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第594章 尘埃落定
月光皎洁,星垂四野。
中军帅帐,裴越和唐攸之对面而坐,帐内并无旁人。
“很多人都想见你,连焕章兄都迫不及待,不过都被我拦了下来。藏锋卫那几个小子例外,我想你应该很想见见他们。”
唐攸之满脸笑容,眼神平和。虽然只是两个多月未见,但是裴越已经明显感觉到这位集宁侯的气度愈发从容,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一等国侯再加上灵州刺史的殊荣足以在短时间内极大地提升一个中年男人的气场。
裴越笑了笑,摇头道:“其实今日我只想见唐叔一人。”
“哦?为何?”唐攸之好奇地问道。
裴越饮下一口酒,回想起那次朝会上的波澜,缓缓问道:“魏国公居然会放弃李柄中,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王平章的手段记忆深刻,连续几手堪称出其不意,不仅是裴越和开平帝被他绕了进去,甚至连李柄中本人都彻底蒙圈。
在关于西境军政主官人选的争论中,王平章最后仅仅拿到一个古平军镇指挥使的名额,虎城仍旧归襄城侯萧瑾打理,长弓大营主帅落在南安侯苏武手中,金水大营主帅则是齐云侯尹伟。
这三人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没有任何问题,足以保障西境的安危。
其实去年的西境之战,若非宁忠和路敏从中作梗,西吴想要取得前期胜利本就极难。
唐攸之放下酒盏,沉吟道:“魏国公不想我回京都。”
“宁肯放弃李柄中也要阻止唐叔回京,我后来才想明白这才是王平章真正的用意,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做呢?唐叔,莫非你和魏国公之间有旧怨?”裴越眉头微皱,陷入沉思之中。
按照开平帝最初的计划,唐攸之卸任西军临时主帅之后,应该回京取代李柄中接手京军南营。
京军三营,西营算是王平章的发迹之处,如今的西营主帅长兴侯曲江便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历朝历代的官员体系中,绝对无法根除山头的存在,开平帝深谙其中道理,所以不会妄想所有人都是只对自己忠心的臣子,而是会用各种手段达到各方势力的平衡。只要自己是唯一能够改变这种格局的人,那么就可以永远保持高高在上的君王权威。
北营在经过一定时间的过渡,再交到裴越手上,那么北营和西营就可以形成相互制约,不至于落入一人之手。纵然王平章在军中势力庞大,可是执掌南营的唐攸之与裴越关系更亲近,再加上禁军和京都守备师,如此足以牢牢掌控住京都内外的安全。
京都不乱,大梁就会安定,这便是开平帝在路敏死后对于军方的安排。
面对裴越的疑惑,唐攸之摇摇头道:“我与魏国公谈不上熟络,但也没有任何个人恩怨。”
裴越苦笑道:“这个老狐狸究竟要做什么?”
如果不是王平章突然提出精简西军和灵州改制,而且说服了开平帝和莫蒿礼,唐攸之的南营主帅之职根本丢不了。这件事里最关键的地方在于,王平章在最后时刻放弃李柄中,改而推唐攸之接任灵州刺史,让他成为大梁第一位真正意义上一手包揽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如此一来就连裴越都不好反对。
唐攸之轻轻摇晃着酒盏,徐徐道:“其实我和焕章兄没有区别,谁接手南营主帅都一样,这就是陛下同意魏国公提议的原因。”
裴越对定军侯罗焕章的印象很深,古平军城之中,他当着数万将士的面卸甲,露出满身伤疤质问路敏的场面历历在目。朝风楼分别之际,这位看似鲁直粗犷的老将对他的提点,让裴越获益匪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能培养出罗克敌这样优秀的儿子,罗焕章定然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想到这儿,裴越不禁叹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既然唐叔和定军侯无论谁接手京军南营都一样,王平章为何要绕这么大个圈子,千方百计不让唐叔回京?在我看来,他最好的选择是将李柄中推上灵州刺史的位置,这样才不会伤到自己的根本。”
为何放弃李柄中会伤到根本?
因为李柄中是王平章的铁杆拥趸,这些年来唯他马首是瞻,这样的人都不肯保住,将来谁还愿意帮王平章做事?
唐攸之沉思片刻,缓缓道:“莫非是以退为进之策?”
裴越自然想过这个可能,沉声道:“陛下对他的打压显而易见,匆忙调谷伯伯入京接任右军机,将我和藏锋卫调进北营,又让唐叔你接手南营,显然是要在路敏死后进一步压制王平章,以免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但是以我对王平章的观察,这位魏国公老而弥坚,不像是一味忍让退步的性情。”
谈到此时,唐攸之的表情愈发凝重起来。
只是就像裴越所言,这件事被王平章套了很多层迷雾,两人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从现有的线索分析无法判断出他的真实想法。
见气氛略显沉默,裴越话锋一转道:“唐叔在京都会停留多久?”
