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微微撇嘴,其实他真的不喜欢那些旧事。
第215章 步步为营
开平三年初秋,方锐率众夜袭绿柳庄,由此拉开裴越与陈希之生死恩怨的序幕。
横断山脉一战,陈希之损失惨重,先是八百勇士死伤殆尽,又被裴越看穿她的谋划,最后更是仅剩的十名忠心手下都被擒住,险些成为孤家寡人。虽然她用一份绝密的情报换回那些手下,双方却已经结下死仇。哪怕是在被迫西行远遁灵州之后,陈希之依然念念不忘,恨不能将裴越剁成肉馅。
当然,那份情报本身就不怀好意,陈希之是想借裴越的手继续搅乱大梁朝堂。
在她想来,那些和山贼勾结的朝堂军方各色人等,只要裴越将他们交出去便是一桩泼天的功劳,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能忍住这份诱惑?事实证明终究是她看轻裴越,倒不是裴越害怕朝堂生乱,他只不过是不愿成为朝臣的公敌。
为了将裴戎拖下水,他一共交给沈默云三个名字以及相应的罪证,其余名单则秘而不宣。
原本裴越没想过利用那份名单做事,因为除了他交出去的几个人之外,其他人都是五六品及以下的小官,而且罪过也不算深重,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被利用。
其中有一人名叫郑志荣,官居户部仓部主事。
裴越掌握的证据足以证明郑志荣曾经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倒卖过户部的粮草,虽然他或许不知道这些粮草通过隐秘的渠道运进横断山中,终究是通贼的实质举动。裴越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掀开这个盖子,因为郑志荣并非是为自身牟利,而是要填补户部几处大仓的亏空,所谓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以裴越两世为人的阅历,很快便看出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在自身还很弱小的情况下,他当然不会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替皇帝卖命。
他想要的只是郑志荣在关键的时刻反戈一击。
便是此时。
开平帝的目光从战战兢兢的郑志荣移动到面色惨白的孙大成身上,虽然一言不发,大殿内的气氛逐渐降至冰点。身为帝王他并不介意底下的臣子相互争锋,但行事必须有度,决不能凭空制造问题,显然孙大成的举动已经令他动怒。
裴越适时地说道:“陛下,去年孙尚书便想谋夺臣的产业,只不过这等小人伎俩,又怎能瞒得过陛下?怎料他不知悔改,只因眼红蜂窝煤这桩生意,便公然利用户部尚书的权力陷害民间商号,此乃国器私用,是为国贼!”
孙大成立刻前行数步,朝开平帝跪下请罪道:“陛下,微臣只是想将蜂窝煤这等事关国计民生的物事收于朝廷之手,并非出于一己私利。这件事的确是臣办错了,请陛下治罪!”
在郑志荣说出那句话后,他便知道不能再继续狡辩,否则依开平帝的性情绝对会从严发落。
开平帝眼神阴鸷,他愤怒的原因不在于孙大成欺负裴越,而是此人身为户部尚书,竟然连自己的属下都无法掌控,在朝会上闹出这样大的笑话,连带着他这个皇帝都丢了脸面。
“均行公,孙大成该如何处置?”开平帝冷声问道。
左执政莫蒿礼微微仰头,浑浊的目光看向皇帝,两人眼神交汇之后,他便明白龙椅上这位心里的想法,颤颤巍巍地说道:“陛下,孙尚书一时糊涂,但也不算大错,暂且留职、罚俸、令其自省,以观后效罢。”
“准了。”开平帝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然后目光如刀扫向孙大成,寒声道:“还不起来?是要朕去扶你吗?”
孙大成连忙磕头谢恩,高声说道:“臣愧对陛下信重,往后定当引以为戒,不敢再犯。”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目光扫过裴越,带着一抹轻蔑与愤恨,似乎在嘲笑裴越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越不为所动,心中觉得有趣,有些人真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啊。
这一幕并未引起群臣的讶异,毕竟同朝为官多年,他们早就知道孙大成的脾性。此人浑身上下看不出丝毫名臣的风范,唯独将国库打理得极好,至少在明面上挑不出错,所以开平帝才一再放纵。否则单论去年洛庭辞官明志的举动,事后孙大成又怎能毫发无损?
