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此地距离皇宫不算远,已经属于禁军管辖的区域,所以他们不能纵马疾驰,只得缓步前行。若非如此的话,叶七还真的无法在裴越进宫之前追上他。
裴越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叶七表情有些古怪,示意他跟自己来到路边,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
封面上写着“裴越亲启”四个字,裴越一眼便认出这是沈淡墨的笔迹。
难怪叶七的表情有些捉摸不透,尤其是前些日子她知道裴越和谷蓁之间的约定后,纵然性格再洒脱大气,时不时也会流露些许醋意。
“打开看看罢,送信的人说事情很重要。”叶七见他捏着信脸色尴尬,终究没有忍住,露出一抹笑容说道。
裴越拆开信封,里面仅有一张信纸,他很快便看完,表情登时变得像叶七方才那样古怪。
“有何不妥?”叶七见状问道。
裴越没有说话,将信纸交到叶七手中,示意她看一下。
叶七看着信上的字句,没时间去欣赏沈淡墨极为秀丽的书法,甚至都懒得理会信中偶然露出来的亲近之意,只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裴越,问道:“这是真的?”
“我也想不明白,按说之前我对那位沈大人的态度也不算好啊?”裴越同样满面不解。
叶七语气复杂地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裴越沉默片刻之后,表情再度坚定下来,沉声道:“终究不是坏消息,事情走到这一步,我已经不能犹豫了。”
叶七点点头道:“理当如此。”
裴越看了一眼远处巍峨的宫城,心中生出无限豪气,语气笃定地道:“你先回吧,我很快就回。”
“好。”
在这大庭广众的场合,叶七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不过在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忽然伸出白皙的右手,在裴越的手掌上握了一下。
第213章 诱饵
依大梁祖制,正旦大朝会与朔望朝会在承天殿举行。皇帝日常批阅奏折与召见朝臣则在两仪殿,常朝则是在中间的太极殿。
正殿内,在京都的五品以上官员及监察御史分班站立。
常朝名义上每日都会举行,但开平帝为了照顾那些年纪老迈的重臣,每月大抵会停朝五六日。虽然这个时代的官儿都喜欢直谏清名,却无人在这件事上批判皇帝懒惰,可见很多时候风骨不过是用来妆点乌纱帽的手段。
这个庞大的帝国每天都会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常朝进程无比紧凑,所有人的精神都高度紧张。在议论完一项朝政后,群臣正等待接下来的议题,忽然便见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步入殿中。
其人神情沉稳,目光炯炯,正是王平章长孙王九玄,从西军历练后返京,被开平帝任命为廷卫右郎将。皇宫的防卫由禁军负责,皇帝身边另有一支廷卫,皆由勋贵子弟组成,职责为宿卫宫廷。
“禀陛下,中山子裴越求见。”王九玄拱手俯身道。
开平帝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洛庭,淡然道:“宣。”
裴越早就知道王平章的长孙极为出色,在西军立下许多实打实的功劳,不像路敏之子路姜那般只为混点履历。一般来说,勋贵子弟去边境镀金之后,大多会进入京营等待缺职,像王九玄这样直接擢升为廷卫郎将十分罕见。这里面除了皇帝对王平章的信重之外,更重要的是王九玄自身的能力。
今日是他第一次瞧见对方的真面目,虽然在这样严肃的场合没机会进一步接触,却已经大致看出此人的性格。毫无疑问的是,王九玄完全继承其祖父胸有惊雷面似平湖的沉稳特质,纵然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上看不到半点纨绔气息。
这是裴越第三次参与朝会,除了去年那次之外,便只有正旦日大朝会在承天殿站了半日。他脸色平静不见丝毫紧张,从那些用眼睛余光打量他的重臣们身边走过,来到御前躬身行礼。
重要场合之外,大梁的朝堂上并不需要跪拜大礼。
开平帝望着这个成长极快的年轻人,面色淡然地问道:“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裴越轻吸一口气,冷静地说道:“陛下,臣名下有一家祥云商号,售卖臣做出来的蜂窝煤,此物逐渐为京都百姓接受,如今已经取代木炭柴火,家家户户都离不得。眼下冬天将至,蜂窝煤需要大量生产储存,方能满足京都百姓的需求。”
对于裴越眼下面临的困局,开平帝心知肚明,他甚至知道这小子很冤枉,此番完全是无妄之灾。当然,身为帝王他要考虑的事情很多,祥云商号又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所以他还没打算插手此事。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做一个裁断者,不会提前表明心意,因为那样只会让臣子在心中轻视自己。
听着裴越平静的讲述,开平帝狭长的眼眸中浮现一抹幽光,轻飘飘地说道:“既然如此,你自去操持便是,在朕的朝会上讲这些作甚?莫要以为你立了一些功劳,就能无视朝堂法纪肆意妄为。”
户部尚书孙大成心中颇为自得,这位年轻的爵爷还是分不清形势,连怀璧其罪的道理都不懂,莫非他真觉得自己能守住那泼天财富?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臣当然知道朝会是何等严肃的场合,正因为如此才不得不求见,因为此事关系京都的安危。”
成安候路敏面色寡淡地说道:“裴越,陛下面前不可危言耸听。”
去年那个可怜的监察御史柳真弹劾王平章,然后被盛怒的开平帝关进太史台阁的大牢,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去。从那之后,王平章在朝堂上愈发沉默,除非特别重要的军务,其他时候都一言不发。今日朝会上他像往常一般安静地站着,裴越进来后并未引起他的关注。
既然王平章不说话,这个时候最适合开口的自然便是右军机路敏,身为军方第二号人物,他出言斥责裴越不算越界。
裴越微微皱眉道:“军机大人,贵府上应该也有用蜂窝煤吧?难道你没听府中管事说过,如今京都里已经买不到蜂窝煤?”
