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19章

作者:七月新番

既对外表明了皇帝的一片赤诚,这些孤儿又相当于人质,足以令那四千淮南俘虏不能全心全意投效第五伦。

邓禹直道此策高明,但刘秀却不怎么高兴,甚至有些难过。

“仓促之策罢了,伦以谲,吾以诚,每与伦反,汉方可成事,然今为第五伦毒计所迫,不得已也用诡谲,朕心不安啊。”

邓禹连忙安慰:“兵者诡道也,陛下无须自责。”

刘秀却不这么认为:“本当用祖制,以王霸道相杂取天下,如今却效仿第五伦,同流合污。”

面对这难缠的对手,自起兵后第一次,一向自信的刘秀,竟也有了巨大的无力感,他指着北方,仿佛能看到既得徐,复望扬的强敌。

“仲华,若单论玩弄阴谋,纵是吾等加起来,又岂是第五伦的对手呢?”

第613章 这不是和平

桓谭南下时是一月底,淮北冰雪尚未完全消融,等他回来复命,已是二月下旬,在泗水沿岸,桓谭见到了这样的一幕:

一群人正在地里忙碌,其中一男子扶犁耦耕,前面有匹老马拉犁,其后众人或操耙耱地,或持锄耘地,端着种篓的人小心洒下珍贵的谷种。

而不远处,一队持兵戈的魏卒坐在树下闲聊,既是监督,也是保护。

看着这一幕,桓谭竟潸然泪下。

这让他身旁的随员颇为诧异,要知道,桓谭在淮南见到了族侄桓荣,多少年生离死别再见亲人,但二人却没有相拥而泣,反而一直针尖对麦芒。

而桓谭回程时,又听说其家乡沛县龙亢毁于战乱,在赤眉洪流中幸存的桓氏老宅,这次却再未躲过浩劫,至于究竟是谁人所为,汉军那边说是盖延的渔阳突骑,魏国这边则说是“吴寇”南撤时所焚,一时间难辨真伪。

就算如此,桓谭也没有掉一滴泪,为何路过泗水,见到极其寻常的春耕景象却哭了?

桓谭拭泪后对同船众人道:“诸君若与我一样是淮北人,便能领会了。”

他感慨道:“自莽末天下大乱以来,淮北便动乱不堪,先是赤眉横扫而过,杀官吏,屠大户,等赤眉离开后,各地秩序绝然无存,一时间贼寇横行,又遭大饥,流民遍地。”

“刘秀入主淮北日短,再遭战祸,百姓刚回家不久,又因魏、吴争衡而被迫迁徙。我此番南下,于淮水北岸所见,昔日富庶之地,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城郭如此,里闾也空乏,上好的田壤,便白白空置无人料理,长满蒿草,野兔乱窜。”

“如此一算,自前朝地皇三年至今,整整七载,淮北百姓能在春日里安心种地的年头不多,一些县乡连年绝收,甚至一度人食人,如此惨相,岂能不哭?今日陛下初入淮泗,便能约束士卒,第一时间恢复耕作,如此善政,岂能不涕?”

众人恍然,再看这春耕景致,方觉不易,又想到他们的故乡关中、河北不也如此么?

第五伦来之前和第五伦来之后,是截然不同的。军阀们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那所谓的“铜马帝”刘子舆,部众一度靠吃桑葚活命,而荆襄楚黎王秦丰,吃不上饭时,则靠捞取“蒲蠃”,也就是水草和螺肉维持。

“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方今诸侯幸存者,刘秀、公孙述之辈,皆重农事、有规划,故能得意一时,但二人加起来,亦不如陛下。”

桓谭这么说是有依据的,这不,他抵达下邳时,走马上任的“徐州牧”伏隆正在此处行春籍田,伏隆告诉桓谭:“陛下早已料到刘秀会拒绝,魏、吴无法休兵,大战虽尚未结束,然陛下决意以战养战,将豫州、兖州屯田之政,用于徐淮。”

屯田自然不是第五伦的发明,从汉文帝到汉武帝,便有计划地在边境并州、河西乃至于西域搞募民屯田,又寓兵于农,平日生产粮食,匈奴入寇时拿起武器就能作战。到了汉宣帝时,赵充国又上屯田三策,在河湟行军屯以防氐羌。

据桓谭所知,南边的刘秀刚拿下淮南、荆南时,也效仿祖先搞过屯田,但都是小规模,需要考虑到各地豪强利益,远不如第五伦大胆。

赤眉军将兖州、豫州的案席掀了个遍,方便了第五伦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他遂下诏曰:“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今承大乱之后,民人分散,土业无主,皆为公田!”

