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64章

作者:七月新番

“范升之所以冒死进谏,是希望能协助大司空,解天下倒悬,免得让世人归怨于你!还望能将我引荐给天子,极陈所言!”

王邑却听不进去,骂道:“危言耸听!你一介并州下吏,能有什么高见?”

“范升定是太闲才终日胡思乱想,上党的征兵和粮食还没集齐,就派你去征调!”

说着王邑一挥手,让人将范升赶开,登车前往寿成室,无视他的呐喊和谏言。

话虽如此,但类似的话,王邑早就不是第一次听了。

他的政敌大司马严尤,便对用兵匈奴持反对意见。

早在十年前第一次对匈奴宣战时,严尤就曾进谏王莽,他将周、秦、汉对待北方胡族的策略总结了一下,认为周得中策,汉得下策,秦为无策,最为低劣。而本朝是欲效秦朝之策对付匈奴,实在是极大的错误。

在第二次宣战的筹划中,王莽却是看中匈奴刚刚发生单于之位替代,新单于威望不足无法管控部落,实在是出兵一劳永逸的好机会,于是决定引诱宁胡阏氏的女婿、右骨都侯须卜当来朝,将他立为单于,公开分裂匈奴。

但严尤却觉得这计策蠢透了:“须卜当在匈奴右部,承袭宁胡阏氏与呼韩邪单于之政,部众从没有侵犯过边境,总是暗暗将单于消息告知朝廷,于新室是一大助力。如今迎他入朝并安置到在藁街蛮夷邸,须卜当便只是一介普通胡人,毫无用处,反倒是替匈奴单于除去一个对手,远不如让他留在匈奴响应有益。”

严尤就是这样,兵法看得多了,素有智略,反对王莽攻伐四夷,数谏不从。

王邑则在内政外交上,讲究凡事每与尤反。

严尤反对的他就支持,故而王邑力挺王莽之策,对匈奴的第二次宣战能落实,他是出了大力的。

所以王邑根本不可能如范升所言,忽然反对战争,前后不一,那是在赌自己的政治生命。

如此想着,车驾已经进入寿成室,在王路四门停了下来。

这四门分列寿成室中央的东西南北,原本叫公车司马门,大臣入宫一律在此下车,后来名字被王莽改了。

同样被改名的,还有前汉的前殿,如今叫做“王路堂”。

但王邑今日去的,却是皇帝寝宫温室殿。

至于温室,王邑将剑交给门口的郎官,才进殿中,却发现里面气氛不太对。那面隔绝君臣的云母屏风后已有身影,应是皇帝陛下本人,而殿内的五威司命陈崇、更始将军廉丹等人皆在左右。

中央只跪着一人,竟是本该成为今日授斧钺主角的大司马严尤。

却见严尤朝云母屏风后的皇帝身影三稽首道:“陛下,臣有一言!”

……

“过去,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用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民夫转输粮秣,起于海滨;疆境虽然完固来了,却招致中国内竭,陈、吴举兵,刘项在后,最终秦丧社稷,亡秦者不是胡人,而是胡作为非的国策。”

“今天下遭阳九之厄,连年饥馑,西北缘边尤甚,前两年已出现人相食的惨相。如今却还要发大兵征讨匈奴,就算是十万人筹备三百日粮,也必须东援海岱,南取江淮方能足备。再计前往匈奴的路途,大军明年春天才能集结,夏日方能抵达边塞,还未开战,便已师老械弊,势不可用。”

严尤抬起头,看着云母屏风道:“如此大用民力,犹如重蹈亡秦覆辙,兵法有云,‘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如今从官吏、豪右到里闾小民,皆因保马、奴钱、訾税之事与朝廷离心离德,如何肯战?故此番北征,功不可必立,臣伏忧之!”

他一口气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一时间王路堂中静谧无声,其他四辅三公皆垂首不言,只有王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而在良久的缄默后,云母屏风后响起了一个大而嘶哑的声音。

“那依大司马之见,与恭奴之战,却是打不得?”

