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连忙起身,笑了笑问道:“大叔,您是?”
壮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叫谷梁,南大营主帅,和你一样,我也是个庶子身份,那又如何?照样混得比别人好,只要自己有本事,身份算逑!”
他那双虎目扫过尹道等人,只看得这些少年纨绔纷纷低头,这才冷哼一声道:“一群王八羔子,这府里的事情也是你们能多嘴的?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越哥儿,老子抽死你们!”
这时只听主桌上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竟然盖过了厅内的喧哗:“老谷,去个茅房这么久,还以为你跑了,还不赶紧过来,跟一群毛孩子较劲,你不嫌丢人?”
谷梁哈哈一笑,又拍了拍裴越的肩膀,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去,只见其气势如山,当真是一员虎将。
裴越还注意到那道温和的声音,循声望去,说话的人应该就是坐在裴戎左首的西府右军机路敏。
看不出来,这位温文尔雅的军中大佬竟然是个武道高手。
被谷梁这么一搅和,此桌的气氛便有些尴尬,如尹道这般比较有城府的都有些脸色难看,更不提其他少年,反倒是那三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眼神发亮,若有所思地看着裴越。
又有青衣小厮捧着托盘上菜,只见是雕花蜜煎、十味脯腊、珑缠果子,分别是点心、干果和鲜果,这之后才是十五道正菜,每道又有两盘,流水般呈上来,可谓富贵豪奢之极。
裴越终于明白为什么圆桌这么大,而且每人身后都有负责布菜的侍女,否则对面的菜想吃也够不着啊。
自己要不要发明一下可以转动的托盘?
罢了,还是先填饱肚子。
其他人心思各异,唯有裴越似乎压根没受到影响,大快朵颐。
对于眼下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吃肉长身体更重要。
第16章 裴宁
若说前院大厅里那些武人做派是狂风暴雨鼓噪如雷,那么后宅的宴席便是和风细雨,氛围宛若桨声灯影里,一片祥和安宁。
与前院类似,能坐在裴太君这一桌的都是顶尖府邸的诰命夫人,每个人都是盛装打扮,珠光宝气,头上的钗饰随便取一件下来就足够裴越啃上十几年的鸡腿。女人之间的攀比心尤甚,更何况堂内坐着的可谓是大梁除天家之外最尊贵的妇人,在这种场合岂能落了面子,自然是从头到脚尽显富贵尊荣。
李氏身为当家太太,却没有入座,反而是取代了温玉的位置,在裴太君身边用心伺候。
这般作态自然引来那些诰命夫人们好一顿夸赞,都是见惯各种大场面的人物,吉祥话谁不会说?这个来一句“裴夫人在孝道上真没得说,满京都都找不出几个来”,那个说一嘴“还是贵府家风好,太夫人持家有方,晚辈既佩服又羡慕”,说上几百句都不带重样的,不仅让李氏藏不住眼底的喜色,便是裴太君也开怀大笑。
老太太最喜欢这种热闹喜乐场面,然而嘴里却说着:“各位夫人过誉了,我们裴家也只不过是因先祖遗泽深厚,各位世交赏脸,实在担不起这般赞誉。”
得,话题又转到第一代定国公裴元身上,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自然又顺着裴太君的话头好生恭维了一番那位人杰。
次桌则坐着一群娇小姐们,裴宁身为嫡长女亦在席上作陪。
听着那些诰命夫人们将裴家上下都夸赞了一遍,从先祖裴元到她自己,乃至于裴城裴云,唯独没有提到名声不显的三弟裴越,她心中不禁有些难过。认真说起来,她和裴越见面的次数不多,交谈更是极少,最早的时候她只知道自己有个三弟,只因是姨娘所出,所以不受母亲待见。
真正让她对裴越另眼相看的是四年前的冬天,那还是仁宣九年,今上尚未改元开平。
那天五岁的裴珏非要缠着她堆雪人,在府中各处寻找积雪,然而国公府的家仆太勤快,处处都清扫得很干净。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小院附近找到大片积雪,裴珏兴高采烈地堆雪人,裴宁却隐隐听到小院中传来呼喝叱骂声。
走近一看,时年十一岁的裴宁便被吓到了。
寒意透骨的严冬,一个小男孩穿着单薄破旧的衣裳,跪在雪地之上,一个面容刻薄的嬷嬷站在他身侧,手持一根木棍,毫不留情地抽打着男孩的后背。
饶是如此,那男孩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牙,也不敢逃跑。
那是九岁的裴越。
本就性情温婉善良的裴宁哪里受得住这种场景,当即便冲进小院拦下了那个老妇,然后又将裴越拉起来。身为国公府的嫡长女,备受长辈疼爱,平时所见所闻也是人间第一等风流雅致,裴宁何时见过如怀中小男孩这般凄苦无助的眼神?
