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73章

作者:七月新番

邓禹很关心刘秀的状态,他就怕经历一次次失败后,刘秀意志消沉,那大汉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亲信回答:“陛下近日在会友。”

邓禹皱眉:“会友?谁人?”

“是位隐士,陛下寻访了很久,此人颇为无礼,陛下却不以为忤,还尊称之为‘子陵兄’。”

邓禹恍然大悟,想起一位故人来。

“是他!”

……

刘秀梦到,自己被第五伦踩在脚下,其足蹑于腹上,第五伯鱼脸上还露着狰狞的笑……

“刘文叔,汝还不降焉?”

等刘秀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后,见外头天色才蒙蒙亮,打算起身之际,又发现肚子上,还真压着一只脚,这便是昨夜异感的源头了。

这是一只布满老茧的脚,顺着往上看,虽然其腿上汗毛因常年踩在水中而稀疏,但很显然是条男人的腿,一个颔下长须的中年人,正与刘秀抵足而眠,至今仍然在酣然沉睡……

刘秀颇为轻柔地捧起这只脚,轻轻放在边上,起身穿衣之际,甚至还不忘将薄褥盖在他身上,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

连绵秋雨已经停歇,刘秀像往常一样,踱步到偏殿处理政务,即便经历了足以毁灭社稷的大败,他依然颇为勤勉,数引公卿郎将,列于禁坐,把工作量安排得很满,直到日仄乃罢。

这期间,还有国师强华来奏报昨夜观星的结果——因魏国两路伐蜀,刘秀很关心那边的情况,但因山重水复无法及时得知,只能靠观测西方群星来判断成家国运,聊胜于无——靠猜呗!

结果强华竟忧心忡忡地报告说:“陛下,臣见客星犯御坐,甚急!”

刘秀闻言哈哈大笑:“无妨,此乃故人庄子陵共卧,其足蹑于朕身而已。”

强华颇为吃惊,他、刘秀、邓禹、还有那庄光庄子陵,是当初在太学时的同舍生,朝夕相处,后来自己和邓禹都侍奉刘秀,做了大官。而出身吴会大族庄氏的庄子陵,当年同刘秀关系颇善,本应随家族来辅佐汉业,至少也能混个大夫,得到富贵。

岂料庄子陵听闻刘秀南来,却选择离家隐匿,连其至亲都不清楚他去向。

刘秀思贤念旧,没忘记这位老朋友,遂按照庄子陵的形貌在全国查访。

很快,他第二次得到音讯,说有一男子,披羊裘钓震泽中,刘秀认为这就是老友,遂备安车玄纁,遣使聘之,却终究无果,庄子陵仍避而不见……

第三回,又听说庄子陵回了会稽老家,刘秀立刻让其故识,汉大司徒侯霸去邀约,然而庄子陵却将侯霸的亲笔信扔还给使者,不辞而别。

直到刘秀当阳大败而归,大汉国运眼看要低走,庄子陵却重新出现。

三顾不得,这下竟自己送上门来,刘秀很高兴,让人将他接来,供给床褥,太官朝夕进膳,和皇帝吃一样的食物,规格很高。

这都能理解,刘秀不但能与人同卑贱,也可共富贵。但强华没想到,刘秀居然将庄子陵带入金陵行宫,甚至睡在一张榻上!

这,不妥吧?

强华等人遂小心翼翼地规劝,让刘秀注意“君臣之份”,但刘秀却慨然对他道:“自当阳败归,朕心中郁结难消,常也不能寐。”

确实,打完那一战后,年纪不过四十的刘秀,居然多了半头白发,效果堪比伍子胥过昭关……

唉,别提伍,这已经成了第五伦的国姓,听到它刘秀就头疼。

连酒色都无法宽慰刘秀,他唏嘘道:“只有与子陵相处,论道旧故,说起那些神仙之谣,道家的虚无缥缈,才能让朕轻松如少年求学之时啊。”

强华无言以对,而刘秀也停止了办公,回到寝宫,一问宫人,才得知庄子陵居然还在睡!

刘秀只觉得好笑,对强华道:“子陵果然还如过去一般,效宰予昼寝,真朽木不可雕也!”

他让众人在门首等着,自己徐步而入,却见庄子陵以早间一模一样的姿势仰卧于几席之上,刘秀也不着急,只坐在榻前静静等候,或许是听到声响,庄子陵翻身将起,忽又朝里壁睡着。

门外众人都看得心惊胆战,谁敢这么慢待皇帝啊!欲弄醒他,刘秀却作了嘘声手势,挑了挑灯烛,自取了一本简牍看着。

过了一刻,庄子陵才转醒过来,他慵怠地伸着懒腰,翻过身,看了眼身边的刘秀,嘟囔道:“陛下何故早起,莫非是大梦先觉?”

听上去是糊涂话,却又仿佛暗藏玄机,刘秀放下简牍,伸手过去拍着庄子陵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笑道:“咄咄子陵,汝明明有才干,却宁可昏睡至日迟,也不肯助我治国么?”

