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她第一次被人这般评价,想了想倒觉有趣,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第33章 春日即事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绿柳庄进入忙碌的耕种时节,裴越也迎来穿越之后最悠闲的一段时光。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他每天的生活规律又简单。早上起床后,在前院中庭里做两套广播体操,与席先生和桃花一起用早饭,然后上午在家中看书,书的种类五花八门,是他让邓载和王勇赶着驴车去都中拉回来的。他读书不像裴云那样字斟句酌,而是提纲挈领,其中史书为重点,至于那些经义子集诗词歌赋,不过是随便翻翻,不求甚解。
中午饭后睡个午觉,下午便在庄子里闲逛,与得闲的庄户们闲聊,问他们一些简单的问题,诸如家中境况、田地收成乃至于子女嫁娶等等。
傍晚时分,若是没有下雨,他会在庄外的直道上慢跑几个来回。
刚开始的时候,庄户们都很好奇,尤其是那些大媳妇小姑娘们,总是忍不住偷偷瞧着这位三少爷的身影。如此十来天后,众人便见怪不怪,只是心里偶尔纳闷,少爷说他这是在锻炼身体,真想锻炼扛着农具下地不就行了吗?
吃完晚饭后,裴越习惯性地去书房,一个人写写画画。席先生便回房中歇息,桃花则在后院小厅里跟齐大娘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聊着天儿。
这位齐大娘烧得一手好菜,是裴越让老者邓实帮忙挑出来的老实人,同时还招了一位名叫周达的老苍头。周达就住在大门旁的门房里,平时帮着拦一下热情的庄户们,否则是个人都往里面进,手里总是提着腊肉蔬菜,裴越和桃花实在是应付不过来,至于席先生肯定是没兴趣理会这种事。
齐大娘主要负责家中的一日三餐,对此桃花有一些不满,因为厨房是她的地盘,不过裴越看着她比自己还要瘦弱的身体,实在不忍心继续摧残这个也才十四岁的小丫头。除了做饭之外,齐大娘也会帮着桃花收拾一下家里,一老一少倒是相处得很融洽。
对于齐大娘和周达能到少爷府上做事,不知有多少庄户打心眼里羡慕。
且说那少年邓载被裴越选中之后,第二天清早一言不发地出门,让邓实满心担忧,生怕这个孙子真的回不来。好在傍晚时分,他安全地回到庄上,只是往常木然的脸色终究多了几分惧色。
他完成了裴越的嘱托,将那封信交到那座青灰色建筑里的中年大官儿手中,又去太平钱庄将银票换成了银锭。
裴越没有食言,当场便将邓载的身契取出来,可是邓载却没有接。
少年说,他叔叔邓忠战死沙场之后,原本无后,后来邓实将他的弟弟过继到邓忠名下,承继香火。邓载想把这个名额让给被过继到叔叔名下的幼弟,裴越自然不会反对,同时对这个面色黝黑的十六岁少年愈发看重。
这十几日来,他不管大事小事都会让邓载去办,顶多再叫上王勇,当然事成之后会给报酬。
那些银子虽然惹人心动,可庄户们真正在意的是能脱离奴籍的名额,眼见邓载给老邓家挣出来一支清白血脉,邓实那老头儿一张老脸都快笑烂了,逢人就赞少爷的恩德,其他人哪还忍得住?只不过因为裴越放出话来,家中暂时不再招仆役,年纪大的老实庄户也做不出挤到裴越身边拍马屁的举动,便将家中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打发过来,见天儿就在主宅门外候着,盼望着裴越能给个机会。
对此裴越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说了几次见这些少年不肯离去,索性就挑出六个体格壮实性情忠厚的少年,跟邓载王勇一起,也没许什么身份,只让他们回家干活,若是有事再让他们去办。
这日午后,裴越正打算像往常一样出去转转,却见席先生站在中庭,目光奇怪地望着自己。
“先生,有事?”裴越走上前问道。
席先生缓缓说道:“越哥儿,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找老夫学东西?”
裴越疑惑道:“先生要出去办事吗?”
席先生摇摇头,看着他说道:“无事。”
他现在有些弄不清楚,这少年是故意吊着自己,还是真的什么也不懂。来到绿柳庄已经十多天,刚开始裴越快如闪电地解决掉程光,又以远超年龄的成熟安抚好庄户,然后这少年便进入一种很安逸的生活状态中。每天早上起来在院子里扭来扭去,午后要么是午睡要么是出去闲逛,活灵活现地演绎出一个小富即安的小地主模样。
然而你才十三岁,你怎么睡得着?