于是乃募民屯田中原,两年下来,已得谷百万斛,若还是全靠关中、河北的粮食,根本无从征伐四方。

如今急切在淮北搞屯田,第五伦也有其用心。

伏隆笑道:“有大臣担忧淮北徐州被刘秀统有两载,此人以仁德信义闻名,治国亦有手段,恐怕会有士人愚民误信其言,心存思汉之心。”

“但陛下不‘人心思汉’。”

伏隆学着第五伦当时的动作,比给桓谭看:“陛下在彭城郊外籍田时,抓起一把粮种,示于众人,曰‘人心思粮’!淮北残破如此,孰能恢复本地生产,孰能积粮百万,便可得徐州士民之心!”

“确实如此。”桓谭认为第五伦看得很准,那些虚无缥缈的宣传是不能落下,但实打实的东西才最重要。

“兖州、豫州多已改为民屯,交由大司令任光管辖,但这淮北,仍是军屯。”

伏隆告诉桓谭:“桓大夫沿途所见,应是军屯士卒在监督吴军淮南、江东战俘劳作。”

说到这桓谭就不夸第五伦了,这位皇帝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地方算得太过精细,他暗道:“陛下莫非以为,纵使刘秀答应换俘,正式交接前,这四千俘虏尚能替魏国耕几万亩地?”

如今换俘不成,淮南、江东战俘恐怕要长留北方,自然是不能吃白饭的,若不愿主动加入魏军,这辈子恐怕就只能成为屯田客,被牢牢束缚在土地上了。

等桓谭回到彭城时,这座饱经苦难的城郭终于不再兵戈林立,破损的墙壁和城门正在修复,只有城外荒野上多出的无数坟头,诉说着这场鏖战。

桓谭入楚王宫谒见第五伦,皇帝果然问他:“君山北上,可见到各地春耕了?”

第五伦不无得意地说道:“必使兖州淮北,皆相接连,自彭城到中都(洛阳),农官田兵,鸡犬之声,阡陌相属,恢复往日盛况。”

“唯望早日见此情形。”桓谭表达了谨慎的祝福,旋即将自己在淮南的见闻简略说了,同时奉上了一份厚厚的奏疏,里面是来不及口头报告的详情,他在回程的路上记述下来。

“刘秀拒绝休战,不肯换俘,甚至不见君山,只扬言说要反攻淮北,为来君叔、刘植‘崤谷封尸’?”

第五伦立刻让人草拟自己的回复:“秦穆公凡三见败于晋矣,文叔于荆襄一败,万人溺于汉水,于徐淮两败,良将亲臣战死。当再败一场,输掉淮南,魏吴划江而治何如?”

文武群臣见此,都觉得刘秀态度强硬,两淮的战事是没完没了了,看来皇帝陛下的撤军计划须得缓行,泗水等郡的屯田计划也要搁置。

然而第五伦却道:“刘秀如此回复,便是希望能拖住魏师,使三军十余万人,长留两淮,如此必士卒疲敝,粮食转运不济。”

仗打到这份上,魏军已是完完全全的“外线作战”,只要淮北粮食一日不能自理,从中原到此的运输线,都足以拖垮国家。

而刘秀虽然失去淮北,但有淮水为屏,往西延伸则是天下险塞冥厄三关、南阳的随县隘口,攻虽不足,守则有余,且依靠江淮水网,人员物资往来甚至比第五伦方便些,算是内线作战。

所以,第五伦根本不打算在两淮与刘秀久耗。

“十余万兵卒,可撤走半数回中原休整。”

撤走的部分,自然是耿弇的幽冀兵团,自去年开始集结以来,这批士卒已经在外征战一年,对淮北气候适应不算好,吃了一场败仗,还遇上了伤寒大疫,战斗力消解不少,若再不放他们回家,恐怕会心生怨气,更无战心。

而车骑大将军耿弇亦是一把利刃,用来防守反而是种浪费,第五伦打算让他在中原休整,一旦荆楚、两淮有战事,便将虎符连同一支机动兵力交到小耿手上,足以驰援各方。

至于留守之人,第五伦也早已选定,便是左丞相耿纯。

“伯山治冀州数年,不但兼灭铜马残寇,克平河北,使盗贼清宁。还募民屯田巨鹿等郡,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得粮百万斛。使予征伐四方,无缺粮之患。”