虽然在朝会上文武百官不敢窃窃私语,但大部分人都用眼角的余光盯着一个人。
不是裴越,而是洛庭。
孙大成这件事可大可小,全看皇帝如何判断,唯一有底气也有胆气出面反对的人,放眼满朝上下似乎仅有洛季玉一人。
实际上在暗示莫蒿礼从轻发落之后,开平帝便留心洛庭的反应,对于这个性情刚直的右执政,其实很多时候他也有些头疼。皇帝并不能随心所欲,不能完全靠喜好来决定对方的命运。譬如孙大成和洛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品性,开平帝都不喜欢,但这两人都能办好交代下去的事情,所以他才会适当地容忍。
洛庭终于开口,他出班禀奏道:“陛下,孙尚书所为虽然丢尽朝廷颜面,但这一年来臣目睹蜂窝煤普及之迅速,觉得他的话未尝没有一些道理。”
谁都没有想到,洛庭开口之后竟然不是针对孙大成,反而将矛头引向裴越。
站在右侧首位的王平章眼神若有所思,忽然觉得这件事愈发有趣。
开平帝沉声说道:“朕记得你当初说过,朝廷若谋夺私人产业,必将与民心背离,国将不国。”
洛庭神色自然地道:“臣的确这般说过。”
开平帝冷笑道:“缘何今日又要改弦易张?”
洛庭坦诚地道:“臣有错,当时仅凭一时激愤便下了论断,着实有些草率,故而臣愿向陛下请罪。”
开平帝听了之后忽然觉得心中舒服许多,如果洛庭能保持这样的心性,他也不必强行让莫蒿礼拖着老迈的身躯坐镇中枢,只为压制此人强横的性格。
他大度地挥挥手道:“你是当朝执政,本就有劝谏之责,若论对错朕也不能置身事外。之前的事情暂且不提,朕且问你,为何你会改变想法?”
洛庭转头看了一眼裴越,淡然道:“陛下,臣这一年观察祥云商号的发展,最后得到的结论令人震惊。”
“说。”
随着洛庭洪亮的声音在正殿内回响,许多朝臣的脸上渐渐露出凝重的表情。
这些目光全部汇集在裴越身上,宛若千钧之重。
第216章 大戏
“自开平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起,到开平四年九月二十五日止,前后不过十个月的时间,祥云商号从籍籍无名摇身一变成为京都名列前茅的大商号。如今这家商号在京都内外共有分店一百二十七间,伙计一千四百五十六人,矿工两千三百十五人,护院三百四十二人,此外还有人数庞大的帮佣与雇工。”
洛庭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百官反应各不相同,左侧文官们大多神情凝重,皆因京都附近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古怪的商号。七宝阁从建立到发家足足用了二十年,而且即便是现在的规模也远远比不上祥云商号,后者成立才不到一年的时间。最令人担忧的是蜂窝煤的生意很好,意味着这数千人能直接获益,进而会对裴越这个东家感恩戴德。
时间一长的话,这将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右侧勋贵们的反应则要简单许多,能站在太极殿中皆是手里有兵的实权武将,他们当然不会将那几千百姓放在眼里。所谓财帛动人心,这商号光是雇工就有几千人,那每个月得赚多少银子?虽然不是人人都有眼红的毛病,可当部分勋贵认识到区区一个蜂窝煤能够产生的恐怖效益之后,原本就对裴越不满的心情愈发强烈。
洛庭将这些骚动尽收眼底,继续冷静地说道:“去年得知蜂窝煤这种新奇事物之后,我也曾担心裴越会与民争利,毕竟蜂窝煤取代木炭,会造成很多人失去生活来源。后来裴越用他的行动打消我的担心,这次部分烧炭工去祥云商号闹事也是被人撺掇。”
他转身望着裴越,脸色严肃地道:“祥云商号发展至今,已经不能单纯以商号视之,尤其是在京都天下脚下,你可曾想过将来何以为继?况且大梁并非仅有京都一地,若是以这般速度扩张,你是否能担起这千斤重任?”
