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便是西吴东山王氏霸刀嫡系传人,名叫王黎阳。
陈希之曾经讥笑他应该改个名字叫“王六刀”,因为西吴那边有好事者弄出一个武道高手榜,王黎阳排名第六。
不过那已经是开平三年的事情,如今陈希之得称呼他为“王二刀”。
“为何要改变主意?”王黎阳见陈希之迟迟不肯落子,便微笑着问道。
陈希之皱眉盯着棋盘,漫不经心地回道:“一群马匪而已,死便死了,难道你舍不得?”
王黎阳笑而不答,感慨道:“只不过是因为你之前的计划,在我看来已经很完美。你说过要让马匪在青玉山里待着,等时机成熟之后再用,没想到你会提前发动。”
陈希之将棋子放下,冲王黎阳眨眨眼道:“女人善变的道理难道你没听过?”
她不是那种娇柔的美人,历来都表现得十分强势,所以偶尔露出这一抹娇憨神态反倒让人惊艳。
王黎阳却不敢心动,身为唯一清楚陈希之全盘计划的人,他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生出畏惧的情绪,很难想象如果她是自己的敌人,那会是怎样痛苦的场面。
“是因为裴越的出现吗?”沉思片刻后,王黎阳面色诚恳地问道。
陈希之脸上浮现一抹愁容,十分罕见地叹道:“这小子命里跟我犯冲,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们准备发动的时候来。原本想着让薛涛给他找点麻烦,那也是个没用的废物,连个十六七岁的毛孩子都拿捏不住。花魁那边也没指望,林疏月这丫头估计被裴越迷住了,多半已经是他的人。离开荥阳之前,我确实不打算用陈猛,但路上陡然想明白一件事。”
“何事?”
“你要布一个局的话,最害怕什么?”
“布局当然害怕被人看穿。”
“不对,你虽然在武道上天赋比我强,但做局这种事还是差了几分火候。布局有很多种,纯粹的阴谋绝对无法成功,只有一半阴谋一半阳谋才是王道。阴谋引人入局,阳谋奠定胜局,就像现在这盘棋,局至中段,我已经看出你的伏手,可是却已经无力回天。”
王黎阳盯着棋局看了片刻,点头笑道:“确是如此,那么你认为布局的人最害怕什么?”
陈希之又拿起那枚棋子,忽然将其丢在棋盘上,登时将棋局撞得七零八落。
她面色凝重地说道:“不守规矩的搅局人。”
王黎阳恍然大悟,随即不可置信地说道:“裴越真有这般本事?”
陈希之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横断山中的岁月,那些事情不知耗费她多少心力和银子,渗透朝堂重臣,勾连军中显贵,甚至连七宝阁都被她拖下水,最终目的只是为了掘刘家的祖坟。
或许对于她来说,这世上没有别的方式比这种报复更痛快。
然而那盘棋才刚刚起势,就被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年轻人打碎了棋盘。
起因只是因为她最看重的冷姨找到了失散十多年的女儿。
如今她被迫待在灵州,冷姨却已经和她分道扬镳,再联想到早就形同陌路的叶七,陈希之只想将裴越一刀一刀剁成人棍。
但仇恨并不会蒙蔽她的双眼,所以很认真地回道:“这小子天生就是个丧门星,没有他搅和不了的局。”
王黎阳哑然失笑,摇头道:“你这样说我便明白了。”
陈希之没好气地道:“如果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你掏空家底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千把个人遇上裴越,怕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王黎阳无奈道:“那些人与我无关,我又不是皇子,自己掏老本帮朝廷做事,那不是脑子有病?”
陈希之怪笑道:“你如今可是天下第二,皇子算什么,皇帝也能做得。”
王黎阳连忙摆手道:“咱们可是说好了,不能算计彼此,这是一直合作的基础。”
陈希之忍俊不禁,而后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轻飘飘地说道:“陈猛以为那些马匪是弃子,难道他以为自己不是?你弄来的那千把个人,还有灵州那几位大人物,其实根本没有区别。我知道裴越很聪明,所以就算他能看穿第一层,也决计不会想到,所谓的连环套本质上都是弃子。”
“我只想他死。”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死之后呢?”王黎阳问道。
陈希之莞尔一笑,竖起食指摇了摇,缓缓道:“他死不死和我们要做的事情无关。从我个人角度来看,裴越当然是死得越惨越好,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于灵州。灵州不乱,你我怎能扭转时局?”