而耿纯性格稳健,对兵事也足够了解,用来担当东方大局,自然最为合适。

第五伦还为他选定了一文两武三个属下。

文便是伏隆,伏隆自入青州以来,在外交上屡立功劳,更只身入城阳,说服齐王张步投降,使幽冀兵团长驱南下,给第五伦取淮北做足了铺垫,最重要的是,伏隆足够忠诚,遂擢为“徐州牧”,成了首批文官考试人选者中,升官最快的人。

而征东将军张宗、横野将军郑统,各带兖州、豫州兵留驻泗水、沛郡。

如此一来,西边南阳、汝南方向有岑彭,淮北则有耿纯等人,构成了第五伦对刘秀的第一道防线。就算其不讲武德偷袭淮北,想来众将也能顶住第一波进攻,让中原部队有时间进行驰援。

至此,第五伦也完成了“徐淮战役”的目标,但这场战争也暴露了魏军大量问题,以至于战争到了后期,竟是强弩之末,甚至连续小败,这意味着,第五伦不能将弊病拖到统一后,必须在最后决战前,进行必要的改革了。

在离开彭城,北上巡视齐鲁前,第五伦回望这“徐州地方”,给耿纯等人留下了一句话。

“这不是和平。”

“只是两年休战!”

第614章 帝乡

齐鲁乃是徐淮的大后方,倘若青兖不宁,那第五伦构筑的淮水防线也不安稳。不过,他此番东巡,最先到的,却是离彭城近在咫尺的丰沛。

丰沛乃是帝乡,汉初列侯一百四十多人中,籍贯为丰沛附近的就有六十余,其中更有好几个诸侯王、三公九卿。丰沛功勋集团直到文景时期才慢慢退出历史舞台,这样的地方,政治上自然会受到很大照顾,减免赋税是少不了的,遇上新皇登基、太子降生,皇家老乡们也肯定能得些好处,两百年下来,不论文化、经济都极其繁荣。

“予在关中时,没少往来于新丰,当初与敬通相识,就是在新丰街道上,正好遇上巨毋霸携两虎入城。”

去往丰沛的路上,第五伦对随行的大行令冯衍说及这桩往事。

“其实并非在大街上,而是更始将军廉丹府前……”冯衍心中如是暗道,只不知第五伦还记不记得廉丹。这话他自然不敢说,只唯唯应诺,得以与皇帝同车,荣幸当然有,但更多是战战兢兢,毕竟现在的陛下,与刚起兵时不同了,他也学聪明了不少。

“听说新丰便是刘邦顾念太上皇郁结思乡,这才令名匠仿造,非但村巷、道路、店铺、乡校都与丰邑一模一样,还将乡间挑担卖饼、斗鸡走狗之故人,也都迁来。丰人抵达新丰,竟能一一认出己家,哪怕是鸡犬牛羊,亦能识别家宅。”

第五伦对新丰城印象不错,说道:“今日来到旧丰,当看一看,与新丰是否一致!”

然而等御驾抵达丰沛,别说前朝旧物了,此地不论城郭、乡闾,皆处处凋敝:丰县中的屠贩少年,沽酒卖饼,斗鸡蹴鞠,不见踪迹;泗水之畔多膏腴之田,明明是仲春上好时节,但于期间劳作者寥寥无几,一问都是隶属于魏国沛郡的屯田兵。

从当地官员口中,第五伦才得知了丰沛的近况:数年前,赤眉军横行而过,然丰沛城池坚固,得以保全。其后刘永、刘秀争衡,二人皆乃刘邦之后,故而对丰沛极重视,遣人来护,本地得以幸存,刘秀更于此地称帝。

然而刘秀帝位还没捂热乎,第五伦就派马援率军过来袭扰,丰沛是汉军兵力所及的边缘,刘秀不愿在此与魏军角逐,选择回撤,忍痛放弃了这高祖龙兴之地。

他一走,丰沛众人也跟着跑,不知从何时起,就传出了第五伦仇视汉家,要将天下诸刘、汉朝旧党赶尽杀绝的谣言,丰沛十万百姓亦在其列。

于是丰沛遂空,多数人跑到了徐州,就落脚在彭城、下邳等地。也有部分钻进了刘邦斩白蛇的沛西大泽山地,结寨自保,想在那儿等待乱世结束:盗匪猛虎哪有战乱可怖。

豪强大户走就走了,第五伦高兴还来不及,但小自耕农们,第五伦还是希望他们能回来。丰沛土地肥饶,且作为徐州与鲁地、定陶的连接地带,若一直凋敝下去,极影响南北军事调度。

“若种宿麦前不归,这泗水沿岸上好的土地,可就要充公用于屯田了。”

第五伦下了诏令,鼓励逃难居民返乡,为了破除谣言,打消他们的担忧,第五伦决定在丰沛做一件大事:

“拜谒高庙!”

