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武
那是他一直忍住多年的泪水,今日提及旧事,如何能不热泪盈眶?
“这就是这世上最荒谬的事情。”
杨幺一字字道:“错的不是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说?”
言语落,他做了件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他一脚踢在了黄诚身上。
黄诚呕血!
第1336节 悄然围剿
黄诚吐血倒飞,众人错愕。
谁都想不到杨幺会突然一脚踢飞了黄诚,黄诚却像有所预料,在杨幺出脚前,他已然转身想要躲避……
沈约看得出这种微妙。
可是杨幺踢的角度实在太绝,黄诚哪怕有了准备,仍旧没有躲过杨幺的一脚。
摔落在地的时候,黄诚挺身要起,就要摸刀,却被杨幺一脚踩在脖颈之上。
吃痛下,黄诚放弃挣扎、骇然大叫道:“天王饶命。”感觉杨幺未再发力踩断他的脖子,黄诚立即道:“大圣天王,是我,是我黄诚啊。”
他那种语气,好似怀疑杨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精神恍惚,错将他当作昔日仇家。
杨幺盯着地上的黄诚,哂笑道:“我当然知道是你!黄军师!”
黄诚心中惊惧,嗄声道:“天王,黄诚做错了什么?”
杨幺一字字道:“这需要你自己去想的。”
他并没有移动脚步,踩着黄诚望向牛皋,继续道:“当时的牛大哥送柴去城中,路上见到赵家的那些下人殴打一个孩子,终于挺身而出。”
牛皋神色间更增痛苦之意。
杨幺缓缓道:“我相信若是重回那一天,牛大哥仍旧会挺身而出。因为在世人对天下不平之事早就习以为常的时候,终究有真正的勇士,还敢质疑这一切。”
回首望向沈约,杨幺有些凄冷道:“沈先生,你想必猜得到这注定的结局?”
沈约诧异杨幺的举动,仍能平静道:“牛皋救了年幼的你?”
见杨幺点头,沈约随即道:“但他却把自己牵连了进去?”
杨幺放声大笑,不为开怀,只为荒唐,“不错,他们见牛皋为我挺身而出,随即污蔑牛皋就是我的同党,伙同我杀死了赵迁。”
“只因为赵迁胸口那致命的一刀?”沈约想得到原委,有些愚蠢的做法,也有愚蠢的逻辑可循。
比如说为什么别人不扶,偏偏你来扶?或者他们为什么不打别人,就打你呢?
杨幺点头道:“不错,那一刀实在过于狠辣,在他们看来,绝非一个孩子能够刺得出来的,因此他们认定我有同党,正逢牛皋出现,身强力壮的他很像刺出那狠辣一刀的人,他们想当然的要拿下牛皋。”
牛皋握紧了拳头,仍旧没有回应。
杨幺随即道:“牛皋自然不服,遂和他们打了起来,我趁机逃了。”
沈约微怔,喃喃道:“你趁机逃了。”他看向了牛皋,终于肯定牛皋为何如此痛苦。
对于那些从不承担责任的人来说,有些事情却必须有人担责的,杨幺逃了,那一切苦难必然落在牛皋的头上。
杨幺缓缓道:“是的,我趁机逃了,因为我知道牛皋虽勇,但他实在太正义,我那时候就知道,他的正义,是敌不过丑陋的暗箭的。”
看着痛苦的牛皋,杨幺坚持道:“牛皋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关入牢中,虽然事后证明他绝非杀死赵迁的凶手,但他的……老母因此忧惧丧命,贤妻亦是上吊身亡。”
舱内终静。
沈约听得到牛皋粗重的喘息之声,往事如血,历历在目。
虽然过去了多年,但杨幺重提此事,无疑又给牛皋插了一刀。但杨幺说的又没错,他杨幺那时没错,牛皋亦没错,那他们为何不能说当年的惨烈?
良久,杨幺终于又道:“牛大哥……”
“你无需叫我大哥,我也没有你这种兄弟。”牛皋终道。
杨幺涩然笑道:“是的,我不能叫你大哥,因为你眼下已是前途无量的牛将军,而我不过是已被重兵围困的草寇罢了。任何和我有关系的人,日后都可能被清算。”
牛皋眼角微跳,“但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下了绝杀令,也来得及吗?”杨幺突然问道。
牛皋脸色微变,在杨幺脚下的黄诚亦是脸色巨变。
杨幺凝望牛皋,一字字道:“牛皋,这本来也是我最钦佩你的地方,宋室对洞庭水寨下了绝杀令,水寨众人明明和你并无关系,但你怕他们误了性命,仍坚持来劝降,却不惜自己的性命。”
牛皋缓缓道:“你知道绝杀令的事情?”他神色略有惊疑,因为这本是极为隐秘之事,少有人知,杨幺如何知晓?
杨幺摊手笑道:“我当然知晓,我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你牛皋舍躯赴难,对我杨幺还有救命之恩,你放心,杨某有恩必报,不会要你性命。”
牛皋皱起眉头,看向杨幺脚下的黄诚。
杨幺亦注目黄诚,凝声道:“但杨某有仇也是必报的,黄诚,杨幺素来待你不薄,你为何叛我?”
