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这内监双脚不丁不八地站立,身后跟着数十名气质剽悍的宫中禁卫,他望着朝自己走来的一群人,不苟言笑地说道:“集宁侯,下官乃是都知年从轮,奉旨前来传诏。”
唐攸之眼神一凝,大梁内监分为内外两省,外省负责宫中的各项杂务,内省则是专门服侍宫中贵人。都知乃是正五品,看似品阶不高,但这是国朝为了限制宦官的权力和地位,实际上这是内监中第二等的职位,能够行走于皇帝和后妃面前,极有可能是开平帝信重之人,自然不容小觑。
他上前微笑道:“原来是年都知,路途遥远又逢寒冬腊月,这一路上辛苦了。”
“侯爷言重了,为陛下办事怎会觉得辛苦?”年从轮不冷不热地说道,然后从身旁的小黄门手中取来一个卷轴,高声道:“集宁侯唐攸之接旨。”
空旷的平地上,数百人一齐跪下。
裴越一边听着内监宣读圣旨,一边暗中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很不一样的内监。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有些面熟。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尔长弓军营主帅唐攸之,御敌于国门之外,保境安民,军功卓著。兹特授尔为京军龙骧大营主帅,加封一等集宁侯。深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用昭露布之貔熏,暂锡武弁,另加丕绩,钦哉。敕命,开平六月元月初二日。”
年从轮看着跪拜在地的唐攸之,脸上终于挤出一抹笑容道:“唐侯爷,恭喜。”
唐攸之起身接过圣旨,双手微微颤抖着,连声道谢。
这可是一等国侯!
整个大梁如今除他之外,也只有寥寥三人而已。
第483章 一念之间
裴越有些心惊。
虽然戚闵和王勇一直在京都全力发展着消息渠道,但是京都势力本就复杂,他们两个无论是能力还是人脉都很难将这件事做到高层,目前也只是局限在市井之间。
所以裴越暂时还不知道京都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可是唐攸之的这封嘉奖圣旨里,抛开那些没有意义的辞令,真正有用的信息只有两个。开平帝加封他为一等集宁侯,这意味着唐攸之一跃成为军方最顶尖的勋贵之一,为他将来进入西府创造出机会。
第二个是唐攸之新的军职,龙骧大营便是京军南大营,也就是之前谷梁的地盘,后来由李柄中执掌。裴越很清楚李柄中始终无法收服南营军心,除非他将整座军营的将士都换掉,但开平帝肯定不会同意这样无能的做法。如今让唐攸之接手南大营,李柄中何去何从?开平帝这个举动是不是意味着他开始防范谷梁?
唐攸之自然也想到这些问题,但他城府足够深,所以脸上依旧是感激涕零的神色,随后问道:“年都知,不知陛下是否还有交代?”
年从轮赞许地说道:“下官这里还有一封圣旨是给齐云侯的,陛下让他接手古平大营,要他尽快完备虎城以南的军寨体系。与此同时,陛下命南安侯苏武为长弓大营主帅,由他领军驻守北线。襄城侯萧瑾依旧任虎城行营节制,虎城守军需要向西袭扰吴国的甘城和柳城,不能让他们轻松悠闲地休养生息。”
唐攸之点头道:“陛下的这番安排十分妥当。”
年从轮继续说道:“唐侯爷,陛下希望你能暂时留在灵州,配合那三位侯爷彻底解决西境防线的隐忧。等这些事情解决之后,你再赴京都就任,陛下已经命人在都中为你修建集宁侯府。”
唐攸之拜谢道:“微臣谢过陛下恩典,自当尽心竭力,完成陛下的嘱托。”
年从轮代表开平帝受了这一礼,然后微笑道:“众将士的赏赐正在商议之中,朝廷很快就会派人来通报,还请唐侯爷让他们少安毋躁。”
后方的文武官员们面露喜色,打了大半年的仗,谁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如今大梁获胜,那么无论是官职爵位还是银钱,总要有些赏赐才是。
唐攸之见这位内监似乎没有其他的举动,便微笑问道:“年都知,这次西境战事论功劳有人比唐某更大,不知陛下是否有安排?”
年从轮闻言眼角一挑,好奇地问道:“侯爷莫非是在说笑?”
