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63章

作者:七月新番

“反他娘的!”

很可惜,并没有。若是在巴蜀、缘边、关东、荆楚、海岱,这些被屡屡宰割的佃农下户,没了退路后,指不定就撂挑子造反了。投吕母、投绿林,宁可钻山林做流寇,也不受这鸟气,来个劫富济贫,杀官斩头,好好报复一番。

但这是关中,是京畿附近,朝廷力量最强大的地方,任何冲动都会带来灭顶之灾,他们的痛苦只能默默忍受。

看来,众人暂时做不了自己的救世主。

第五伦听够了,他复又站到了牛车上,朝众人呼喊。

“诸位宗族乡亲!”

鸡鸣和众人将目光投了过来,却见第五伦大声道:“我虽然辞了官职。”

“但还有一个身份,临渠乡诸第的宗主!”

有人暗暗嗤之以鼻,第五伦这大半年里带着各位族长发财不假,但却没给普通族人里民带来太多利好。

但第五伦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激动得想跪下来了。

“大宗者尊之统也,宗主要团结族人,不可以绝。”

“所以,不止是第五里,还有第一、第三、第四、第六、第七、第八,整个诸第宗族……不对,不止宗族,哪怕是里中外姓,只要愿意往义仓中交一斗粮食,这次以訾取税,汝等要缴纳的粮……”

第五伦一拍胸脯,豪情万丈:“统统由我来出!”

……

作为第五氏的管家,第五格的心情始终随仓廪里钱粮数量波动——粮多了就高兴,粮少了就难过。

自从去年宗主搞了煤球,今年又添上石灰砂浆后,生意有了起色,第五氏仓中粮食增长迅猛,加上刚刚秋收,即便减去田租和开支,仍屯了四千石粮。

第五格巡视着一个个满溢的瓦缸,别提多幸福了。

可今日他却惊闻,第五伦要取一半的粮食出来,替宗族中的穷鬼们代缴訾税时,第五格下意识伸开双臂拦在粮仓前。

“宗主!”

第五格的声音十分不满:“宗主知道宗族中有多少户人家,又要耗费多少粮食么?”

“我当然知道。”第五伦道:“七个里,除去大户和中家外,一共五百六十三户。自耕小农四百余户,占田最多的54亩,最少的8亩,此外还有没了土地的佃农百余户。”

第五伦这户曹掾可不是白当的,甚至能说出具体某人的家訾:比如第五平旦家,一家四口,有宅一区,田十五亩,家赀总计1.3万,这可是第五伦亲自核算过的,若是只靠土地,他家年年都要饿肚子,可现在第五平旦在煤窑做了工头,第五伦每月给他家发四石粮。

全乡乃至全县、全郡的贫富情况、阶级构成,第五伦都已了然于胸,户曹掾职位上能获得的资料已经没什么好深挖的,这才心满意足辞职。

两百年兼并下来,大多数田都集中到了本家大宗,比如第五霸就占田五十顷,第一柳家更多,全乡1%的人口占有了60%的土地和财富。

贫富差距虽大,但或是聚族而居的原因,大地主和小家、佃农的矛盾尚未激化到不可调和的程度,剥削他们最狠的,反倒是王莽的新朝官府。这次能加收三十分之一,下回就能像在益州做的那般,横征暴敛百姓一半资产。

第五伦早就算好了帐,他只需出两千多石粮食,就能将全乡中家、小家、下户的訾税统统缴了,仓里还能剩一半粮食呢,怕什么!

第五霸是支持他的,第五格无言以对,只不服地嚷嚷道:“宗主去年说要屯粮万石,如今刚看到点希望,就要散去大半,还不是借,而是打水漂,宗主图什么?”

当然是图他们的人。

第五伦笑道:“损我家一毛,而能利于全宗族,让下户不必破家流亡,这难道不是极大的善事么?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相信我,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让人开仓运粮而出,一辆又一辆人车辇将黄灿灿的粟米送出。

此事已经传遍全乡,很快,第八直就匆匆登门拜访,他在里仁堂前拜见第五伦,面露愧色道:“古人云,异居而同财,有馀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不曾想伯鱼竟如此慷慨,不愧是宗主,我愿亲自资助第八氏下户,渡过此难。”

稍后第一、第三、第四、第六、第七的族长也闻讯而来,都表示已将义仓提前投入使用,希望能为宗族做点贡献。

登门的人越来越多,那十几户家财十万以上的小地主也主动来禀报,能够独立承担税粮,甚至愿意帮衬一下自家佃农。

甚至连第一氏的鸡鸣,也跑来稽首:“我家虽然只是小户人家,但十来石粮食还是出得起,请宗主不必管我!”