哪怕是很多很多年后,裴宁也忘不了那双黑白分明又极绝望惊惧的眸子。
这对年幼的她产生的冲击,旁人实在无法明白,所以往后她才尽力帮助裴越。
然而,她能做的也很有限。
李氏不许她和裴越见面,更不许她替这个三弟说话,所以她只能背着李氏,想方设法地给裴越一些温暖。若非有这位大小姐的暗中关怀,若非是她经常拐弯抹角地在裴太君面前提起这个可怜的三弟,裴越能不能活到现在都很难说。
那日在明月阁里,看见裴越瘦弱又布满伤疤的双臂,她只觉得心里难受,一点也无柳嬷嬷被治罪的喜悦。后来又听说老太太做主将裴越分出去,只有最亲密的丫鬟良言才知道,从来不信佛的大小姐在闺房里念了一晚上佛,只求这漫天神佛能保佑她命运凄苦的三弟一生平安顺遂。
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里,裴宁听着诰命们夸赞裴家人,却无一人提及裴越,心中有些许难过之外,更有些庆幸。
因为她明白,虽然老太太做主,可自己的母亲不是那种轻易放下的人,没人提还好,真要是有人夸赞三弟,恐怕就算他出府另过,也还是会有些很多麻烦。
如果可以的话,她多希望所有人都不知道裴越,让他宁静安稳地活着。
那样该多好。
这时一道有些纤细又熟悉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太夫人,晚辈曾听外子说,府上几位哥儿都生得极好,性格又惹人喜欢,何不趁现在这个难得的机会,请进来让晚辈们见见?”
裴宁定睛望去,那说话的妇人乃是镇远侯府现袭二等镇远伯常思的正室夫人秦氏,她心中有些奇怪,因为记得以前母亲提过这妇人,貌似关系还不错,她应该对自己几个兄弟的情况比较了解,突然提出这个说法又是为何?
裴太君见多识广,并未被这些诰命们一顿吹捧就找不着北,心中也在思量这妇人的用意,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笑道:“若是只有你们这些长辈在,自然该让他们兄弟进来磕头,但这里还有各府上的小姐们,怕是有些不合适。我那大孙子今年虚岁十七,可不能当小孩看,若是冲撞了她们,老婆子不就成了罪人?”
秦氏尚未开口,又有一诰命凑趣道:“太夫人这话却有些见外了,我们这些人家,当年都是跟着高祖皇帝一起打江山的,先祖们都是过命的交情,说句通家之好亦不为过,原不必避嫌来着。”
当即便有人跟着说道:“想来是太夫人将这些哥儿调教得极好,早就有了中意的人家,怕我们这些破落户起了截胡的心思,罢罢罢,我们还是多喝几杯再家去吧。”
众人皆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太君却是不好再推辞,那样才是真的得罪人,便对不远处站着的温玉说道:“你去将城哥儿和云哥儿叫来。”
那秦氏连忙说道:“太夫人,府上不是还有位三公子么?莫非今日不在府里?”
这话说得就有些恶毒了,老太太过六十大寿,你一个没成年的孙子还在外面乱跑?
世道苛刻人心险恶,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裴越这辈子也就算完了。
裴太君心中大概明白过来,看着秦氏姣好的面容,心底泛起一阵腻味,面上微笑道:“那孩子没怎么见过人,胆子也小,在你们这些长辈面前怕是话都说不出来,不过既然你们也想见见,温玉,也将越哥儿叫来。”
温玉心中也有些担忧,离去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从李氏身上掠过。
这位当家太太到底想做什么?
裴宁放在桌面下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她看着秦氏,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脑海中忽然有一道惊雷炸响。
她隐隐想到一种可能。
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母亲十分了解,她感觉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裴宁转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丫鬟良言,以目视之,待良言走到自己身边后,在她耳边低声快速说了几句话。
良言先是一愣,随即恢复正常,趁大多人都在看着裴太君,便悄悄离开了定安堂。
第17章 兄弟
前院大厅主桌上,谷梁豪气干云地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抬手擦了擦嘴,朝着对面那位侯爷说道:“痛快,再来!”
那人摆摆手,苦笑道:“来个屁,谁不知道你千杯不醉?”
谷梁也不逼迫,待侍女倒上酒后,又自己饮了一杯,这才对主位上的裴戎赞道:“小裴,你家这酒真不错,够烈!”