唐攸之心中一沉,正色道:“本侯在奏章中已经写明,西境之战首功乃是中山子裴越。”
年从轮摇头道:“侯爷,下官没有看过您的奏章,但是现在整个京都都知道,西境之战中北线战事是您指挥,南线战事是由您和襄城侯联手指挥,此外定军伯和齐云侯也出力甚伟,却不知中山子在其中有什么功劳?何况中山子只是区区一卫指挥使,年未过二十,纵然有些军功也不过是诸位大人器重他而已,首功之说未免显得太过——”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对面的人群中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起来。
定军伯罗焕章握紧双拳,双眼圆瞪怒视着这名内监。
无论是韦睿等直属于裴越的部下,还是谷芒和唐临汾这些跟着他战斗的武将,亦或是其他关系更远一些的将领,无不是满眼怒意地盯着年从轮,甚至有些人已经怀疑地看着唐攸之的背影。
抢占军功这种事并不稀奇,历朝历代屡见不鲜,史书中有太多类似的记录。
如果这内监所言属实,那岂不是意味着唐攸之将裴越的功劳占为己有?
此刻就连唐临汾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堪,他很清楚裴越究竟付出了多少,如果没有这位年轻的主将,灵州将会面临怎样凄惨的局面。
年从轮意识到局势变得不对劲,但他心中没有丝毫怯意,自己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又是宣旨钦差,就算给这些人一百个胆子,他们难道还敢造反?
故此,他冷笑一声,目光越过唐攸之喊道:“中山子裴越何在?”
裴越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双眼平视着对方说道:“我就是裴越。”
年从轮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阴测测地说道:“你不过是个子爵,竟然敢无故杀死武威侯宁忠,简直无法无天,视朝廷法度如无物!陛下命我将你带回京都,现在跟我走吧!”
他猛然一扬手,身后的禁卫们便踏步上前。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面人群中突然有人吼道:“放你娘的屁!谁敢动我们爵爷?”
今夜来参加庆功宴的以武将居多,此前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本身就没有那么清醒,此刻听到这太监居然要拿下裴越,又被陈显达的吼声一激,哪里还忍得住?
近百人同时向前,定军伯罗焕章更是站在裴越身前,怒吼道:“你敢!”
“且慢!”
眼见要闹出一场大乱子,裴越和唐攸之同时开口,这才拦住那些怒火攻心的骄兵悍将们。
一贯冷静从容的秦贤不顾身份差别,开口喊道:“唐侯爷,你那份奏章究竟是怎么写的?”
唐攸之怒道:“都给我冷静一点!本侯是怎样的人,裴越比你们更清楚!”
裴越感动地看着秦贤,抬手道:“诸位兄长,莫要冲动,侯爷那份奏章我亲眼见过,而且我也相信侯爷的为人,这件事肯定有误会。”
局势已经一触即发,好在唐攸之的威信还在,裴越也能镇住这些冲动的将领。
他转身望着脸色发白的年从轮,平静地问道:“年都知,陛下让你将我押回京都?说我是待罪之身?”
年从轮不答。
裴越又问道:“我问你,陛下究竟是怎样说的?可有圣旨?可有口谕?”
年从轮看着这张淡定又年轻的面孔,心中有些发寒,没想到自己那般出言挑唆羞辱,他竟然还能冷静下来。虽然那些武将看起来很可怕,但他并无任何惧意,相反很期待这些人出手。
就算自己丢了这条命,裴越也是必死之局!
杀一个内监和杀一名钦差截然不同,煽动西军将帅动手更是与造反无异。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特意选的这个时机,竟然没有让裴越方寸大乱。
可惜!
面对裴越冷峻的目光,他终究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假传圣旨,毕竟自己可以死,总不能祸及家族。
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帘,淡漠地说道:“陛下命你带着亲兵即刻回京,要问询你宁忠之死的前因后果,藏锋卫不得同行。”
裴越心中冷笑,同时也松了口气。
这个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时至今日,谁也不能夺去属于他的功劳。
第484章 平息风波
年从轮并不甘心就这样失败,但是裴越显然不会给他继续挑唆的机会。
“年都知,如你所言,陛下只是让我尽快返回京都,要询问我关于宁忠之死的细节,对否?”