至于蜂拥而至,表示愿意给第五氏白干活来偿还这债的下户佃农,就更多了。

看来明年,第五氏家的产业能有更多工人了。

但第五伦统统拒绝,表示这次送出去的粮食,一粒都不会回到仓中,让众人留着各家了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这让他博得了更多的赞誉和敬佩。

第五伦心里却门清:“在此之前,我这宗主只是名头,宗权不下里,得靠各族长协助才能发号施令。”

那么从今天起,他便是这诸第七里五百余户、四千多人心目中,真正的宗主!

而本郡、本县的百姓听说这件事后,又会怎么想?

在列尉郡,王莽每失去一分民心,第五伦就要拿到一分。

此消彼长,他迟早会有在首都圈搞个大新闻,中心开花的那天!

……

临渠乡诸第只是特例中的特例,在列尉郡各县,上演着一幕幕悲喜剧,这才是朝廷临时加赋导致的真实情况。

王莽的诏令,一层层往下摊派,从纳言到郡,从郡到县,再到乡、里。

皇帝拍下脑门即可,公卿郡尹动动嘴就行,但具体的事,总得由基层小吏来跑腿执行。

因为征訾税是按照乡、里为单位来收取,所以收税小吏只管总的账目,才不管你粮食从哪家来呢!

他们不敢督责郡中萧氏、樊氏等大家,便曲意优容彼辈,可粮食总量却是不能少的,遂转而刻急小民,让中家、小家和下户筹集所有税粮。

加上有官吏想要补足自己平白无故出的那几匹马钱,更是暗中取利,朝廷明明是征收1/30的税,实际落实时,却变成了十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

贫困不能自存的小家佃农本就艰难,下户崎岖,无所峙足,父子低首,奴事富人,为之服役。再来这么一出,家破人亡只在旦夕。

他们有的拿出了自己明年要吃的米,卖了瘦巴巴的牲口,或者借债缴税;有的不甘盘剥,据理力争,只肯缴自己该出的那份,结果被催税的小吏打得浑身是伤,扣了个抗税的罪名收押;有的索性抛弃租来的田,溜之大吉,流亡远去。

当还留在原地,唉声叹息的佃农、下户们听说了第五伦救助宗族的事迹后,都满心羡慕。若非朝廷法令所禁,早就归之如流水了。

他们只暗中告诫彼此:“若明岁是灾年,投靠孝义第五郎,或许还有条活路。”

连第五伦不想背锅辞职的举动,也在口口相传中,被美化为“不愿虐民,愤然掷印”。

到十月初入冬之际,在折腾得民间鸡飞狗跳一个月后,来自关中六尉郡的訾税已经收齐,连同蓄奴税、缣帛一起,统统输送往常安。

更有一些实在缴不齐这重税的人家,只能被绳索系着,成为官奴与辎车同行。

在路上,他们还遇到了因为主人不舍得花三千六百钱,而被抛弃的私奴们,才出狼坑又入虎穴,奴婢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茫然。

这样的人,列尉郡足有上千之多,被系累至京师附近安顿。

期间还有人来查看他们的身体状况,牙口,好端端的一家人被强行分开——老弱妇孺被安排去上林苑里做官奴做些轻活,至于身体健壮的男子,则被集中起来。

这样的奴隶、刑徒、死囚,六尉郡共得六千人,加上全天下汇集而来的,总数难以估量,反正肯定凑不齐百万。

他们被要求区分什伍,甚至还发了一身干净的行头。

伟大的皇帝陛下派出黄门,来告诉众人一个喜讯,说他们有机会不再作为奴婢。

“什么机会?”众人都十分欢喜,难道要大赦分发土地?

军官却道:“天子征讨匈奴,令汝等为兵锋锐卒!”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去边塞九死一生,不,他们宁可做奴婢!

但事情可不由众人说了算,王莽已经愉快地决定了,还赋予这群人一个奇怪的新名号。

“猪突豨(xī)勇!”