一言落,舱中再静。
黄诚脸色惨白,“天王……你何出此言?黄诚……”他倏然收声,只因为看到杨幺眼中浓烈的杀机。
“我给你解释的机会。”
杨幺森然笑道:“但不是给你撒谎的机会,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能将我蒙在鼓中吗?”
黄诚喏喏不能言。
杨幺随即道:“我知道岳家军已然潜入水寨,如今十三水寨第三关已破。”
“这……”黄诚好像要说“这怎么可能?”
沈约亦是惊奇。
他真没想到在杨幺和牛皋叙说往事的时候,杨幺的根基之地竟遭到岳家军的悄然攻打!
杨幺如果真知道岳家军在进攻洞庭水寨,洞庭湖如何能够风平浪静,听不到厮杀之声?杨幺为何还能在这里安然叙说、却不准备迎战?
“这怎么可能?是不是?”
杨幺放声长笑,收了脚,却是霍然拔刀,刀尖划过了黄诚的脖颈。
黄诚惨叫一声,脖子上鲜血淋漓。
“住手!”牛皋喝道。
杨幺单刀锋锐直指黄诚喉结,可终于没有刺下去,“黄诚,方才那一刀不过是警告。”盯着瞳孔渐渐放大的黄诚,杨幺一字字道:“你的一家老少均在你的一念之间,你若死在这舱中,他们随后就会被装入猪笼,沉入水底。”
黄诚的一张脸都在扭曲变形,突然叫道:“我全说!”
牛皋脸色亦改,但他却没有喝止。
他遭遇过家人惨死的悲剧,遗憾终生,如何会让别人的惨剧重演?
黄诚随即道:“我说出内情,天王你立即杀了我,我也感激你的大恩大德,但求你放了我家老少,不知道你……能否应允?”
杨幺淡淡道:“说不说在你,杀不杀却在我。事到如今,你还敢教我做事?!”
第1337节 何为顺天?
杨幺眼中的杀机任凭哪个都能看得出来,黄诚见状惊骇欲绝,他知道杨幺说的没错,如今他为鱼肉,杨幺或许无法扭转水寨被宋军攻破的命运,但要杀死他黄诚一家老小还是绰绰有余。
说还是不说?
黄诚迟疑间,牛皋突然道:“我来说。”
杨幺没有反对。
牛皋立即道:“杨幺,当年钟相勤王救驾,也有赫赫功劳……”
杨幺哂笑道:“因此……当沿江招捉使孔彦舟害了钟大哥性命的时候,朝廷屁也不说?”
牛皋微滞。
他们叙说的是往事。
靖康之难后,宋室危在旦夕,基于民族大义,各地抗金声浪此起彼伏,钟相就是其中的一股势力。
赵构逃亡到应天府,钟相亦派子率民兵勤王拥护赵构登基,说穿了,钟相对赵构还是有些希望的。
不过赵构却辜负了太多人的寄托,在金兵袭来时不组织有效的抗击,反倒一路南逃,甚至向金人哀声乞怜,求金人不要追了,放他一马。
钟相等人对赵构所为大为失望,无奈回归故里,起义自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杨幺喃喃道:“在钟大哥眼中,宋室对待百姓,比对刍狗、或者比对癞皮狗还要残忍。赵构懦弱,哀求金人放过,这等情形下,金人入侵,最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牛皋未语。
他算是宋室之臣,但他终究不会昧了良心,他知道杨幺或许做错,但如今却未说错。
“钟大哥深谋远虑,已知道金人狼子野心,你如何能让一头狼改吃谷物?”
杨幺哂笑道:“金人入侵,赵构绝不会去想百姓,是以钟大哥终于揭竿而起,向周围各州发布檄文,壮志豪情的宣告——卧蹋之侧,岂容异类鼾睡;廊庙之上,胡引奸究犯披。爰举义旗,拯救黎民于水火,矢清妖孽,系禺旬于沧桑。”
他这般回忆的时候,声调着实慷慨激昂,字字清楚。
清楚因为曾经的铭刻。
牛皋目光复杂的看着杨幺,“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勾结伪齐、金人,试图顺江而下,试图颠覆宋室江山。难道说……其中有什么误会?”
杨幺蓦地又大笑起来。“误会?”
盯着牛皋,杨幺一字字道:“不是误会,绝非误会,这是事实!杨幺没做的事情,不用承认,可做过的事情,亦不想否认。”
牛皋神色为难。
杨幺缓缓道:“当初我跟随钟大哥起义,钟大哥‘等贵贱、均贫富’之语着实让我兴奋难言。我出身孤苦,想着若有朝一日,天底下的人都是一般模样,无所谓的看轻奚落,那对于穷苦之人来说,是何等的福乐?”
牛皋立即道:“我知道钟相此语,亦是赞赏。”
“可惜我们都错了。”
杨幺眼中带着看破世情的落寞,“我们只想到穷苦之人所想,却忘记了对某些习惯高高在上的人来说,这根本就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平等对他们来说,是种折磨。”
牛皋再次沉默。
沈约不由得再次打量杨幺。
伊始的时候,他只知道杨幺是个强盗头子,当杨幺决定放他的时候,他看到杨幺的果断,在杨幺回忆往事的时候,他看到了杨幺的孤独,在杨幺踢飞黄诚、决意将黄诚家人浸入水底的时候,他又看到了杨幺的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