裴越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全场都听得清楚明白。
年从轮脸色阴沉,旁人竟然能从这个内监身上感受到一丝属于武夫的杀气,不过在裴越和唐攸之等人的注视下,他终究只能点头道:“是。”
裴越不卑不亢地说道:“有劳年都知一路奔波辛苦,请容我一天时间处理几件事,后日一早便会启程。”
年从轮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已经彻底掌握局势,自己再针锋相对也只是徒增笑柄,故而冷哼一声后带着宫中禁卫离开此地。
裴越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转身对唐攸之说道:“侯爷,请恕晚辈失礼,不能继续参加庆功宴,扫了大家的兴致,下次我肯定会找机会请诸位一个东道。”
唐攸之目光坚定地说道:“既然陛下有旨,你应当尽快回京。不用担心,这边一切有我。”
这句话显然是说的藏锋卫,虽然裴越自己早已有了安排,但也不会拒绝盟友的好意,微笑道:“那就劳烦侯爷费心了。”
定军伯罗焕章上前搂着裴越的肩膀,低声说道:“越哥儿,回京都之后若有不顺暂且忍耐,等我和老唐回京之后自然会帮你撑腰,属于你的功劳谁也别想夺走。”
裴越感激地笑笑,又好奇地问道:“伯爷,方才那位年都知只提了唐侯爷,你难道不继续镇守金水大营?”
罗焕章意味深长地说道:“咱们大梁的惯例,凡是立下军功的主帅都会挪一挪地方,个中缘由你应该明白。之所以我暂时还得待在金水大营,无非是朝堂上那些大人物们还没分出胜负,没有决定接替我的人选。”
裴越点点头,猛然间想起一人,不禁低声说道:“那襄城侯……”
罗焕章微笑道:“萧瑾这个人很不简单,他似乎不存在于任何派系之中,也不像魏国公那般深得陛下信任,却偏偏能稳稳坐在虎城行营节制的位置上。倘若你以后跟他发生矛盾,不要主动出手,需要先摸清楚他的手段再去应对。”
裴越微微一惊,原来身边这个性情粗犷的老将也有如此缜密的那一面,认真地说道:“多谢伯爷提点。”
“几句废话而已,不算什么。”罗焕章又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走到旁边。
裴越暂且将这件事压在心底,抬头望着旁边依旧情绪激动的文武官员们,高声说道:“诸位兄长,今夜你们仗义出手,这份恩情裴越铭记在心。不过,我有几句心里话想说一说,还请诸位不要介意。”
“爵爷请说!”高临汾在人群中喊道。
裴越神情真挚,缓缓说道:“陛下让我尽快返京,是因为我之前在古平大营手刃武威侯宁忠。我为什么要杀他,相信诸位都明白事情的原委,但是陛下并不是很清楚,朝堂上那些大臣也不清楚。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子爵,竟然敢擅杀三等国侯,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但是陛下对我很信任,否则就不会是让我自己带着亲兵回去,早就将我捉拿押送。”
听他这般娓娓道来,所说之言又合情合理,众人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裴越又笑道:“其实陛下对我还是很器重的,否则也不会让我实领藏锋卫指挥使,只不过因为宁忠之死这件事,他在厘清之前并不好对我进行封赏。我很敬重唐侯爷,北线战事若非有他对我的信任和重视,大胜也无从谈起。至于军功一事,无论是我的功劳,还是诸位兄长前辈的功劳,朝廷肯定会给一个公正的赏赐,请大家少安毋躁,做好战后的收尾事宜。”
这番话让唐攸之目露激赏,也让其他文武官员心悦诚服。
风波终于平息,裴越抱拳道:“因我之故扰了大家兴致,下次一定会找机会赔罪。诸位,我后日即将返京,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故而不能再陪大家饮宴,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说罢,他躬身朝众人作了一个揖。
唐攸之感慨道:“无妨,日后京都再会。”
罗焕章笑道:“再会之日不远。”
其他人亦纷纷与裴越道别,言语之间颇为不舍,尤其是那些在战场上和他并肩战斗过的武将们。
裴越与每个人都简短说了几句,最后看着神情古怪的薛涛,微笑道:“薛方伯,来到灵州大半年,很多事多亏你提携,相信终有再会之时。”
薛涛不自然地笑笑,说道:“我让人准备一些灵州方物,明日派人送去钦差行辕。”
裴越拱手道:“多谢。”
朝风楼顶层,谢新词痴痴地望着下面,锦书走到她身边,担心地说道:“新词,进去罢,外面风大小心受凉。”
谢新词抬手擦擦脸颊,温声道:“好。”
锦书这才发现她在落泪,不由得震惊地说道:“这是怎么了?”
谢新词又望了一眼下方,摇头道:“没事。”
锦书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轻叹一声道:“新词,那位裴爵爷不是我们能攀附的,你不要陷进去了。”
谢新词并未否认或者争辩,她挽起锦书的手臂,哀伤地说道:“你知道枕书姐姐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