庄子陵非但不答,甚至还将眼睛闭上了,一看就是拒绝啊,刘秀本以为,庄子陵会继续矜持隐士的傲气,说一番“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的套路话来。

然而良久,庄子陵竟开口道:“孔子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覆亡在即的残汉小国的官,有何好做的?”

这句话说得很大,门外的强华等人都听到了,皆骇然大惊。虽然刘秀在争天下的竞逐中几已失败,但东南朝廷这边,谁也不敢明说,大多乐观地分析“划江而治”的可能性,刘秀也开始向着这个目标努力。

今日庄子陵却说了大实话,一时间门外众人皆伏地,不敢出声,屋内也很安静,只能听到刘秀渐渐急促的呼吸声,被老朋友这么埋汰,他是真生气了。

“子陵!”

刘秀勃然动怒,差点拍案而起,但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他是个有涵养的人,将怒意消解在手势中,只轻轻站起身,以自嘲的口吻对庄子陵道:

“我还没死呢。”

“汝凭什么说大汉输了?”

庄子陵张目熟视刘秀,重逢相处这些日子,刘秀会不经意间忽然问自己:“子陵,朕何如昔时?变化大不大?”

刘秀希望能得到老同学的称赞认可,而庄子陵只淡淡回答:“陛下差增于往,稍稍有些不同。”

他是在敷衍说谎,眼前的秀儿,和二十年前相比,毫无变化!貌似谨厚而腹有谋略,看似怯斗其实胸怀大勇,明明少年老成,却又有一颗英雄意气的心!

正是因此,庄子陵才选择出现,他不忍啊!来到刘秀面前,想对踏入毁灭边缘的老同学,说句心里话。

“汉之国运,就像是这迟暮的太阳。”

庄子陵指着窗外的日头,继续用真相刺痛刘秀。

“此乃江东吴会,妇孺尽知之事,连我这隐匿的无用之人都明白,陛下,还不自知?”

庄子陵进了一步,握住了刘秀的双手,发自肺腑地劝他:“文叔,事到如今,汝做了二十年的复汉大梦,还未醒来么!?”

第697章 安得广厦千万间

“子陵并非刘氏子孙,自然不能明白。”

刘秀示意众人关上门楣,他则自在寝屋内,与昔日最好的朋友说说心里话。

从小时起,祭祀时祭拜历代英灵,族中长辈敦敦教导祖先荣光事迹,先辈的血脉在胸膛里流动,一举一动都记得自己的身份:大汉宗室!

“我虽不能尽知陛下心意,却能猜到一二。”

庄子陵说道:“当初在长安太学时,陛下便对我说起身世,汉高斩白蛇以来,汉祚延续两百余载,封建子弟,以为藩篱。汉十一帝,一共封了六十多位同姓诸侯王,王国骤建骤废,但其子孙为王子侯者,亦有二三百家,陛下便是长沙王、舂陵侯后裔。”

如此一来,汉末时天下刘姓,起码有十几万人。虽然支庶子弟三五代人后,就慢慢失去侯位,但仍能继承一份不小的田土成为地主,亦或是在察举时,因宗室身份得到优待,得以世代为官吏,这几百上千个家族慢慢本土化、豪强化,得以武断乡曲。

庄子陵家也是吴会四大豪强之一,对这些人如何生活,当然一清二楚。

“于汝等宗室而言,汉家,便是一间大屋子。”

庄子陵指着头顶梁高门阔的行宫道:“任凭汉末七亡七死,风雨飘零,只要有朝廷庇护,刘姓仍能不为风雨所动,安如泰山。”

“后来王莽篡汉,最初优待刘姓,允诺一切如故。但等其权力稳固后,却颁下诏书,凡是刘氏子孙,一律不得在州郡为长吏,且剥夺爵位,通通贬为庶民!”

“于陛下而言,昔日遮阳的大屋已塌,恰逢乱世,风高怒号,盗贼野兽横行,乌云混黑,雨脚如麻,宗族布衾尽湿,欲求一把雨伞而不得。若我易位处之,自然也会期盼,能重建汉家广厦……”

庄子陵句句说尽刘秀的心路,但他却不肯承认,执拗地反驳道:“子陵小觑刘秀了!”

“汝说得对,汉家确是一间广厦,但不止是刘姓宗室庇所,更是天下亿万元元容身之地!”

刘秀声情并茂地怀念起他并未亲身经历过的文景之治、昭宣中兴,那时候内外和平,五谷丰登。他也向往汉武朝时的扬威域外,广播汉德!

“如今前汉为王莽篡灭多年,但蛮夷戎狄,仍多称中国编户之民为‘汉人’,而百姓亦如此自称。故新莽之末,天下咸思汉德,拥立刘姓,我便是乘此时运,又应谶纬之兆,这才即位称帝,故上当天地之心,下得元元所归,刘秀身为汉天子,正是要在这率兽食人的世道,重建一间大屋,以庇护天下饥疲伤病之士。”

刘秀对自己在东南的施政是颇为自信的:他保住了两州安宁,扫平了暴虐的赤眉、军阀,上到吴会四姓,下到普通黎民,都有一条活路,这足以证明东汉是正义一方。

“所以刘秀才希望,有朝一日,能将这广厦,拓展到中原!平定天下,还于旧都,内能使群庶欢颜,重现治世,熙汉家兮振天开,外能逐匈奴西羌,四海蒙恩,铄王师兮越关山!”

