很明亮,足以让他看清楚这个年轻人的面庞。与他想象的略有不同,裴越更像是一个俊逸不凡的年轻才子,而非沙场驰骋的虎将,尤其是他因为受伤之后显得微白的脸色,更让他多出几分内敛俊秀的气质。
庆元帝温和地说道:“裴正使长途跋涉,来到建安之后又遭遇小人暗算,故而朕没有立刻召见你,以免加重你的伤势。如今看来,伤势依旧没有痊愈,要不要让朕的御医再帮你诊治一番?”
裴越垂首道:“多谢陛下关爱,外臣已无大碍,休息几天便能痊愈。”
虽然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恭敬,但是南周君臣都能听出话中的疏离。
庆元帝微微颔首,肃然道:“你放心,朕一定会严惩凶手,还你一个公道。”
裴越面上感激,心中自然没有将这些场面话当回事。
徐徽言开口问道:“裴正使,听闻你准备参加三日后的东林文会?”
裴越转头望着他,微笑道:“首辅大人,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件事。”
徐徽言面不改色,淡然道:“小女性情跳脱,让裴正使见笑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本官自会安排妥当。”
裴越不动声色地说道:“多谢大人关心,不过就算令爱不提,我也打算厚颜参加。贵国文华鼎盛,东林文会更是文坛盛事,我虽是个粗人,却也不愿错过这等盛会。”
庆元帝与徐徽言眼神交汇,然后便话锋一转,继续关心起裴越的伤势。
约莫聊了一炷香的时间,这场召见便毫无波澜起伏地结束。
徐徽言亲自将裴越送到皇城外,态度非常随和。
裴越面带笑意,但是在登上马车之后,他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特意召见我一趟,难道只是为了当面确认我去不去东林文会?”
裴越独自坐在车厢里,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隐隐觉得南周皇帝似乎是在提醒自己,毕竟除了文会之外,对方始终在关心自己的伤势。经过开平帝几年的磨砺之后,他对皇帝这种生物早已有了非常清晰的判断,深知君王的一言一行必然有其深意。
但就是这份深意让他想不明白。
裴越不能确定徐初容的邀约有没有恶意,可是他知道在自己答应之后,文会上必然会有很多未知的风险。
这对君臣究竟想做什么?
第763章 当局者迷
建安南城,徐府。
徐氏本宗生活在清河县,在京城为官的子弟都住在朝廷赐下的宅邸里,低调务实从不会刻意引人注目,这是一个传承千年世家大族的生存智慧。
徐府是一套五进宅子,虽然比不得王府和国公府那般恢弘气派,但是在寸土寸金的建安南城依旧算得上宽敞舒适。庆元帝为了表示对清河徐氏的器重,特地将赐给礼部侍郎徐子平的宅子安排在徐府东面,两家往来非常方便。
府内花厅之中,徐徽言第三子徐熙打量着眉头微蹙的徐初容,走到她对面坐下,微笑问道:“小妹因何烦恼?”
徐初容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没什么。三哥,你会去参加东林文会吗?”
徐熙应道:“文会两年举行一次,届时将有众多大儒前辈到场,乃是咱们大周家喻户晓的文坛盛事,我身为徐氏子弟又岂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