为什么买不到蜂窝煤,殿内群臣心中都很清楚,但是没有一个人拆穿那层窗户纸,路敏也不例外,他面不改色地寒声道:“这是朝会,有问题便直截了当地说,不要东拉西扯,莫非你要满朝文武陪你胡闹?”
裴越脸色有些难看。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一幕,路敏之所以针对裴越,想来是因为那夜在离园,裴越狠狠教训路姜的缘故。
裴越镇定心神,没有跟这位实权大佬继续掰扯,转向开平帝说道:“陛下,从半个月之前开始,户部便以稽查的名义强行关停祥云商号,连带着首阳山那边的煤场也被迫停工。停工停业造成的损失,臣愿意承担,哪怕压力极大也会配合朝廷的稽查。但是如果继续这样莫名其妙地查下去,臣敢担保冬天京都必会生乱,因为商号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完成蜂窝煤的供应。”
户部尚书孙大成冷笑道:“裴越,本官倒是想问你一句,在去年之前京都百姓为何没有生乱?往年这世上亦无蜂窝煤,何曾出过乱象?”
裴越转身望着他,眼神渐渐冷峻:“孙大人,去年之前京都每年冬天会冻死多少人,你身为户部尚书莫非不知?”
孙大成当然知道,他甚至还知道去年因为蜂窝煤的普及,京都整个冬天都只冻死寥寥数人,但显然他不会在朝会上助长裴越的气势,便加重语气说道:“本官的意思是,即便今年冬天蜂窝煤的供应比较紧张,京都也不会出现什么乱子。”
裴越轻呵一声道:“原来孙大人知道以前每年都会冻死人,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清楚蜂窝煤的作用,为何要用莫须有的罪名为难祥云商号?”
孙大成心中一紧,这莫须有三字精准地击中他的软肋,此刻只能强硬地说道:“户部稽查祥云商号是分内职责,本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越很满意这个回答,因为他等的就是对方这句话。
第214章 一张底牌
裴越朗声道:“陛下,臣认为孙尚书这是在肆意报复。”
孙大成立刻驳斥:“裴越,休要胡言乱语,户部只是按律行事。你如今尚未入朝,本官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报复之说从何谈起?虽然你年少封爵春风得意,本官也不会妒忌一个毛头小子,难不成还能像你一样封爵?文官不封爵乃是国朝祖制,当年林忠武公都没有破例,更何况我这般才疏学浅的末学后进。”
他斜眼望着裴越,脸上满是不屑。
林忠武公便是林清源,当年高祖身旁最重要的谋主,见证高祖起事到大势抵定,虽然在大梁立国前夕过世,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功勋第一人,比定国公裴元仍要强上几分。
孙大成这个时候突然引出林清源,除了为自己佐证之外,未尝没有嘲讽裴越的用意。
众人皆知,裴越的爵位是中山子,而中山又是林清源的桑梓之地。
孙大成自嘲才疏学浅,然而比起裴越却是渊博之士,自然是暗戳戳地告诉裴越,你哪来的勇气和脸面接过这个爵位?
文臣队列略显骚动,能够走到正四品甚至更高的位置上,每个人都是饱学大才,不会连孙大成这般近乎于明示的嘲讽都听不出。至于另一边的勋贵队列里,倒是也有不少人能听懂,但没有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裴越说话。
原因很简单,他们嫉妒裴越——和爵位无关。
去年裴越封爵后,在朝会上痛斥裴戎,很多勋贵对他颇有同情之意。然而自从祥云商号的蜂窝煤开始席卷京都,裴越日进斗金却没有照顾那些手握军权的勋贵们,他在这个圈子里的名声便一天天变差。
勋贵之间相互帮扶才是常态,裴越选择的孙琦等人府上早已远离军权,那些军方大佬眼睁睁看着一群没落勋贵疯狂赚银子,自己却连一根毛都捞不到,焉能对裴越有个好印象?
