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24章

作者:七月新番

不过也有人担忧,《孟子》里,有许多普通人说了,必然定个大逆不道的话语,诸如“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等,简直是在教人造反,皇帝难道就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他们却不知道,第五伦看上的,就是孟老夫子这虽然迂阔,但敢于说话的脾性,他讨厌谶纬家的神化君权,多点民本之论,没什么不好的。毕竟第五伦最想看到的,就是几百年后,真有一群人能冲进未央宫,将魏朝的末代反动皇帝,推上杀过老王莽的断头台……

定下孟子后,群臣还没缓过劲来,王隆又推出了下一个人选:荀子。

虽然荀子尊君隆礼,还教出了两个法家弟子,并非一个“醇儒”,起码没有孟子纯,但让他配享孔庙,群臣诸儒却没太大意见,纷纷赞同,为何?因为利益攸关。

这公元前后的儒林,与后世大为不同,入选太学的十三经里,《鲁诗》《韩诗》《毛诗》均传自荀子,创始人要么是荀卿的徒弟,亦或是再传弟子,祖师爷还是要尊重一下的。而《大戴礼记》《小戴礼记》等显学,亦对荀学继承颇多,就算第五伦真民主,一家投一票,他们都能顶个三分之一。

加上眼下主流思潮,是倾向于荀子性恶,在目睹了新莽纯以“王道”治天下的失败后,所有人都开始觉得,汉朝的“王霸道杂”,似乎更为合适,而这一招,同样要祖述荀子。

但也有人担心:孟子、荀子,这两位观点、学说几乎相反,其后学争了几百年的大儒,竟一起配享孔庙,若是泉下有灵,按照这两位好战斗的脾气,怕不是得打起来哦!而随着二人配享,他们的学说也必然重新火热,说不定会被皇帝列为文官考试范围,面对相冲的观点,又要如何取舍?

“争好啊。”第五伦笑道:“荀卿、孟轲怀亚圣之才,著一家之法,继明圣人之业,皆以姓名自书,犹至于今。古有百家争鸣,如今百家归一,亦当有群儒争辩,不必独树一尊,而尽弃其他,荀孟之争,大可继续下去!”

第五伦喜欢孟子,是爱其民本,让荀子配享,是喜其实用,加上荀学里那股味儿极正的唯物之思,他希望后世能择其善者而从之的。

会开到这,五个名额已去其四,只剩下一个了。

在座众人中,既有春秋三传的师长,也有韩诗、毛诗、鲁诗、齐诗的弟子,更有各家礼记、尚书、易的传人,他们都希望自家祖师爷,诸如左丘明、公羊高、韩婴等人能入列配享,但到了此刻,所有人却都不争了,都缄默下来,因为人人皆知,这配享第五人,早已定下了,只等有人提出来。

但第五伦尚未表态,王隆虽然压抑着激动却也没说话,倒是方才一直旁听,甚少出言议论的太学祭酒站起身来。

桓谭迎着众人目光,走到堂中间,朝第五伦作揖,而后用极大的声音,说出了他当年,未能对老朋友说出的真挚赞誉:

“扬子云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自汉以来未有此人也,足以配享!”

第621章 但我大受震撼

桓谭成为黄门侍郎,属于荫父亲之职,毕竟他们家世代都是替汉朝皇帝管礼乐的,他擅长音乐,善于弹琴,每逢宫廷宴会,汉成帝兴致上来了,往往让桓谭主持演奏。

但他不甘心只当一个乐官弄臣,常常进入天禄阁看书,数年下来博学通达,但都只训诂大义,讨厌繁琐章句,还时常讥笑那些天天宣扬谶纬的俗儒,因此多受排挤。

他家世交不少,从小到大伙伴、同事也多,但都是泛泛之交,要论真正的知心之交,三十年来竟无一人。

直到那一年,汉成帝的黄门侍郎署中,来了一个说话有点口吃的巴蜀乡下人,年纪挺大,四十老几了,不修边幅,靠近后还能闻到酒臭。

他站在多是勋贵子弟的郎官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直到桓谭路过,觉得其气度不俗,主动与他打了个招呼。

“沛郡桓谭,字君山。”

对方受宠若惊,连忙回礼:“蜀郡扬雄,字子云。”

桓谭最初被扬雄吸引的,是他作赋的能耐,永始四年(公元前13年),汉成帝带郎官们外出三次,分别前往甘泉宫、汾阴后土、上林苑,扬雄则在当年连作三篇大赋:《甘泉赋》、《河东赋》、《校猎赋》,都文采飞扬,看了的人都赞叹,说自从司马相如后,就再也没过这样的辞赋大家了,但也仅此而已。

倒是桓谭看得深些,瞧出三篇赋里的忧国忧民的劝诫之意,于是他兴冲冲跑去找扬雄,想和他学作赋。

“子云作赋如此精妙,可有何诀窍?”