而统帅猪突豨勇的两位将军,正是刚在南中征战两年无果灰溜溜回朝的更始将军廉丹。

以及素有名将之称的大司马严尤。

明日便是授予斧钺,宣布他们为“二徵将军”的吉日,但严尤看着铜鉴中披挂崭新甲胄后的自己,却满脸忧虑。

“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

“不教而战,谓之杀。用这样的军队去攻打匈奴,无异于堕千军之重,集于鸟卵之上,必无幸矣。”

严尤下定了决心:“我必须进谏,拼尽这条老命,也要劝陛下取消这次征战!”

……

根据湖北江陵凤凰山十号汉墓简牍郑里廪簿所记,郑里25户居民占田最多的54亩,最少的8亩,平均占有土地25亩弱。关中的人地情况只会更严重。

第68章 我有一言

论及天下名将,王邑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当年王莽称摄,代汉之心昭然若揭,有东郡太守翟义自诩汉家忠臣,遂与当地刘姓宗室勾连,赶在九月郡兵都试之时悍然举兵。勒其车骑,募郡中勇敢之士,自称柱天大将军,移檄郡国,讨伐王莽。

一时间三郡响应,人数多达十余万人!

与此同时,乘着朝廷精兵东进平乱,三辅也有党羽响应翟义,槐里豪侠自称将军,同是十余万人举事,连未央宫前殿都能望见火光。

这声势浩大的两场举事,却由王莽的从弟王邑挂帅,轻松平定。

王邑从容指挥,一战陈留,首役告捷;再战圉城,破翟义大军;追至固始,斩首敌酋,碎尸于市。声势浩大的举事轻易扫平,前后不过三月。

而后王邑兵锋西向,合击关中叛军,不过两月,便殄灭殆尽,诸县息平。还师振旅,王莽置酒白虎殿,劳飨王邑,称:“吾弟当为天下第一名将,今之师尚父!”

那便是新朝的立国之战,导致之后十余年,天下再无大的叛乱,王邑也跻身“三公”,封隆新公,志得意满。

但在那之后,大小战争便再没有王邑的份,皇帝只把他将作镇国之宝,供在常安。打西域、西南夷时,王邑屡屡请命,却被王莽以“杀鸡焉用牛刀”婉拒。

那与匈奴的征战总得让他上场了罢?算起来,新朝第一次对匈奴宣战,还是在十年前,发动了十二路大军北伐,分道并进。结果王邑将名单从头看到尾,仍未找到自己。

这次也一样,皇帝决定以大司马严尤为主帅,更始将军廉丹为副。

对此王邑很不服气,暗道:“我为新将,更是皇室宗亲,有攻城野战平定叛乱之大功。而严尤不过是熟读兵法,赵括一般的人物,就靠出谋划策,以口舌为劳,反而与我同列三公,凭什么?”

今日是皇帝给严尤授斧钺的日子,王邑身为大司空必须出席,他怏怏不乐地整装而出,却在府邸门口被人拦了下来。

“大司空,我有一言!”

王邑孰视被仪仗拦下的来人,黄绶小冠,三旬出头,却是自己去年征辟来的大司空议曹史、代郡人范升。

“辩卿又有何事?”

范升下拜道:“下吏所奏的文书,大司空可曾看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王邑就皱起眉来。

范升的上书,是针对王莽征讨匈奴之事而发,他在文章中说什么“天子认为远方不服是最大的忧虑,范升却以为,国内百姓不悦才值得担忧”。

通篇都是对北伐的劝诫,认为朝廷举动不合时宜,王莽做事与常理相反,就好比在覆车的故辙上奔驰,在败亡的轨迹上亦步亦趋。

王邑挥手驱赶他:“你一介儒生,专心钻研擅长的《梁丘易》去,懂什么国政军事?少发此狂妄之言。”

范升急了,张臂跪在地上,拦着王邑要往前踏的脚步:“大司空,今天下之事,昭昭于日月,震震于雷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正逢冬日,却征调丁壮到远方服役,藜藿不充,田荒不耕,谷价腾跃,关东连年大旱,已经涨到一石数千!吏民陷于汤火之中,便不再将自己当做国家之民,而会心存逆乱之心。再这样下去,我唯恐胡、貊尚在塞外,青徐之寇力子都、樊崇、吕母却要进入京师帷帐,兵临阙下了!”

上一篇:这个剑修有点稳

下一篇:渡劫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