当今皇帝喜欢把自己弄得神秘兮兮,在寝宫时,常隐蔽在云母屏面之后,亲信以外不能见到。

严尤再次顿首:“然也,依臣愚见,匈奴权且放在日后再收拾不迟,首要忧虑关东盗贼!”

王莽未说话,似乎是在思索,却已注意到王邑来了,遂道:“大司空以为如何?”

王邑就等这一刻,马上出言到:“青徐吕母、樊崇、力子都之辈,区区小寇而已,也不知大司马为何如此上心。更何况,天子已派太傅羲叔士孙喜,发郡国兵清洁江湖之盗贼,想必很快就能平定。”

严尤回头瞪着王邑:“大司空说得轻巧,万一其中出了陈吴、刘项之辈,危及社稷呢?”

王邑大笑:“可笑,当年翟义等辈数十万人,东西响应尚不能动摇社稷分毫,何况今日?有臣在,必不会让嚣小跳梁!”

他转而看向严尤:“倒是大司马身为主将,却在战前沮军疑众,这当真合适么?”

本朝两位“名将”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直到王莽咳嗽声传来。

“今日本要授予斧钺,挑选吉日激励士卒。但大司马却在当出廷议之际,依然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大司马尤!”

严尤一震,下拜道:“臣在。”

王莽却不再说话,只让中黄门宣布他的制书。

“大司马尤视事四年,蛮夷猾夏不能遏绝,寇贼奸邪不能殄灭,不畏天威,不用诏命,貌很自臧,持必不移,怀执异心,非沮军议。未忍致于理,其上大司马武建伯印绶,废为庶民,遣归故郡!”

“诺……”

严尤绝望地闭上眼睛,只慢慢解下金印紫绶,还有自己的武弁大冠,交付黄门后,落魄地走出了朝堂。从王邑身边经过时,面对大司空颇为得意的神情,严尤只是默默摇头,该做的,他都已尽力。

等到严尤离开后,五威司命陈崇叹息道:“我本以为严伯石熟读兵法,应当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却不想他竟如此浅薄,只见表面,不究深理。”

陈崇自有高论:“前汉有白登之耻,有和亲之辱,汉宣帝后匈奴看似诎体称臣,列为北籓,实则每年赐予金帛无数,黄龙时赐锦绣缯帛二万匹,絮二万斤,哀帝时加至三万匹,又转边郡谷米前后三四百万斛,给赡其食。”

“刘氏皇帝每年耗费数千万钱送与北虏,与纳贡何异?戎狄豺狼,不可厌也,此策看似羁縻,实为养寇!”

“恭奴经一甲子休养生息,民畜繁衍,强盛已直追冒顿、老上之时,奴役乌桓,滋扰西域。而恭奴善于竟扬言只认汉宣帝子孙,不服新室,更是大逆不道。近年虽然表面上派遣使者,欲与我朝媾和,实则暗中唆使左右各部劫掠。”

“自始建国时起,便频繁入塞侵扰,杀两郡连率,掠掳人民、牲畜不可胜数。天凤之后寇边尤甚,想要求得和亲,让南北分庭相匹,结束君臣之名,甚至觊觎并州边郡之地,如此张狂,岂能不加以反击!”

“然也。”相比于严尤的逆耳忠言,陈崇的话显然更打动王莽,他发声道:“但恭奴想错了,我朝与前汉不同,不和亲、不纳贡,寸土不让!”

“诗不云乎?玁狁孔炽,我是用急!恭奴可以威服,难以化狎,予必痛击彼辈,直至丁零北海。分其国为十五部,每部不得超过万户,勿令再度壮大,遗留后患于子孙后世。”

“至于严尤所言江湖盗贼,难道他不知道,安内,必先攘外么?”

一时间,从王邑到廉丹、陈崇,皆下拜道:“陛下英明!此圣王制御蛮夷之道也。”

授予斧钺的事暂时拖后,等群臣告退后,陈崇却又凑近屏风说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严尤前段时日,频繁出入宣明里,与故中散大夫扬雄议论朝政,今日之事或许是受了扬雄影响。”

“扬雄,还在人世么?”