裴越举目望去,满朝文武竟然无一人帮自己说话。
这一幕自然也落入开平帝眼中,他对此非常满意,对裴越的态度反而温和了些:“朕的确听说你的那个商号出了不少问题,今日便给你一个机会,允你在朝会上自辩。”
孙大成隐隐觉得不妙,抢先说道:“陛下,最近祥云商号出现诸多问题,例如以次充好、苛待矿工、窝藏罪犯等等,同时在缴税上也存在蹊跷之处。臣与户部两位侍郎商议后,决定抽调人手对该商号进行稽查,此举合乎法度,并无不妥。”
开平帝不置可否,神色淡然地望着裴越,言下之意是,朕给你说话的机会,却不会拉偏架。
裴越心知肚明,不慌不忙地说道:“孙大人,你查了半个月,可曾查出什么问题?”
孙大成忽然有些想笑,终究是个未入官场的雏儿,一点规矩都不懂,竟然主动将话柄送到自己手上,他勉强掩饰着眼中的得意:“自然查出一些问题,不过兹事体大,还需要时间彻查。”
裴越“哦”了一声,继续问道:“这些问题是孙大人自己查出来的吗?”
孙大成谨慎地说道:“此事由本官主持,两位侍郎协助,具体稽查则由户部主事郑志荣领队执行。”
裴越朝开平帝拱手道:“陛下,臣想问那位郑主事一件事。”
开平帝颔首道:“准。”
旁边的内监立刻宣号,廷卫迅疾前往户部衙门传旨。
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裴越这是不死心,宛如落水之人不顾一切地挣扎,竟然妄想从孙大成的下属身上找到破绽。其实在他们看来,裴越今天压根就不该求见,想要在朝会上质问孙大成本就是个愚蠢的选择。对方是一部尚书,无论从学识、阅历、应变还是口才诸多方面,哪样不碾压你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破家庶子?
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唯有老态龙钟仿佛睡着的左执政莫蒿礼忽然扭过头,那双昏花的老眼看向裴越,目光中流露一抹惊讶与警惕。
站在他侧后方的洛庭注意到这个眼神,不禁心中暗自感慨:这位老人能够历四朝而不倒,一步步走到现在绝非侥幸。
洛庭本以为只有自己才能摸透裴越的心思,毕竟那夜长谈不仅是确立盟友的关系,更让他知道裴越不到最后时刻不会拿出来的底牌。
这也是他今日在朝会上始终没有开口的原因。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裴越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在百官中央,这副架势让孙大成有些忐忑。只要今日裴越在御前占不到便宜,那么接下来户部的行动会更加从容,足以压迫得裴越无法喘气。等他将蜂窝煤的生意拱手让出,孙大成便可以让户部以朝廷的名义入股,无论公私或者名声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这便是他的如意算盘。
从始至终,孙大成都没有想过傻乎乎地替七宝阁卖命。
他快速地在脑海中思索着,郑志荣这个人虽然心黑了些,但也是经年老官,应该不至于在御前犯错,只要他咬死了户部已经查出问题,裴越又能如何?至于一家商户究竟有没有问题,对于户部的官员来说,这是简单之极的事情,随口将账册扯上几个漏洞,谁又能分辨清楚?
开平帝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并没有提及旁的事情,正殿内的气氛愈发肃穆。
郑志荣在这样一个氛围中出现,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或许是有些紧张,连孙大成递给他的眼神都没有看见。
裴越待他来到跟前,先将之前与孙大成的对话说了一遍,然后问道:“郑主事,户部在祥云商号查了将近二十天,究竟有没有查出问题?”
那日在首阳山上,裴越对此人厉声呵斥,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所以他们不禁神色复杂地望着裴越,嘲笑讥讽者居多。
郑志荣额头上冒出汗珠,犹豫片刻后对开平帝说道:“陛下,微臣奉命稽查祥云商号诸事,历经十七日,最后能够确认的是这家商号没有问题,之前的罪名都是遭人陷害。”
开平帝眼神微凝。
正殿内鸦雀无声。
许多人都震惊地瞪着郑志荣,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吃错药了?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果他所言非虚,祥云商号没有问题,那户部究竟在查什么?强行让一家如此重要的商号闭门歇业,甚至搞出京都百姓无蜂窝煤可买的局面,如果今年冬天出现严寒的话,那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
他身为户部主事,这短短一句话形成的杀伤力强过裴越无数句。
最重要的是,郑志荣这句话将他的顶头主官推向深不见底的悬崖边。
孙大成艰难地转头,看着垂首不敢与自己对视的郑志荣,这一刻心中只觉得无比荒唐,随之而来的便是充斥脑海的恐惧。
他有些肥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起来。
裴越安静地站着,双眼望着地面上的金砖,一如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般镇静。
或许那些人知道,自己已经查出平安坊命案和首阳山下毒的真相,甚至也弄清楚那些烧炭工闹事的原因,但他们并不在意,因为只要户部还在查,祥云商号就翻不了身。
只可惜他们不知道,裴越其实从未将户部放在眼里过。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
眼下突然在朝会上背叛孙大成的郑志荣便是一张牌,虽然这件事要从很久之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