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武
如今杨幺的言语,又让沈约看到杨幺的确在认真思索。
能有主见,才会认真思索。
这样的人,并不多见。
杨幺是个极其复杂的人,因此哪怕沈约,一时间竟也无法推出杨幺的结局。
结局似乎早定,根据史书记载,岳飞破了水寨,杨幺身死,可如今呢?沈约却觉得大有问题。
如今水寨被攻,如果杨幺没有说错,眼下水寨已被破了三关以上,可杨幺却不像坐以待毙的模样。
可他若早知道黄诚的叛变,本可以御敌于首关之外,但杨幺却没有举动,他究竟转着什么念头?
“正因为这个不可能,是以钟大哥死了。”
杨幺满是嘲弄道:“被一个挂着沿江招捉使名号的无赖孔彦舟偷袭,被潜入的奸人所害。什么沿江招捉使,不过是个为赵构收刮民脂民膏的禽兽,他杀了钟大哥是为了正义?牛皋,你敢说赵构派孔彦舟杀了钟大哥是为了正义吗?”
舱中寂静。
湖水无声。
亦无厮杀声从远处传来。
沈约暗想难道水寨第三关离此尚远,因此不闻厮杀之声?可杨幺屹立洞庭多年,警觉还是有的,如果三关已破,眼下怎么会没有示警传来呢?
牛皋望着杨幺喷薄怒火的眼,终于道:“我不敢。”
杨幺再笑,“说的好,说的极好,这亦是我迄今佩服你的原因,因为你终不会做违心之言。”
“钟大哥死了,可孔彦舟、赵构并没有如愿获得他们想要的钱粮。”
杨幺凝声道:“因为我杨幺发誓,再不会给那些吸血鬼一丝一毫所需。同时我就在想着一个问题,都说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可何为顺天?”
牛皋微怔。
杨幺盯着牛皋,沉声道:“在你看来,岳家军号令严明,深受百姓爱戴,应为顺天所为?”
牛皋默然片刻,“的确如此。”
杨幺立即道:“但岳飞身为赵构手下,他哪怕打下了偌大的江山,这江山仍是赵构的,是不是?”
牛皋怔住,他没有回答,但他知道杨幺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杨幺随即道:“但赵构是顺天而为吗?”
牛皋沉默下来。
杨幺狂笑起来,“这就是我当初最困惑的地方,因为只要还有良心的双眼,都能看出赵构不过是腐朽赵家腐朽的产物罢了。他何德何能,敢称天子?”
直视牛皋,杨幺萧杀道:“若赵构这种卑鄙之人,竟是受命于天,这岂不是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
舱中萧冷。
问题难答。
牛皋终于道:“但这不是你勾结伪齐,投靠金人,祸害天下百姓的原因。”
杨幺蓦地又笑,他忽而萧肃、倏然狂笑,看起来全不正常,偏偏说的却是最清楚的话,“那赵家呢?赵家就可以公然祸害天下百姓,不用承担任何后果?而且他们还要所有人听他们的号令?”
望着沉默的牛皋,杨幺肯定道:“牛皋,我佩服你的捐躯赴难、大义凛然,可惜的是,你无法说服我。因此我不会投降,死也不会!”
第1338节 蹊跷的转变
舱中静寂,其中却有激昂错落。
牛皋本来想要解释原委,可听到杨幺最终的决断,只是轻叹一声。
一切在杨幺心目中已成定数。
杨幺却不甘沉默,哂笑道:“赵构乞怜求和,搜刮民脂民膏献给金人,弄得民不聊生,苦不堪言。赵构不顾百姓的死活,只求保住如今的帝位。我杨幺的确亦是搜集湘湖左近财富,和他赵构做的是没有区别,但他就可以围剿我,我却不能讨伐他,为什么?”
没人回应。
这个问题很难答复,因为再精巧的辩言,也无法扶正浮沙上建设的楼阁。
“只因为他姓赵,就可以肆意妄为?”
杨幺嘲弄道:“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凝望着牛皋,杨幺缓缓道:“或许这天下本来就不讲什么道理,无非是弱者肉、强者食而已。就如我的姐姐,你的母亲和妻子,无非是弱肉强食的献祭。”
牛皋垂头不语。
霍然望向脚前的黄诚,杨幺刀尖微缩,但言语却是益发的犀利,“可是我们艰辛的活在这个世界,想活在这个世界,不是因为还有些坚持吗?”
黄诚身躯颤抖。
杨幺言语如刀,“当年我在众结义兄弟中因年纪最小,是以被称幺儿,对尔等的见识素来敬仰,亦曾向黄军师学书知理,可你这个饱读诗文、信奉孔孟之言的人能否告我,背叛曾经的盟誓,要将曾经的结义兄弟置于死地的做法,是哪个夫子所说?”