刘秀认真地说道:“若真有那一天,不论同姓宗室与异姓功臣,皆当视同一律,无所偏颇。”

庄子陵闻言大笑:“不是为了一家一姓,而是为了天下安宁!陛下之志大矣,既然如此,那就更该放弃这复汉念想了。”

庄子陵上前一步,对刘秀发出了灵魂拷问。

“在攘除祸乱,爱民安民上,第五伦做得,难道就比陛下差?”

刘秀顿时鲠住了,第五伦干的不是差,是更好。

这些年,东汉被魏国细作渗透得十分彻底,而刘秀也时常派人潜入魏国,观察其情况。

就以刘秀的老家南阳为例,作为东汉泰半军将、功臣的老家,乡亲乡亲的,南阳人理应心向汉家,但早在荆襄之战时,第五伦就继承了赤眉军未来得及完成“均田”计划,对世代盘踞南阳的豪强进行毁灭性打击,又将土地分给士卒,多余的集中低价租给流民、赤眉残部,宣布魏国入主前的奴婢契约一律无效,又解放了一大批人口。

这也是李通、邓奉等南阳土豪顽抗到底,宁可自杀,也不肯投靠第五伦的原因,夺人田土庄园的仇恨,可比杀人父母大多了。

但第五伦不在乎,南阳豪强被赤眉犁过一遍后,早已虚弱,而第五伦手里的枪杆子更硬,足以强力推行。

但与此同时,第五伦又留下了阴家这样的马骨,告诉世人:不是予非要逼夺所有豪强土地,只要归顺大魏者,皆能继承祖地宅院。

他将均田之实,隐藏在“打击异己”的浅薄目的下,还真骗了不少人。

刘秀在群臣面前痛骂第五伦虐待豪杰乡绅之余,心里竟有些小羡慕:他统治淮南期间,基于人多地少,一度也下达解放奴婢的诏令,并令人落实度田,以便搞清楚淮南豪贵都有多少土地,让他们缴纳足额赋税,结果才发现根本无法推行!

地方官不是懒政懈怠,就是勾结豪强,把原有的负担全部都转嫁到那些贫苦的自耕农身上。刘秀以淮南诸太守度田不实,下狱死十余人,确实杀了杀气焰。但他不敢学第五伦,直接拿豪强开刀,只能想方设法,将从青徐逃难的流民,迁往江东之地,可百姓们到了陌生之地,为了活下来,宁可抛弃荒地,投靠吴会四姓。

战争形势紧迫,为了争取豪贵支持,刘秀只好让步,甚至在讨平山越后,还将部分人口分给诸姓,以弥补他们在度田释婢中的“损失”。

结果等淮南被魏军攻陷后,第五伦又让景丹和小耿在当地搞起大清算,先将随刘秀南迁的“大汉忠良”家族悉数抄没,将其田地置为军屯、民屯,刘秀十年没干成的事,第五伦半年就做了。

这便是他们治国风格最大的不同:第五伦从鸿门起兵以来,便是一副“推倒前朝,一切重来”的架势,于行政制度上创新颇多。

而刘秀虽自诩再造,但东汉制度,仍承续于前汉,鲜少变化。

换言之,第五伦是想在前朝废墟上,另起炉灶,重新修一间崭新房子,从里到外要焕然一新,该打扫的就清理出去;刘秀,则欲照着武帝昭宣时代来描画未来,怕烫着这里,怕烫着那里,小心谨慎,格局自然就小了。

如今,第五伦在北边的“广厦”已经越来越大,屋檐甚至遮到了长江边。

而刘秀在东南再造的“汉家”,不但越来越小,还在风雨袭击下飘摇不已。

两相对比,刘秀“为天下复汉”的说法,自然难以服人。

于是刘秀只能尴尬一笑:“子陵啊子陵,今日汝所说之话,可比在太学舍中一年还多,如此能言善辩,莫非是魏国说客?”

这当然不可能,刘秀深知老朋友的骄傲清高,没人能收买他,用官爵不行,金饼更不行。

庄子陵也不激动反驳,只淡淡道:“我是与不是,陛下自知。”

“但江东之地,必大有通魏之人在!”

当阳大败后,江东人心不安,吴会四姓各怀打算,要说第五伦没派细作和他们接触过,连刘秀都不信;至于普通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陛下,乱世中,百姓确实只想要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庄子陵说了大实话:“至于这屋子主人姓刘,还是姓伍,百姓,并不关切!”

这与第五伦起兵反莽,商量名义时,决意抛弃打复汉旗帜时所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天下人所思者,安乐也,非汉也!”

“陛下见过见过会稽习俗么?每修好一间大屋前,都会赶一头水牛,衣以文绣,食以刍菽,牵而入于殿堂,以钝器椎杀!此既牺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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