扬雄倒是自谦:“作赋没有捷径可走,只有熟读千篇辞赋文章,才能作好。”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桓谭以为扬雄藏私不肯说,他倒是诚恳地说道:“我从前随陛下巡游华阴集灵宫,作了一篇赞美王乔、赤松子二仙的小赋,被时人夸奖。但谚语说得好,‘侏儒见一节,而长短可知。’孔子也说过‘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如今看了子云文章,再看看我的小赋,才知道自己作赋之能,与子云差别有多大。”

扬雄请桓谭将那篇赋念来听听,等听过后,扬雄捋须笑着看向桓谭:“君山作这赋,没用心啊。”

桓谭一时诧异,扬雄继续道:“君山虽大赞二仙,但不过是堆砌辞藻,未曾发自内心颂扬,我猜猜看,莫非君山……并不信能活千载的神仙?”

这真是一语道破,桓谭对这些神仙故事确实不太笃信,只是皇帝下了命令不得不做,虽然也尽力,但骨子里,还是敷衍了。

他赋没学成,却对本不算熟络的扬雄另眼相看,很多年后,当桓谭站在曲阜鲁王宫,追忆这位老朋友时,觉得只能用一句古谚来形容。

“有白头如新,亦有倾盖如故。是否能做至交,言语之间,便能看出能不能相知,不在乎是陌生人还是故人。”

那时候的他们还满怀理想,积极支持王莽、刘歆的改制,希望改变成哀黑暗的世道,只是都遭遇了巨大挫折:扬雄不善言辞,不懂官场规则,平时又不修边幅,嗜酒贪杯,虽然才情超卓,声名远扬,仕途上却一直不得志,成哀平三代未得升迁,始终是个黄门侍郎,皇帝、权贵们,都只当他是个词官弄臣,对他的劝谏毫不理会,这让扬雄十分失望,甚至放弃作赋,改为研习经学、和天文历法。

桓谭也到了人生低谷,他遇上了类似“滥竽充数”故事里的段子,汉成帝喜欢舞乐,而继位的汉哀帝厌恶音乐,竟撤销了宫廷乐府。单位都没了,桓谭自然也该干嘛干嘛去,乐官们纷纷再就业,桓谭因为人际关系不行,遂被安排做了一个“典漏刻”,工作就是盯着漏刻,校正时间报时,隶属于天官……

气归气,但桓谭那几年也没浪费,虽然对什么神仙方术缺乏笃信,可日月星辰,却是他兴趣所在,他开始白天黑夜一日数次观察着太阳和星宿的运行轨迹,然后把这些细小的变化记录下来,再对漏刻进行核校。

他和谶纬的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每当桓谭发现古人未曾记录的日月星辰运行规律,兴冲冲地想要上奏时,迷信的皇帝却只听信身边公羊派、谶纬家、方术士叨叨“天人感应”,将自然的变化看成是“天”发出的预兆,据此肆意揣测,妄加诠释,闹出许多可笑的事来。

神秘的天文和谶纬搅和在一起,如同一盆清水染进了污秽的墨汁,那广阔无垠的天空、遥远神秘的天体,更加迷障重重。

桓谭只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成功将已成好友的扬雄,从错误的“盖天说”,拉到了他笃信的“浑天说”一派中。桓谭对扬雄文采学识十分敬佩,但二人在学术上若看法不同,必是针锋相对,争得面红耳赤。但在那个寒冷的冬日中,桓谭以无懈可击的实证与逻辑说服了扬雄,这对落难兄弟,开始背靠背,与谶纬家和天官们做斗争,朋友之外,又多了“袍泽”之情。

那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扬雄完成了《太玄》的创作……

桓谭从过去的回忆里缓过神来,发现全场的群臣诸儒都在看着自己,而他在大呼“扬子云乃儒门自汉之后第一人”后,已经缄默了好一会,是啊,他不止要提出,还得证明!

“诸位可曾看过《太玄》?”

桓谭环视左右,然而响应者寥寥,就算是看过的人,也是因为扬雄是第五伦老师,才连忙去补的,毕竟第五伦为了宣扬先师学问,已经将扬雄著作完成了出版,是市面上最容易找到的——比五经还容易。

即便如此,因为《太玄》始终没被第五伦列入考试内容的缘故,依旧读的人不多,眼下他们只借口说:“子云翁著作艰涩深奥,吾等未能读懂,但颇受震撼……”

岂料桓谭却顺着话道:“然也,读不懂《太玄》,确实是学问不足!”