唐攸之叹道:“依照陛下的意思,最多只有半个月的时间。”
裴越诧异道:“这么急?”
唐攸之颔首道:“庆典结束之后,我会尽快处理好带回来的大军交接诸事,然后便会携带家眷赴任灵州。”
裴越欲言又止。
唐攸之见状宽慰道:“不必太过忧心,你在京都有广平侯的支撑,在外有我的守望相助,往后定当是一片坦途。临汾那小子历练不够,处事仍显毛躁,你有空多提点提点。”
裴越点头应下,举杯相敬。
烈酒入喉,两人的话题越聊越深,直至深夜。
……
开平六年,三月初三日。
集宁侯唐攸之与中山侯裴越并骑而行,率领十万大军凯旋,在京都西门外二十里处得到盛大的欢迎,左执政莫蒿礼与魏国公王平章代表开平帝出迎。
待到十里处,京都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声直上云霄。
俄而,大军前往京军北营暂歇等待安置,唐攸之和裴越领着五千甄选出来的精兵进入京都,押着俘虏和缴获前往太庙,由开平帝亲自主持祭天大典。
最后,这五千人在京都之内走马观花,来到皇城前的广场进行封赏大典。
年仅十八岁的裴越再度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人间风流第一等。
唐攸之正式被加封为一等集宁侯,改任灵州刺史,不仅主政刺史府管理灵州九府五十七县,而且执掌三卫从西军精锐改制而成的厢军,成为大梁首位手握军政大权的刺史。
罗焕章获封二等定军侯,擢为京军南大营主帅。
萧瑾加封一等襄城侯,继续担任虎城行营节制,除了虎城守军之外,还兼管南北四座军寨,即固原寨、卢龙寨、刀口寨和鸡鸣寨,成为抵御西吴铁骑的第一道防线。
南安侯苏武接任西境长弓大营主帅,齐云侯尹伟改任金水大营主帅,取消古平大营编制,改为古平军镇。
裴越由中山子直升二等中山侯,擢为京军北营副帅,协助修武侯谭甫打理北营军务。
一连串的封赏任命让人眼花缭乱,朝野上下的目光都集中在唐攸之和裴越身上。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魏国公王平章的长孙王九玄卸任宫中廷卫郎将,调入禁军之中,被任命为禁军卫左军统领。
第595章 屠龙之始
深夜,魏国府内书房中。
王平章缓缓饮下一小碗参茶,从旁边肃立的王九玄手中接过一方帕子,擦过唇角之后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坐。”
王九玄走过去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腰背挺直如松。
王平章淡淡道:“羡慕裴越吗?”
今日裴越可谓出尽了风头,以前世人都知道他功劳很大,所以颇受皇帝陛下器重,但是终究没有一个直观的感受。日间看着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久经沙场的精锐老卒,道旁是欢呼不停的京都百姓,不知会有多少年轻姑娘脑子里都是他那张年轻又俊逸的面庞。此情此景对于任何一个年轻人来说,恐怕都不能心如止水。
王九玄微笑道:“很羡慕。”
王平章问道:“仅此而已?”
王九玄点头道:“祖父,今日风光是裴越靠着拼命换来的,其实羡慕都略显不妥,王家子弟必须要让自己的眼界开阔一些。”
王平章满意地说道:“你没有让祖父失望。若不是你父亲英年早逝,你那几个叔叔又不成器,我也不会将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你的肩头。”
王九玄诚恳地说道:“孙儿甘之如饴。”
王平章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对于自己亲自教导出来的长孙,他心里已经非常满意。即便王九玄不像裴越那样声名显赫,可是只有这位老人才知道,自己的孙儿藏了多少本事和能为。之所以没有展露出来,一方面是因为时机未到,另一方面则是他必须韬光养晦。
沉默片刻之后,王平章问道:“李柄中最近有什么动静?”
王九玄不疾不徐地答道:“那次朝会之后,他在府中筹谋构陷裴越,不过因为裴越去定国府大闹一场,连裴云都被打了一耳光,陛下并未降罪,故而他被吓住了。这段时间他在京中暗中走动,与路敏的儿子路姜私下见过两次。”
“成国府的匾额都被摘了,路家人还不老实?”
“路敏已死,成国府被夺了爵位,但毕竟是延绵近百年的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时半会还倒不了。祖父,路敏在西境祸害五万大军,难道一死就能抵罪?按照陛下的脾性,孙儿以为会抄家灭族。”
王平章冷笑一声,淡淡道:“因为陛下知道路敏是被他坑死的,如果对路家斩尽杀绝,这让我和谷梁乃至于沈默云怎么想?陛下虽为大梁至尊,终究不能随心所欲,除非他不想成为千古一帝。”
王九玄颔首道:“原来如此。不过孙儿觉得李柄中无法成事,就算他勾连起京中一些势力,仍然逃不过有心人的关注。他连孙儿的手下都防不住,如何能防住太史台阁的监视?”