席先生并未想过摆架子,其实在答应裴太君之后,他就决定教裴越一些本事,所以从始至终态度都很温和,只不过裴越让他有些失望,因为他只准备在这里待三年。
三年看似很长,实则用在学习上又很短。
从席先生的面色上看出一些不对劲,再一思索裴越就明白了问题的症结,于是微笑道:“先生,我们去堂上坐着聊吧。”
回到正堂,裴越先给席先生倒了一杯茶,坐下后态度诚恳地说道:“先生,你误会我了。非我无知狂妄,将先生这样的大才晾在一旁,实则我的情况有些特殊。先生应该能看出来,我之前没读过几本书,最近在练字读书,想尽快把基础打好,这样先生教起来也省力些。你不是蒙学先生,总不能从识字开始教我。”
席先生微微一怔,似乎有些难以理解,问道:“莫非你以为我要教你读书写字?”
裴越略显狡黠地笑道:“我也没打算学这些,毕竟我又不去考科举。”
这是实话,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这些日子他已经弄清楚科举的难度,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读书人不知凡几,能够参加三年一次会试的数千人,至少是从数十万读书人中拼杀出来的。而且只有最终通过会试的三百人,才具备做官的资格。
想成为一名优秀的读书人何其难也,就拿都中老二裴云来说,六岁开蒙,每天至少苦读五个时辰,日复一日地坚持下来。虽说裴云压根没想过下场考科举,可即便以他的天分和才情,现在下场也极难拿到会试的资格。
裴越精于商道,擅观人心,处事也颇有智慧,不代表他就擅长读书,尤其是面对那些艰涩难懂的经义,他从来就没考虑过这条道路。
见他言辞真诚,席先生面色柔和一些,问道:“那你可以跟我说清楚。”
裴越微笑道:“先生,我的身体太差了,现在还经不起太激烈的操练,只能循序渐进,这也是我没去找先生的原因。”
席先生打量着他,虽说这些天安逸的生活过下来,裴越的脸色红润了些,但体格依旧瘦弱,短时间内压根没办法修习武道。
但他眉头轻舒,淡淡道:“既然你想强健体魄,早日摆脱这副病怏怏的躯体,更应该早些来找我。”
裴越双眼猛地一亮。
第34章 武道
面对裴越期待的眼神,席先生并没有马上掏出什么顶级心法口诀,反而话锋一转问道:“越哥儿,听你话中的意思,你是想修习武道,然后走军中这条路,建功立业搏得一个爵位?”
对于这少年在定国公府的处境,裴太君也提过几句,席先生不知见过多少人间阴暗事,自然知道事实恐怕更加残酷。他以为裴越想要证明自己,即便是一个没有继承权的庶子,也能靠自己拼杀出爵高位显,如此方能狠狠打某些人的脸,一吐多年来心中积压的恶气。
裴越不置可否,反问道:“先生,你是想说修习武道在军中并无大用?”
席先生微笑说道:“你可知道你家先祖当年一鸣惊人靠的是什么?”
这却将裴越问住了,关于第一代定国公裴元,他知道的或许还不如京都里的百姓多,除了定国安邦这四个字之外,裴元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功劳是如何得来的,这些详情他并不知晓。
只听席先生悠悠道:“其实我们一直说定国先祖,听起来满是沧海桑田之意,但这位人杰去世也才十四年而已,他与良节公两人在军中的遗泽何其深厚,若是你那位父亲稍稍争气一些,西府军事院中何尝没有他一席之地。始年公,也就是你家先祖,襄助本朝高祖皇帝起事时,地位并非一人之下,比他有名的将军还有好几个。其时天下格局混乱,除了你现在知道的大梁、吴国和南面的周朝之外,还有五六个不大不小的藩镇势力。当年龙蟠口一战,高祖皇帝身陷危局,是始年公在十多万大军混战的局面里,率百余死士突袭敌阵,一刀砍掉敌军主帅的脑袋,救出高祖皇帝,彻底击溃当时占据北境两州之地的枭雄叶成,从此名扬天下。”
裴越感觉自己在听演义故事。
虽然没亲眼见过战场的惨烈,他却知道在军阵之中个人的武勇很难发挥,否则都像席先生所说的那样,找几个裴元一般的猛人,还打个什么仗?