黄诚满脸的汗水,可听到杨幺此语,突然长吸一口气道,“你若还当我是兄弟,请你收刀。”
他这时候提出这种条件,多少有些不分场合,可杨幺居然奇迹般收刀于身后,冷然道:“一朝为兄弟,永世为兄弟,当年的这个誓约,我还记得。”
黄诚听出杨幺的讽刺之语,却还是挣扎站起,整理下衣冠,却缓缓跪在杨幺身前。
他提出的要求不分场合,此举更是奇特,让人一时费解。
杨幺却未再奚落。
他奚落的从来都是背叛懦弱,但他未从跪下的黄诚脸上看到这些。
黄诚以头触地,向杨幺正正经经的磕了三个头,缓缓道:“当初你要学经中之理,拜我为师,曾磕头拜我,但你说的没错,我没资格做你的师父,今日我磕头还给你。”
杨幺沉默下来。
黄诚再磕三个头,缓缓道:“我未和你商议,悄然投靠岳飞,无论如何,终究于结义有亏,这三个头是我的磕头谢罪,虽然微不足道,可却是我的真心致歉。”
杨幺嘿然一笑。
黄诚缓缓站起,盯着杨幺道:“你质问我为何叛你,如今我也要和你解释清楚。不是我黄诚一人叛你,事实上,无论杨钦、黄佐、刘诜、刘衡,其实大伙均已决定投靠岳飞。”
牛皋微皱眉头。
沈约一旁见状,暗想这个投降计划恐怕早就筹备多时,在牛皋看来,投降名单仍是个隐秘,黄诚此刻说出名单,无疑将投降者置于危险之境。
杨幺居然无动于衷。
水寨诸多将领均已归心岳飞,他听闻后没有震惊,反倒像早就知晓的模样。
黄诚不再躲避杨幺的目光,继续道:“你在跟随钟大哥起义后,在诸多统领中,虽然年纪最小,但哪怕钟大哥都说——幺儿最是聪明,我若不免于难,你们跟着幺儿,才有活路。”
黄诚的声音是发抖的,可神色却是真诚的。
他没有说谎,他此刻是真心真意。
杨幺拎刀未语,可衣袂无风自动,显然回忆起往昔的燃情岁月,亦是不能自己。
黄诚继续道:“是以钟大哥遭难,我等虽然年长于你,却不约而同的奉你为主,你那时候也的确出色,亦念及钟大哥的恩德,奉钟大哥遗孤子义为太子,示意眼下是创江山的时候,危难由你一肩担当,若打下了江山,一切会由子义来继承。”
沈约听到“子义”二字,心道这莫非是最早来到水牢前的那个孩子?
“当年的你有情有义。”
黄诚不再惶惑,反倒目光咄咄的看着杨幺,“亦有担当,和兄弟们同甘共苦,兄弟们都很服你,是以朝廷虽然数次对我等用兵,哪怕李纲率领来围剿我们,亦被我们杀的溃不成军。可是……”
声音转为凄厉,黄诚咬牙道:“自你收留了酆都判官、鬼弓一批人,你就开始变了,你变得开始疑神疑鬼,你开始变得贪图享受。”
一指金碧辉煌的舱内装饰,黄诚凝声道:“我们造楼船是为了抵抗朝廷、金人,但钟大哥若在、或者从前的你,只会准备作战所需,却不需要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杨幺缓缓看向四周,突然道:“你说的很对。”
黄诚微怔。
杨幺凝声道:“但你不也教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既然知道问题,为何不指出来?”
黄诚忿然道:“我曾对你当面说过,可你前脚答应改正,随后酆都判官却奉你命,抽我八十鞕。”霍然掀开后背的衣裳,黄诚将满是疤痕的后背露给众人。
“杨幺,这件事,我没有说错吧?”黄诚质疑道。
沈约微凛。
他一直充当旁听者的角色,听到这里,倒感觉酆都判官控制了杨幺。
杨幺神色复杂,片刻后点头道:“没错!”
黄诚忿然道:“事后我质疑你的决定,你却说以酆都判官的决定为准,既然如此,你让我如何再来谏言?”
沈约紧紧盯着杨幺的表情,见杨幺清醒道:“原来如此。”
沈约心中纳闷,他本来以为酆都判官通过精神控制了杨幺,但见杨幺如此清醒,绝非被人控制的模样,只感觉其中很有蹊跷。
杨幺从赏罚分明变成众人离心,由黄诚所说之事就可见一斑,但昏君的改变,通常是因为精气衰竭,是以头脑不够用,开始疑神疑鬼,遂采用可悲的权术法操纵人心、自毁根基,可如今的杨幺,显然仍是极为清醒。
那问题出在哪里?
“原来如此?”
黄诚嘿然冷笑,笑声中满是愤懑,“原来你都清楚知道?”
杨幺淡然道:“是的,我知道,我也记得。我……”他欲言又止,改口道:“但若真因为这一件事,你们集体叛我,似乎理由不够充分?”
第1339节 叛出有因
沈约虽然充当着旁观者的角色,实际对水寨的局面有着透彻的了解。
杨幺曾是个英明之主,数次带领水寨众人击败了宋室的出兵围剿。
李纲算是宋室名将,可仍败于杨幺的手下,直到岳飞率兵围剿,杨幺统领的义军才被剿灭。
但一切并非全因为岳飞的用兵如神,岳飞能取胜的关键一点在于——水寨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分歧,众多水寨统领私下已然放弃了杨幺。
可杨幺看起来却是异常的清醒,不像是因为沉迷酒色、享受,意志遭到削弱之人。
听杨幺询问,黄诚反倒上前一步,咬牙道:“事情当然不止这一件,你自鞭打我之后,如同换个人般,整日的神神秘秘,以往你和兄弟们可说形影难离,但我们渐渐的见你一面都难。”
杨幺反问道:“夫妻若是一体,能因分别变节?兄弟若是同义,会因远近背心?”
黄诚微滞。
杨幺缓缓道:“我信你们,这才将你等安插洞庭关口、各处要寨,我不见你们,只因我有要事要做。”
“你有什么要事要做?”黄诚反问道。
杨幺看了沈约一眼,摇头道:“很抱歉,我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