王黎阳面露敬佩之色,郑重地说道:“无论此事最终能否成功,姑娘都是大吴朝廷的首功之人。”
陈希之定定地望着他,哂笑道:“本姑娘稀罕这个?你只要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王黎阳点头道:“定然不会,亦不敢。”
陈希之忽然好奇地问道:“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西吴会派你来主持这件事?”
王黎阳沉默片刻后凛然道:“因为我想杀一个人。”
“谁?”
“说起来,此人跟姑娘的仇人渊源极深。”
陈希之“哦”了一声,悠悠道:“原来你想杀王九玄,王平章那个老不死的倒是有个好孙子。”
她顿了一顿,眼中绽放异样的神采,对王黎阳说道:“你眼光不错。”
王黎阳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陈希之却未解释,起身说道:“走罢,临清那边留给裴越和薛涛慢慢玩,我们该去办正事了。”
他们的确还有事要办,但这话从陈希之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就多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王黎阳眼帘微垂,不禁浮现一丝苦笑。
第269章 料敌
临清县城。
韦睿其实很年轻,今年只有二十岁,是裴越手下五位哨官中最年轻的一个。他于开平元年从军,三个月后便当上队正,虽然手下只管着十个人,可是对于一个初入行伍的小娃娃来说,这足以说明他的优秀。开平二年岁尾便升为哨官,开平三年秋剿贼功成之后,不出意外的话他就将成为京军南大营中最年轻的游击。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韦睿的军职并非是被谷梁刻意压下来。
他主动找到谷梁,表示自己年纪尚轻难当大任,故而请求继续担任哨官。那时他与裴越已经相识,但绝对没有想过以后会在这个年轻人手下做事,所以他的请求只是单纯压制自己而已。在这样一个轻狂风流的年纪,韦睿没有被金灿灿的前途冲昏头脑,可见其人心志绝非普通人。
韦睿的出身不算好也不算坏,虽然不是武勋将门,但祖上几代人都在军中打拼,只不过没有惊才绝艳之辈,在大梁百万军中并不出彩。他从小便立志要投身行伍,兵法战阵武道上的功夫每日都在打磨,进入南大营后更不肯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
像商羽那样做过谷梁亲兵的人都只是第三队的哨官,可韦睿却掌着第一队,即便裴越从未明言这个次序有深层次的意义,众人多少也能琢磨出一点味道。
今日突然遭遇马匪,裴越让他进城主持大局,这自然是无需言明的信任与器重。
韦睿从不会让看重他的人失望。
一脚踹翻俞铮便是明证,即便他是钦差护卫对方只是厢军将领,可军职上实实在在地差了一阶,这以下犯上的一脚没有任何水分,立刻便震慑住城楼上的所有人。
观察完城外战场上的局势之后,韦睿转身走向俞铮,他那一脚看似很重,实则用的是巧劲,所以俞铮没有受伤,伤的只是脸面。
见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年轻哨官朝自己走来,俞铮下意识就后退一步,当初他在南境边军中也是敢打敢杀的汉子,可九年来在临清县的花天酒地早已磨灭他的血性。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过于丢人,俞铮涨红着脸看向韦睿,心想对方要是得寸进尺,自己绝对不会再让步。
然而韦睿只是平静地说道:“俞游击,请你现在带着所部,召集城中民夫,将南、西、北三面城门用石头堵住。”
城楼上原本叽叽喳喳,这时忽然便安静下来。
俞铮微微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脸色茫然地看着韦睿。
韦睿重复一遍,然后加重语气道:“现在就去。”
俞铮为难地看向一边站着的莫青云。
没等这位背景深厚的知县开口,韦睿便立刻说道:“请莫知县同去,务必要尽快办妥这件事。”
莫青云望着这个比自己要年轻很多岁的儒雅军官,不由得想起当初在京都翰林院的清闲岁月,那里有很多比韦睿看起来更温文尔雅的才子,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韦睿这般显露出超凡的决断力。他不懂为什么要堵门,明明城外的裴越占尽优势,马匪的溃败可以预见,但韦睿目光中的笃定感染了他。
或许是之前被裴越那些话刺痛内心深处的隐秘,又或许是情急时怒骂裴越的话反而打在自己脸上,莫青云这次没有迟疑,当然也没有刻意伏低做小,他只是沉默地点头,然后转身就向城下走去。
俞铮左右看看,老大人严临川只是一味盯着城外的战斗,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其他人则根本不敢开口,生怕成为韦睿的下一个打击对象。
他苦着脸说道:“这仓促之间哪里去找那么多石头?”