王莽许久没听到老同事的名字了,闻言一愣,却道:“子云一向胆小,素不与事,专心于学问,自从他被五威府误会缉捕投阁后,便更加缄默,过去十余年间,甚至很少对朝政发出议论,满足于清静自守,他能与此事有何干系?严尤已免官归郡,不必深究,至于扬雄,更不要去叨扰他!”

陈崇笑道:“下吏绝无此意,只是如实禀报,但陛下,像严尤一般,质疑北征的人不在少数,这声音遍布常安,哪怕陛下仁德不予深究,但终归于战不利。”

屏风后传出王莽声音:“统睦侯有何策?”

陈崇道:“但凡大征,必有大赋。汉武时击西南夷,益州耆老大夫不解,便有司马相如作《难蜀父老》讽喻之。”

“今天下文章无出扬子云者,再加上扬雄在前朝成哀之际,也以熟悉胡虏之事著称朝野。今陛下北征恭奴,不如让扬雄作赋一篇颂之,定可消解朝中杂音!叫彼辈喟然称服,请以身先之!”

第69章 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在听完不速之客、五威司命陈崇宣读的诏书后,勉强从轮椅上起身,在弟子王隆、侯芭搀扶着下拜的扬雄缄默良久,他垂首谦逊地说道。

“雄才干平平,文章老朽,所撰辞赋,恐有污陛下圣明,这等重要到足以载于史册的辞赋,何不找张伯松?他定能胜过老夫。”

“奇哉。”陈崇却笑道:“年轻时子云翁与张伯松号称天下文章二奇,也曾互不相让,为何老来时,却相互谦逊推让起来?”

二人口中的张伯松,名叫张竦(sǒng),乃是画眉京兆张敞的孙儿,为人博通文史,和扬雄一样,也是位文章好手。

张竦最出名的事迹,乃是其叔父张绍卷入安众侯刘崇举兵反抗王莽时,张竦便与刘崇的亲戚一同跑到常安叩阙请罪,大义灭亲揭发亲属罪行,并写了一篇吹捧王莽的文章,称安汉公德美。

那篇文章搔中了王莽痒处,不但赦免了刘崇的亲戚,还一口气封将他们了八个侯,张竦亦为“淑德侯”。

以至于常安百姓到处说:“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而这十余年来,但凡王莽需要类似的吹捧之辞,让陈崇张罗,张竦都是陈崇的第一选择。据扬雄所知,当年陈崇就曾让张竦代笔,写过一篇称安汉公功德的文章。

那奏言洋洋数千言,引用诗、书、礼、易、春秋及孔子的论述和从周文周武到汉高的许多先贤事迹,狂热地吹捧王莽,使人读后不能不得出一结论:王莽者,实在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大圣人,没有谁能超过他的了,应该得到最高的礼遇。弦外之音,已经明显不过地听得出理当捧上皇帝宝座的声调,这是王莽禅代前所造最富煽动性的舆论。

放着好好的张竦你不找,今日怎忽然轮到了自己?

陈崇却道:“张竦年年献辞,已是才情枯竭,倒是子云翁,自从新室文母崩后,《元后诔》成绝唱,已缄默六载,再无一字称颂圣朝,五威司命中有人质疑子云翁对陛下的忠诚,但我却知道,想必你一直在潜思酝酿。”

“更何况,多年前五威司命不慎办错案,害得子云翁投阁而下,还丢了官职,你终日嗜酒家中贫困,实在可叹。天子器重子云翁,这是故意给你机遇,重新获得大夫之位,好保禄终老啊。其实以子云翁的本事,只要你愿意,像张伯松一样封侯,真是轻而易举!”