看出他心中所想,席先生微微摇头道:“始年公武道修为深不可测,打遍大梁军中无敌手,放眼天下也难有人与之比肩。不过,龙蟠口一战的实情却有些玄机,日后你若感兴趣可以自己去查查。”
裴越一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说话留一半这种行为太无耻了。
席先生笑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只是那场大战虽然随着始年公一刀斩下便结束了,实际上前后历时七个多月,细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如你自己去翻史料更合适。我想告诉你的是,个人武勇的确重要,可是除非你像始年公一般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否则绝对影响不了一场大战的结局,充其量只能是勉强自保而已。”
见裴越若有所思地点头,席先生便继续教导道:“如今大梁军中有很多大将的确身怀高明武道,譬如执掌南大营的谷梁,亦或官居西府右军机的路敏,都是能赤手空拳击杀虎豹的高手,可你是否知道,眼下大梁军中第一人,也就是那位西府左军机,只是个武道平庸的老头儿?”
“啊?”裴越有些吃惊,在他想象中能将路敏和谷梁这样的人压制住,怎么说也得是七八层楼高的高手吧?
席先生眼含深意地说道:“谁都知道这个王老头儿武道平平,莫说谷梁这种怪才,就是路敏也可以轻轻松松打他几十个,那又如何?从路敏往下,无论哪个虎将猛将,谁敢在王老头儿跟前跳脚?他凭什么呢?凭的就是他是如今除皇亲之外,国朝唯一一个实封国公,凭的是他在军中四十年积累的恐怖人脉,凭的是他指挥大军立下的无数功劳。良节公过世后,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军中第一人,莫说他身体很康健,就算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军中这些人也不敢违逆其令。”
听这位中年男人娓娓道来,裴越心中升起一丝明悟,郑重地说道:“小子谢过先生点拨。”
席先生摆摆手,继续说道:“老夫也不能每天在这里吃白食。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要走军中这条路,第一便是军功,第二是建立属于自己的人脉!有军功傍身,便是在皇帝的御书房里说话也有底气,而拥有足够坚固的人脉关系,这会让你想要做的事变得非常简单。”
裴越心悦诚服地说道:“先生,我记下了。”
席先生又道:“这两点细分开来,便囊括你需要学习的东西,诸如交际、原则、手腕、军阵、兵法、眼光、谋略等等,千万不要以为打仗就是跟将士们说几句话,然后就能歼灭敌军,那样你会死得很快。”
“请先生收我为徒!”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哪里还不明白,他本就不怀疑对方的能力,此刻更是被席先生的苦心打动。
然而席先生却摇头道:“拜师就不必了,老夫不会藏私,这三年里能学到多少东西全看你的能耐。师徒名分于你我而言,并无半分好处,将来或许还会妨碍你。”
不待面露茫然的裴越追问下去,席先生正色道:“虽说武道的作用有限,但你的情况比较特殊,离开那座国公府,表面上获得了自由,却也意味着你暂时无法享受到两代国公留下来的香火情,兼之身体又瘦弱,所以必须在个人武勇上取得长足的进步,因为这关乎到你将来能否在军中立足。”
“先生请说。”裴越挺直腰背,满脸肃穆。
“所谓武道,首先是个人的体魄,其次是技击的方式,最后则是战斗经验。你不用将这件事想得过于玄妙,再高明的武道修为,也不敢在战场上直面万箭齐发。具体而言,你可以将武道分拆为四个方面,第一是运气的方式,这也是老夫待会要教你的吐纳方法,可以很快地从内而外强健体魄。第二是肉身的锤炼,包括身体的强硬程度、力量的增长、五感的敏锐。第三是技击的技巧,譬如手脚膝肘的运用,各种兵器的熟练使用。第四点在老夫看来是最重要的,便是战斗经验,只有直面对手,于生死之间搏杀,你才能真正领悟武道的含义。”
席先生说完,茶水已然见底。
裴越连忙帮忙倒满,又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说道:“我还以为先生会教我九阳神功九阴真经之类的上乘武学呢。”
席先生失笑道:“草莽间倒是有些游侠儿喜欢取些类似的名字,实则大多是唬人而已。你只需记住,武道究其根本是杀人技,到了真正对敌的时候,绝对不能心软,一定要彻底杀死对方!”