想当初扬雄呕心沥血,将这本书写出来时,世人皆不以为然,只有桓谭读后拍案叫绝,大加称赞。

现在,他就将自己的赞誉原封不动,当众表明:“玄,就是天道。古代圣贤制定法度,皆以天道为本统,之后才能理清帝王、朝政、人事、法度以及万事万物关系。因此,伏羲称之为《易》,老子称之为‘道’,孔子称之为‘元’,而扬雄称之为‘玄’。太玄三篇,立三体,道尽了天、地、人之道,自《易》后见所未见。”

换了过去,桓谭若如此说,肯定无数人起来和他争辩,可眼下却一片缄默。

第五伦当然知道原因,今天的会议,背后推手、主持者都是扬雄的弟子,作为太学祭酒的桓谭则是扬雄老友,用后世一句话说:“经理,队员,解说,全都是我的人。”这时候问众人谁支持谁反对,谁敢反对?

这种与扬雄生前饱受嘲弄鄙夷截然相反的情形,让桓谭感慨不已,但他不愿意让这件事,单纯是因第五伦权势所压,遂道:“既然诸君不愿说扬子云不足,好,便都由我说了罢!”

“扬子云不善言辞,嗜酒,不修边幅,酩酊大醉后便不辨东西,胡言乱语,此一弊也。”

“扬子云胆小,王莽执政时,子云卷入谋反案,天禄阁来了几位狱吏要拿他去审问,子云不敢争辩,吓得纵身从天禄阁跳了下去,摔成重伤,此二弊也。”

“子云二子先后夭折,执意将二子送回蜀郡老家安葬,来来回回花费巨资,本来日子便紧巴,如此更加艰难,处处举债。子云在著述中,明明通达圣贤之道,明白生死之理,不在贤人季札之下,可当真遇事,却失了理智,此乃其‘通人之蔽’也。”

数落着导致老朋友人生诸多不幸的种种弊病,桓谭仿佛又看到了他最穷途末路那几年的窘态,只觉得心中剧痛。

“但以上种种,皆不能抹杀子云之才。”

“想当年,京师有王公子弟听闻子云盖世之才,死时却湮没无闻,遂跑来问我,扬子云何人哉?”

“我回答说,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这便是扬子云!”

“而新莽大司空王邑也来问我,桓君山,汝常称赞扬雄辞赋文章,真能传世否?”

“我回答说,必传!”

“但我与大司空,恐怕都看不到那一天,世人往往以貌取人,看到扬子云官位、俸禄、长相都不行,因此看不起他的文章。过去老子写了德、道两篇,后来文帝、景帝、司马迁,都以为五千言超过了五经。”

“扬子云好古而乐道,文章文采立意高远,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以上种种,皆符合‘立言’之不朽!只可惜不受世人待见,但假如遇到英明之君主,为他称道,那么扬子云名声著述,必定会超过诸子百家,列在‘五经’之后称为‘经’。”

众人再度被震惊了,“经”是能随便加的么?经者,经天纬地,世之纲纪也!只有那些被尊奉为典范,可以指导人世的著作,方能得此殊名,除了儒家六经外,也就孝经被承认,而《道德经》一般只称老子五千言,尚未被士人公认,太玄何德何能?

桓谭却不顾众人目光,他今日非要将一切替老朋友的不值、不忿,统统说出来。

“但我错了。”

桓谭道:“王邑已死,确实看不到子云文章宣扬于世,但我看到了。”

“上有英明之主,下有雕版之技,子云著述,已经流传天下,而发扬光大的那天,便是今日!犹如阳光雨露,拂去蒙尘,终见真玉!”

桓谭言罢,朝第五伦和众人作揖,然后退而入席。

立言这一点,无人反对,扬雄简直是著作等身,而且要论艰涩,那些动辄百万字的五经训诂,岂不是更加难懂?与他们相比,扬雄的书反倒成了入门。

至于立功,更是众口一词:“子云教出了魏皇陛下,一举诛灭王莽,挽救天下,这便是最大的功勋啊!”

如此一来,本就板上钉钉的配享,便更加顺理成章,但私底下,仍有心里不太服气的大儒彼此交换眼神。

“听说,当年有人问桓谭:‘扬子云是西方的孔子,才贫困到这种地步,无孔子之贤,却有孔子之穷,此言可有理’?”