王平章不以为意地道:“不需要他成事,给裴越和谷梁添些麻烦即可。九玄,如今你终于成为禁军统领,我这么多年安排下的后手有了成效,有些事情必须告诉你。”
王九玄微微一惊,愈发正襟危坐。
王平章缓缓道:“祖父之所以能逼得裴贞假死,彻底压住开国公侯那群蛀虫,成为大梁军方第一人,所凭者为何?”
王九玄恭敬地答道:“永宁秋日之变。”
王平章脑海中浮现当年那些血与火,面露嘲讽地笑道:“陛下能够登上这个至尊之位,靠的是你祖父手里的刀。如果没有那几个蠢货在老夫的唆使下给先帝下毒,没有老夫帮他设置边境上的假象调走谷梁等人,先帝就算是中毒不治,这个皇位也轮不到他。如果不是老夫带人果断地将陈家灭门,大梁的根基早就毁于一旦。”
虽然知道自家这间内书房乃是禁地,任何人都打探不到这里的消息,王九玄在听完这番话后仍旧心惊。这么多年以来,他在王平章的言传身教下成长,对绝大多数秘密都了如指掌,唯独当年皇位交替时的风雨没有听王平章说过。
王平章继续说道:“十多年来,陛下要靠老夫震住军中那些悍将,到如今他终于按耐不住想要改变这种格局。他想要重整北营,老夫退了一步,想要谷梁接替路敏,老夫又退了一步,想要将整个西军从你祖父手中剥离,老夫再度退了一步。可是人的贪念永远不会满足,陛下更不想看到王家成为第二个裴家,所以这种打压和削弱永远都不会停止。”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夫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还能活几个年头呢?”
王九玄迎着王平章深邃的眼神,一时间满心震惊。
虽然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头暮年老虎,然而此刻这头暮虎的眼神分明是要择人而噬。
“祖父——”他略显慌乱地喊道。
王平章直接打断他的话头,不容置疑地说道:“裴贞以为假死就能保全裴家,结果又如何?沈默云沦为御前走狗,席思道心灰意冷归隐市井,要不是冒出来裴越这个异类,裴家那个空架子早就被陛下一口吞了下去。他们顾虑太多,优柔寡断难成大器,所以我们不能学他们。”
王九玄逐渐明白祖父的心思,迟疑道:“祖父,如今大势在皇帝手中。”
王平章淡淡一笑,从容地说道:“那些人脑子里只有造反二字,老夫难道不知道盛世造反绝无成功的可能?但问题在于这世上不止有造反一条路,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刘铮为何能登上帝位!”
仿佛一道闪电在王九玄脑海中炸开,让他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王平章望着他急剧变化的神情,满意地微笑道:“先帝能死,陛下当然也会死。这些年来老夫从来不劝陛下立储,因为知道他在养蛊,或者说磨刀,希望那四个皇子如斗兽一般分出高下,最终赢的那个人才有资格成为太子。只是咱们这位陛下似乎没有想过,人的承受能力有个极限,刀磨得太久也会断,这就是我们王家的机会。”
王九玄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道:“所谓机会,便是将当年事重来一遍。”
王平章朗声笑了起来,感叹道:“不愧为吾家千里驹也。”
王九玄冷静地说道:“祖父放心,孙儿会在半年之内将禁军卫左军彻底握在手心里,并且尽可能地渗透其他将领。”
王平章提点道:“记住,王家不是要造反,只是想帮助一位可怜的皇子摆脱困境,让他有希望成为千古一帝。”
王九玄点头应下,又问道:“祖父,依照皇帝对京都的掌控,想要做成这件事的话,单单依靠孙儿手里的两千人恐怕还不够。”
“这个你不用担心,老夫为何会一退再退?莫说裴家小儿想不清楚,就连陛下也不会察觉。”
王平章随即轻声说了一段话,王九玄顷刻间眼神愈发明亮。
片刻之后,王九玄在脑海中想了一遍今日的谈话,略有些不解地问道:“祖父,其实孙儿还有件事不明白,难道陛下不知道祖父在军中的影响力,他真的笃定依靠皇帝的权威就能压制所有人?”
王平章冷笑道:“咱们这位陛下太自信了。你可知道昨日在宫中,他为何要让裴越立刻出京与唐攸之汇合,今日享受万民欢呼?”
王九玄叹道:“他在试探祖父的底线。”
王平章点点头,扭头望着微微摇曳的烛光,冷声道:“这不会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陛下既然想用谷梁和裴越这对狼狈为奸的翁婿打倒王家,那么在谷梁离京之时,我便送陛下去见先帝!”
掷地有声,杀意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