裴越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就像巨浪滔天之时的一叶扁舟。
此刻连洛庭都对其如此严苛,部分重臣心中开始同情裴越。
虽然这是国朝最年轻的功封子爵,但他的身世不算秘密,顶着定国子弟的名头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从小境遇艰难,最后不得不自绝于裴家。如今他总算闯出来一番事业,却惹来各种觊觎,连素有刚直之名的洛季玉都出声施压,的确算得上一个惨字。
纵如此,依旧没有人替裴越说话,因为洛庭所言占住大义的名分,旁人根本无法反驳。
就在群臣以为裴越要承受不住这种高压的时候,他轻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洛大人,今日下官求见陛下,除去想要揭露户部尚书的所作所为之外,还有一件事想要禀明陛下。”
洛庭问道:“何事?”
裴越转向开平帝,从容地说道:“陛下,臣欲将蜂窝煤的方子献上,并且协助朝廷在大梁境内全面铺开这桩生意。臣从未被钱财蒙住双眼,之所以现在才说,是想看看蜂窝煤的具体效果,以及总结出关于运转此事的经验。方子献上之后,此事便由朝廷主持,可以在京都之外的其他地方铺开店面,臣愿从旁协助,且不会从中谋取一文钱。”
开平帝望着裴越诚恳真挚的神情,不禁微微动容。
一直以来,他对裴越的态度谈不上好坏,更像是随手放置的一颗棋子,将来或许就能发挥作用,一如他登基以后做过的那些事。剿灭山贼之后,他封赏裴越子爵,最重要的原因是证明自己大动干戈的必要性,其次是照顾谷梁的脸面,最后或许有那么一丝原因是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
但是这份欣赏也很有限,否则他不会在一年之内都没有召见过裴越。
当初他被方巡和孙大成说动,后面又被洛庭顶回去,心中未尝没有对裴越的一丝不爽——你是朕的臣子,爵位也是朕赏赐的,既然有这种赚银子的法子,为何不早些献上来,难道还得朕去找你要?
不过此时看着裴越清澈的眼神,开平帝忽然相信他的话,因为皇帝的自信足以支撑他的判断。
再想到方才裴越被百官孤立的状况,开平帝不由自主地移动视线看向另一侧的沈默云,隐约觉得裴越很可能又是一个沈默云。
不是指能力或者性格,而是裴越隐隐透出一丝孤臣的风采。
身为皇帝最喜欢的便是这样忠心有能力又甘愿做孤臣的人。
一念及此,开平帝的脸色又温和几分,赞许道:“你年纪虽轻却有这份心思,可见朕没看错人。此事如果成行,朕不会苛待你,必有重赏!”
裴越谢恩之后说道:“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
“说来。”
“此事按例应由东府主持,左执政莫大人需要坐镇中枢,故而臣希望由右执政洛大人亲自负责。”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甚至可以说非常中正得体,不过开平帝目光古怪地问道:“洛季玉方才对你咄咄相逼,为何你还要提这样的要求?”
裴越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洛庭,直言道:“去年孙大成想要谋夺臣的产业,是洛大人仗义执言,这是出于公心。今日他质问于臣,同样是担心这家商号的发展脱离正规,进而被人利用。君子和而不同,此谓不徒语,语必有理。臣很敬仰洛执政的为人,希望将来能够成为他那样的人。”
想到这年轻人的过往,开平帝心中那抹疑虑尽去,颔首道:“准了。”
莫蒿礼老态龙钟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拱手道:“恭喜陛下得此良方,大梁亿万百姓从中受益,必将感念天家仁德。”
开平帝心情大好,若非今日在朝会上耳闻目睹,他对蜂窝煤这玩意的认知还没那么真切,如今自然知道随着东府开始在整个大梁推行,此事不光能造福百姓,更会让国库愈发充盈。
想要开启国战,没有钱财的支撑绝对不行,他已经等了很多年,如今又得如此助力焉能不喜?