裴戎有些无奈,但也只是笑道:“你若喜欢,明日我让人送一车去。”
满京都里,恐怕只有他一个人这般称呼裴戎。
身份地位低微的,自然要毕恭毕敬叫一声伯爷,身份地位比他更高的,即便是看在定国公府这个金字招牌份上,也得亲切地叫一声贤弟。唯有谷梁,因为年岁长于裴戎,历来都是称其为小裴,却无人觉得突兀,只因此人的经历和性情堪称传奇。
谷梁出身于广平侯府,同属开国公侯之列。三十三年前,当时的广平伯谷豪卷入一桩大案之中,即位才一年的中宗皇帝怒而赐死,若非年近八旬的定国公裴元亲自入宫劝阻,说不得谷家就会抄家灭族。即便爵位保留了下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广平侯府的没落已经是必然,因为被一个年富力强的皇帝惦记上,谁都无法过安稳日子。
谷梁从小就生活在这种朝不保夕的环境中,又是庶子,不为权贵圈子接纳,比起今日的裴越来说更加艰难,但他少年时便展露极高的武道天赋,十五岁毅然从军,从一个步卒做起,凭着军功一步步走上来。十四年前,中宗病故,被压制在一个小小参将位置上的谷梁便开始势不可挡地崛起,在南面大周军队身上攫取大量军功,甚至被周人称为“谷阎王”,最终三年前调回京都,以二等广平侯的显赫爵位领京营南大营主帅之职。
其人性烈如火,敢作敢当,若遇不平事定然出手,权贵圈子里对其又敬又恨。
今上爱其武勇,敬其忠心,所以经常施恩赏赐,倒也无人敢触这头老虎的霉头。
裴戎虽然不畏惧此人,却也不想横生事端,所以对谷梁一直是尊重中带着几分疏远。
听到裴戎想要送酒,谷梁朗声笑道:“你告诉我哪儿买的就成,送就不必了,今儿是来给太夫人拜寿的,只有我们送礼的份,哪有往家带的道理?谷某虽然粗鄙,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裴戎便颔首笑道:“既如此,我让永年带你府上的管家去买。”
谷梁大手摸摸后脑勺,直白地说道:“酒虽然不必,但我想问你要个人。”
“哦?”
裴戎放下刚拿起的酒杯,不动声色地说道:“不知谷大哥想要什么人?”
谷梁嘿嘿笑道:“你儿子,裴越!”
坐在裴戎左首的路敏淡淡道:“老谷,你胡说什么?”
谷梁却不惧他,皱眉道:“路军机,我想要一个亲兵而已,此等小事你也管?”
随着路敏开口,席上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有些肃穆。
这是路敏身为大梁军中第二号实权人物的威严所在,也是因为开国公侯一系内部错综复杂的局势。
裴贞去世后,裴戎无法扛起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哪怕裴贞对他寄予厚望,从给他取的表字便可看出,但这位定远伯少年时就章台走马流连花丛,哪里还能改得过来?虽然大家明面上依旧以定国公府为尊,但连裴戎自己也知道,寻常小事这些勋贵自会给面子,可到了紧要时刻却轮不到他做主。
至于路敏,出身于开国九公之一的成国公府,又官居西府右军机,整个大梁军中除了那位脾气古怪的左军机之外,便属他说话最有分量。然而因为一些缘故,开国公侯的后代中仍然有不少人不会听其号令,譬如席间的谷梁,又如驻扎在西疆的尹道之父齐云伯尹伟。
若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谷梁也会给路敏一些面子,但如他所言,身为军中大将,看见合适的晚辈想带在身边做个亲兵,这种事却轮不到你管,否则当我是你的家奴么?
军机虽尊,也不可将手伸得太长。
裴戎见局面有些冷硬,不得不压住心中对裴越的怒意,笑问道:“谷大哥,我那逆子才十三岁,身体也不怎么好,给你做亲兵,怕是连你的兵器都扛不动,徒惹人笑话。”
谷梁摇头道:“无妨,把他丢在我的亲兵营里,最多半年就能养好身体。”
裴戎微微迟疑,见谷梁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抬出裴太君的名义道:“谷大哥不知,关于我那逆子的前程,家母已有安排,我却没有多嘴的余地。你想让他做亲兵,乃是对晚辈的提携和关爱,但家母定然不会同意。”
谷梁面色微沉,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有些惋惜地道:“也罢,日后再说。”
路敏神色淡然地看着这员虎将,心中疑虑顿生。
到了他这个身份地位,当然不会将谷梁方才的诘问放在心上,反而在思考此人的真实打算。因为他知道,谷梁此人外粗内细,绝非一根筋的莽夫,否则当年早就死在沙场上。
堂堂南大营主帅,爵高位显的军中实权大佬,为何会对裴戎的庶子如此关注?甚至连他这个上官都不惜硬顶回来。
真以为同是庶子就生出恻隐之心?或者是听那少年说了几句话就动了爱才之念?
天下人都不是傻子,而他路敏更不是。
……
主桌上的动静引来很多人的暗中关注,却不包括今天早上立志要去军中建功立业的裴城。
这位大少爷此刻站在大厅外的花圃旁,对负手而立的尹道说道:“道哥儿,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老三他……应该不是那种有坏心的人,还是算了吧,反正他过几天就要出府了,不值当你们为此伤神。”
尹道失笑道:“城哥,你这是在安慰我?”
裴城挠挠头,傻笑道:“刚才听柳贲说,你又在老三那里吃了亏。”
尹道敛去笑容,望着国公府内如画景色,沉声道:“几句口舌之争,我怎会放在心上?但是这个越哥儿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