莫青云头也不回斩钉截铁地说道:“拆屋!”
韦睿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莫青云的背影,然后再次看向俞铮,后者不敢再拖延,连忙嘴里喊着“县尊大人稍等”,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邓载上前问道:“韦大哥,要不要通知少爷一声?”
两人同岁,但韦睿要大三个多月,起初他都是以军职称呼韦睿,后来被韦睿强行改了过来。
当初在绿柳庄跟着席先生学习,最早的七个人当中属邓载的天分最高,同时也是他最勤奋,纵然还缺乏实战经验,但论眼光已经不是新丁。韦睿的安排看似突兀,他冷眼旁观之后隐约明白城外可能会出变故。
韦睿知道邓载是裴越最信任的人,所以对他的态度很温和,摇头道:“爵爷已经知道了。”
邓载闻言看向城外的战场,很快便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第三次冲锋之后,马匪已经溃不成军,地上留下二百余具尸体。
从人数上比较,马匪依旧还有近两千人,裴越身边则是整齐的三百骑,对比起来马匪似乎优势很大。但是打仗从来不是简单的算人头,尤其是如今这个时代,士气几乎能决定一支军队的存亡。以马匪如今的状态,藏锋卫只要全力厮杀,那么对方必然会立刻崩溃。
奇怪的是,所向披靡的三百骑表现得很克制。
除去第一次冲锋之外,后面两次都是被动迎敌,而且凿穿马匪的队伍后立刻收手。
这一幕奇怪的场景让城头上绝大多数人都摸不着头脑。
邓载沉声道:“韦大哥,我能否带着亲兵去东门接应少爷?”
韦睿沉吟道:“如果局面真的发生变化,你认为爵爷会带人入城吗?”
邓载默然,他当然知道答案是什么。
今日最古怪的地方在于,这些马匪分明是一群乌合之众,就算他们刚开始认识不清自己的实力,但在第一轮冲锋之后,那个叫陈猛的贼首应该能看出来巨大的差距。这种情况下他如果撤退,凭借这些马匪精湛的骑术,裴越未必能追的上,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是逼着这些马匪上前。
他这是逼着马匪送死。
韦睿显然很快就察觉这个问题,继而便想到更多的可能,所以才下达那个命令。
战场上,裴越其实更早发现对方的古怪,故而一直约束着身边剽悍的骑兵。
或许是因为艺高人胆大,他很想知道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以及,陈猛究竟是不是那个人。
第270章 面具之下
“给我杀!杀了他们!不许退!”
陈猛声竭力嘶地怒吼,不断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眼中喷着怒火。他和旁人不同,哪怕如今成为马匪的头领,经常要面对大规模的厮杀,依旧不喜欢用那种长兵器,甚至看不上对面三百骑用的长刀,唯独偏爱长剑。尽管在战场上剑这种武器显得华而不实,可他执着地认为只有剑才配得上自己的身份。
毕竟自古以来剑都被视作君子之器。
陈猛始终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君子,落到眼下这个地步完全是被人陷害。
陷害他的人名叫裴越,如今就在对面。
因为隔得有些远,他看不清裴越的面容,所以便催动胯下坐骑向前,不断朝旁边的那些小头领怒吼,逐渐从阵型的中间位置来到正前方。从去年拉起那支马匪队伍开始,他绝大多数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都要听从陈希之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