确实如此,但扬雄始终都没踏出那一步。

说到这,陈崇忽然话音一转,左右看看道:“扬公这小宅当真不错。”

他踩着脚下硬质平整的地面,似笑非笑:“我听说三皇五帝之时,人们住的是陶桴复穴,木棍搭草棚,瓦盖的窟室,能够防御冷热、挡风蔽雨就行。到了后来,也是椽子不砍削,茅草不剪齐,不进行修饰加工。大夫才有方木屋梁和带柱子的厅堂,又多了藻井、门槛,栏杆上雕刻有花纹,还用白土粉饰墙壁。”

“而扬公此宅平整如此,粉刷一新,也不知算不算超出规格,若是那老古板予虞唐尊见了,恐怕要抨击奢靡了。”

他话到此打住,笑道:“总之,此事便拜托子云翁了。”

言罢陈崇告辞,没给扬雄再推脱的机会,甚至留下了两个五威使者,坐在院中盯着扬雄作赋,不准他离开。

扬雄脸色有些苦闷,只回到屋舍中,跟他学辞赋,今日正好在身边的弟子王隆不由道:“夫子,统睦侯如此相迫,莫非是因为上次吾等救伯鱼出五威司命一事,怀恨在心,故意相逼?”

他虽然憨憨,却也看出事有蹊跷。

扬雄却道:“不单是为了那两件事。”

侯芭跟扬雄时间久,知道得多一些:“总不会是因为陈崇与张竦相善,而夫子同张竦素来不相得,故意刁难夫子吧?”

文无第一,过去张竦与扬雄是有争锋的,而张竦有位朋友,与清贫寡欲的张竦不同,好酒而生活奢靡,喜欢引用扬雄的《酒箴》来讽喻张竦——显然是他根本没读懂此箴的嘲讽之意。

但不管怎样,张竦与扬雄虽然同处一城,都作文章,却无半分往来,相互还有些看不起。

“谁告诉你,陈崇与张竦是朋友?”扬雄仍是摇头,年轻人看事情太过简单,这世上人与事,可比这要复杂得多。

“南阳陈崇最初亦是以文章混迹于朝堂,但只是小小官吏,远不如我与张伯松有名。”

“但后来今上被汉哀帝赶出朝堂,回南阳新都闭门自守,陈崇便在那时追随,遂为亲信。”

陈崇是皇帝身边最忠诚的狗,他也是一条歹毒的蛇,张竦第一篇封侯之文是为了自保而作,那第二篇为安汉公歌功颂德,则是被陈崇所逼迫——毕竟扬雄虽然讨厌张竦的文章,但其本人确实清贫自守,除了不爱喝酒外,和扬雄晚年生活还真有几分像。

所以,陈崇此行,一方面在履行五威司命的职责,号召文人们对新朝大唱赞歌,帮王莽粉饰这场战争,另一面也在暗暗报复。

报复张竦、扬雄这些所谓清高自守的文人,世人皆浊,便也想拉着他们一同到泥巴中扬其波,按着老叟们的头,喝上位者剩下的糟醨,泄下的屎尿,这种糟践伪君子们的作为,能让真小人陈崇心中大快。

“我去找国师求助?”

“这是陛下诏令,恐怕也受了严尤之事牵涉,找刘子骏也没用。”扬雄摇头,但对王隆派人去通知第五伦,却并未阻止。

扬雄来到了屋舍中,侯芭为他准备好了一切,面对素色的白绢,却迟迟不能下笔,反复搔着白头,唉声叹息。

扬雄知道,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干净,就像洒满了墨点的绢布,常安人唱“惟寂寞,自投阁;爱清净,作符命”,他与张竦这对老冤家,实却像极了一对难兄难弟,名声早就恶臭。时至今日,是根本没资格谈什么“文人风骨”的。

债多不压身,既如此,何不洒脱些,无谓些,和早就放弃抵抗的张竦一样,将更多泥水泼在身上,不再自持清高呢?

陈崇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子云翁当年能上《剧秦美新》之说,今日再同样作一篇美文,难道就那么难?”

是很难啊。

扬雄闭上眼,自己当年是以怎样的心境写下那种恶臭东西的?

因为扬雄经历过汉家最后两代皇帝的黑暗与腐朽,天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变革的时候。而恰逢孔子之后五百年,王莽横空出世,除了容貌不太好看外,他是那么完美,从道德到言行,堪称天下楷模,连扬雄也为之倾心,相信这位老同僚能够开创功勋基业,代替已无可救药的汉室,让天下纲纪为之一新!

怀着那种心情,这才有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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