又勉励夸赞裴越几句,然后才让他回到右侧武勋队列中。
裴越面容沉稳地走回去,从始至终都没有和洛庭有眼神上的交流。
勋贵们看着他从自己身边经过,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在这朝堂上站了许多年,他们极少见到开平帝如此喜形于色,更没见过他这般欣赏一个年轻人。那些之前还对裴越十分不爽的勋贵,此刻更似打翻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随着裴越主动将方子献上,又分文不取地帮朝廷建设售卖蜂窝煤的州府渠道,他们明白这个年轻人已经在皇帝心中拥有一定的地位。
如果这是自己的子侄多好?
不少年长的勋贵如是想着,同时对被关在上林狱中的裴戎愈发不齿,就算裴越只是庶子,你焉能那般对待?只能说子孙不肖,也不知两代定国公九泉之下能否安息。
朝会继续进行,不过在裴越闹出这桩事之后,接下来的议题似乎有些无聊。
便在这时,一道清瘦的身影从左侧文官队列中出来,朝着开平帝的方向朗声说道:“臣,御史台侍御史简容,弹劾鲁王不法事,恭请陛下圣裁。”
宛若平地起惊雷。
第217章 铮铮
没人喜欢御史,包括皇帝在内。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完美无瑕,或多或少都会存在问题,但凡被御史盯上即便不伤筋动骨也会非常难堪,因为他们的职责便是弹劾别人。
不过正因为御史的存在,朝廷吏治才能维持一定程度的清明。如果哪天连御史台都浑浊不堪,只能说明王朝气数已尽,便如大厦将倾之时的前魏。
不管是执政军机,亦或是主事郎中,大多被御史弹劾过,就连开平帝自身也体会过那些锋利如刀的言辞。但是这些御史不会因言获罪,除非真正触犯到开平帝的逆鳞,便如去年那位想要用陈年旧事弹劾王平章的监察御史柳真。
除此之外,开平帝对御史们一贯很宽容,而且非常注意维系御史台的公正廉明。去年孙大成和方巡联手算计裴越的商号,事后开平帝回过味来,对于孙大成只是喊到两仪殿训斥一通,却将御史中丞方巡打发出京城,远赴云州一个偏僻之地担任府尹。
从御史台次官到云州这种苦寒之地的下等府尹,这已经算是非常严厉的贬谪,由此可见这位皇帝对御史台的看重。
御史台以御史大夫为主官,御史中丞副之,下辖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虽然他们从皇帝到流官都弹劾过,但本朝从未有人弹劾过皇子亲王。
侍御史简容这短短的一句话顷刻引起轩然大波。
原因很简单,开平帝没有立储,且不允许朝臣对此事进言议论,同时没有给皇子们观政之权,等若这些天潢贵胄仅仅是身份贵重,却游离于朝廷体系之外。纵然几位成年皇子近些年都在尝试向朝廷伸出触角,但这些举动隐秘又轻微,不能对朝政造成影响,所以无人在意。
简容这次弹劾鲁王乃是本朝针对皇子的第一份弹章。
开平帝脸上的意外不似作假,不过很快就恢复到平时那种淡漠的面色,他遥遥望着简容,声音阴冷地问道:“你弹劾鲁王何事?”
简容似乎没有察觉到殿内陡然冷肃的气氛,他平静地说道:“鲁王贵为亲王,又是陛下长子,理当修身、修心、修性,为众皇子之表率。然而臣得知,鲁王以王妃胞兄许颂掌控七宝阁,数年来谋取大量钱财。若仅仅是如此倒也罢了,毕竟鲁王与王妃成亲之前,许家便是七宝阁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