“而桓谭反驳,说此言无理,他曰:‘过去仲尼难道只是鲁国圣人?也是齐国、楚国的圣人!故而扬子云不独是西方孔子,更是东方孔子,当世孔子’!”

“扬子云文章如何我看不懂,但他有一点与孔子相同,便是教出了好弟子啊!”

而扬雄的“好弟子”,似乎还不满足,随着第五伦的点头暗示,王隆也站了出来,进一步提出,扬雄在“立德”上也有建树!

“夫子在《问道》一篇中有言,舜、禹继承尧的事业,推行尧之道,使得法度彰明,礼乐盛行,百姓富有,安居乐业,此为有道。而夏桀、殷纣则倒行逆施,使得法度废弃,礼乐丧失,百姓死于非命,此为无道。”

“圣人之学,应当因承有道,革除无道,自三代之后,又有文武周公至于孔子、孟子、荀子,道统代代相传,然而荀孟之后,礼乐崩坏,经典遗失,虽有伏生等辈追述,然已失正道本意,乃至于汉儒引阴阳谶纬入经,编造古事,怪力乱神,早已偏离道统,这才有了王莽乱天下之事。”

“直到夫子,道统再续,而陛下受学承志,听夫子敦敦教诲,诛灭新莽,因继道统,将再度开创盛世!”

好家伙,如此一来,扬雄就取代被汉儒推崇至极的董仲舒,补上了荀孟之后“道统”的承接,他们这一流派,俨然继承了真正的先王之道,成了儒学正宗!

至此,第五伦非要再曲阜召开这场学术会议的政治目的,也图穷匕见!

第五伦从始至终没有亲自下场干涉,却一直掌控着全局,他洞若观火地看着下头的骇然、震惊以及不甘又不敢冒头的种种情绪,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心中暗道:

“秀儿,你只搞些谶纬预言,来为自己张目,塑造帝位神授,还是落了下乘。”

“你看我,既然老师入了道统。”

“不就相当于,我也是道统正宗了么?”

……

PS:扬雄在魏晋南北朝到宋朝期间,地位确实很高,韩愈搞出道统说时,也将扬雄列入。

第622章 吾爱吾师

武德四年四月初,鲁地已然入夏,但闷热的天气,不妨碍第五伦带着群臣诸儒,穿着宽袍大袖的礼服,在曲阜人模狗样地祭祀。

和先前只有灵位不同,这次孔子那轻易不示于人的画像也挂了出来,位于正中,坐北向南,而其左右分别是五位配享者:孔子爱徒颜渊、曾子,再往下才是孟子、荀子,左右分明,两两相对,仿若道统之传续。

而扬雄画像则位于孟子之次,同在右边,但如此一来,他的对面就空了出来,看着怪怪的,但魏以五为吉数,扬子云也只能单着。

第五伦祭祀时心中暗道:“若是桓谭在我激励指点下,在天文、格物上能有大成就,大著作,自成一家,开创新的学术,说不定,他也有机会站到老师对面。”

桓谭万万没想到,他当年想占第五伦便宜,将他也视为“弟子”,然而第五伦已反客为主,打算对桓谭传道受业解惑了!

自打祭祀开始,桓谭的目光,便久久停在老朋友定格于画像的面容上。

虽然桓谭一向推崇扬雄,将他视为有汉以来学术第一人,不但超过了刘向、刘歆父子,甚至胜过董仲舒。但放眼天下,只有他会这么认为,别人眼里,扬雄只不过是个落魄文士、软弱可欺的醉老头。

今昔对比,这一切仿若是梦,等结束祭祀后,桓谭单独谒见第五伦时,便诚挚地说:“孔、孟先贤,皆是在世时不受重用,甚至一度潦倒如丧家之犬,其学问名声能够彰显于世,与其有诸多弟子分不开。子云也有高徒,王文山类于冉求之辈,至于陛下,更一举宣扬子云之学,使其入席圣贤之列。”

成圣,这是王莽、刘歆、扬雄这三位黄门侍郎相同的梦想,只是途经不同,王莽想作为皇帝开太平立德,刘歆欲做国师立功,他们都失败了,一败涂地,唯独扬雄,依靠默默“立言”,最终如愿以偿。

桓谭曾预言过扬雄的学说将在死后大兴,这是他笃信的事,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这场曲阜之会,主要靠第五伦以政治手腕强压,逼得诸儒不得不从,桓谭也对此有忧虑,提出:

“但陛下,如此之速,会不会对子云之学,有揠苗助长之弊?”

第五伦却道:“君山大夫觉得,这大会不够公正?诸儒是迫于予压迫,这才应允?”

“但据予所知,自战国以来,一切经术会议,骨子里仍是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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