“否则死的就是你。”
中年男人目光很严肃,往常总是温和笑着的面庞上透出几分冰冷的杀意。
裴越起身认真地说道:“先生放心,我很惜命。”
席先生赞许地道:“如此老夫就放心了,你且放轻松一些,老夫现在教你如何练气吐纳。”
暮春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中庭里,春风似剪刀,梧桐树叶簌簌轻响。
裴越一丝不苟地学着席先生的动作,少年脸上的表情坚毅又忘我,任由时间如流沙般静悄悄地溜走。
第35章 荒诞
绿柳庄主宅正堂,一名身穿青色细布葛衣的少年站在门槛边,身体挺直,后背紧紧贴在墙上,右手举过头顶,贴着头皮用指甲在墙上划了一道。
旁边一个丫鬟穿着蓝纱夏布单衫,头上梳着双丫髻,原本有些发黄的头发渐渐变得乌黑光亮。
外面中庭里是炽热的阳光,蛁蟟藏在梧桐树繁茂的枝叶中,叫声洪亮又悦耳。
桃花看着少年划下的那道痕迹,惊喜地喊道:“少爷,你长高啦!”
裴越看着那道痕迹,下方几公分处还有一道痕迹,那是他来绿柳庄没多久时划下的。
三个月的时间里,他的身高大概长了八厘米,如今目测是一米五出头的样子。这个长高的速度很快,除了桃花和齐大娘尽心尽力地帮他准备吃食之外,席先生所传授的练气法门也功不可没,几乎每天晚上他在睡觉时都能感受到骨头发痒的奇特滋味。
虽然身高的增长还需要时间,但有些方面裴越已经和正常人无异。
譬如他的脸色,不再像几个月前那样瘦削发白,如今看起来愈发俊逸不凡,已经有了几分尘世俊少年的风采。他的身体也比较健康,虽然还谈不上强壮如牛,但已经摆脱了那种大风都能吹走的体型。
与外表的变化相比,裴越的神态愈发沉稳凝练,眼神中正平和,隐隐有一股子威严气度。
毕竟前世他就不是普通人,掌管着一家员工上千的大公司,早就养成了不怒自威的气场。如今在绿柳庄上,除了席先生和桃花之外,人人敬服于他,尤其是邓载王勇等八个少年,在他们心中裴越的话竟是比自家老子还要管用。
原因比较复杂,最主要的几条便是裴越身为绿柳庄的主人,对他们态度友善,从无以上凌下之举。其次赏罚分明,就像当初他在门前抱鼓石基座上讲的那样,做得好了不吝赏赐,做错了绝不心软,每件事都践行着承诺。最后则是让这些少年震惊的大方,席先生的来历庄户们都知道,所以在席先生传授裴越武道的时候,他竟然允许这些少年一起旁听,甚至还和他们一起练习。
就连席先生都有些惊讶,更何况这些十五六岁、没有被世事打磨掉棱角、满脑子都是自家先辈跟着定国公建功立业之壮举的热血少年?
虽然裴越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只是个庶子身份,将来很难有什么大作为,然而邓载等人就像鬼迷心窍一般,每天都要来主宅做事,甚至还自发地排了班,无论裴越去哪里,只要他离开主宅,身边必然会跟着两个身材壮实的少年。
而裴越自己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收获甚大,越深入了解才知道席先生的强大。
武道兵法谋略,这个中年男人几乎无所不知,而且毫不藏私,裴越如同海绵一样疯狂地吸收着养分。
“少爷,你该午睡了。”见裴越陷入沉思中,桃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忍不住提醒道。
裴越抬了抬胳膊,感受着身体里渐渐充沛的力量,犹豫道:“我觉得不用再坚持午睡了。”
桃花正要劝阻,却见老苍头周达来到堂外,神色有些紧张,说道:“少爷,庄外来了一些军爷。”
裴越起身问道:“什么来路?”
他来到绿柳庄的时候,也曾担心过裴戎和李氏继续使手段,在极短的时间里掀翻程光和安抚庄户便是源于这样的忧虑。只是这几个月来庄上风平浪静,除了帮裴太君送来节日赏赐的家仆以及沈淡墨的信使之外,并无陌生人出现过,所以他也渐渐安下心来。
老苍头倒也没有很害怕,毕竟这是定国公府的产业,等闲人物没闹事的胆子,只听他说道:“来了一百余人,却不知什么来路,只说要见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