……

汉朝除了长安高庙外,郡国也立,毕竟是开国之君,后来几次宗庙改制,将其他皇帝的地方庙改没了,但刘邦的庙却颇为坚挺。尤其是丰沛之地,即便汉朝灭亡,高庙也被当地士民精心保护,视为保佑地方的神主。

刘永来拜过,刘秀来拜过,如今却来了个异姓皇帝,确实是少见,若刘邦在天有灵,定会揉揉眼睛,瞪着第五伦道:“汝非吾种,来此作甚?学朕蹭饭?”

第五伦当然不是来认祖归宗的,纯粹出于政治目的,更何况,他早在定都长安时,就令人重修了被大火烧毁的长安高庙,以表示自己不对前汉反攻倒算,顺便在高庙隔壁修了他祖宗田横的“齐壮武王庙”,让这俩冤家唱起了对台戏。

一回生二回熟,此番再来丰沛高庙虚情假意,第五伦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在念着干巴巴的祭文时,他更是毫无羞耻之心,大言不惭说什么:“汉德已终,此天意民心也,假刘子舆僭号河北、隗氏挟末代太子于陇右,名为复汉,实乃窃国,伦皆已讨平。今日尚有不肖子孙刘秀,借祖宗之旗,行裂土残民之实,高帝身在泉下不能责,伦身为后王,当为先王惩之!”

若刘邦在天有灵,必是揭棺而起,恨不得与子孙里难得有出息的刘秀一起暴打第五伦。

等虚伪的仪式完毕后,第五伦才对冯衍等人说了句实话。

“古今帝王,予心怀敬佩者,数人而已,其中便有刘邦!”

第五伦对刘邦确实赞不绝口:“高帝以布衣之身,仗剑起于丰沛,其后三年灭秦,四年平楚,开全新之局,自古以来,创业未有之速也,此绝非幸也,而是定数!”

刘邦的优点不必一一道之,第五伦对他一统天下的速度比较关注:“天下熙熙,一盈一虚,一治一乱,昔日周、秦、汉更替,亦如今日之汉、新、魏移鼎,至于刘秀、公孙述等辈,则譬如项羽、魏豹之流。”

第五伦自我批评道:“刘邦四年便已打完垓下,而予灭新称帝也已逾四年,却只是天下三分得其二,不如高帝啊。”

冯衍这次终于算准第五伦心思了,进言道:“然刘邦年近六旬方得帝业,其后十年诸侯反复无常,未得一统。而陛下则春秋鼎盛,未至而立,待扫平吴、蜀后,自是九州太平,无汉初祸乱之忧。”

第五伦颔首,刘邦在汉初,与其说是皇帝,倒不如说是共主,为了解决项羽这个大敌,他给异姓王们让出了大量利益,等同于将矛盾放到统一后,这才有了汉初惨烈的平叛杀戮。这才使汉朝无法专心对付匈奴,白登一战,一代雄主也穷途末路了,只能忧心忡忡地把江山交给妻子,一起留下的,是更多隐患。

而第五伦,打算将这些矛盾,在战争期间顺手解决。

所以他当初灭新、打赤眉都慢不得,力图速战速决,推倒腐朽的前朝,打垮会毁掉天下秩序的赤眉,为天下保留骨血。

唯独灭吴、蜀却快不得,第五伦反思,自己去年秋冬进攻淮北,就有些心急了,总想诱刘秀主力在徐淮决战,一战定天下!结果魏军受损不小,万幸他中途清醒了,没莽到底,要真打出一场淝水,亦或是赤壁来,将局面玩成三国,那他第五伦,就要成穿越者之耻了。

拜谒完高庙后,大概是心情不错,第五伦又给丰沛一项极大的利好。

“前汉时,刘邦免除沛县徭役赋税,却恨丰邑曾背叛,不肯免除,后来回归故乡,亏得沛县父老替丰县求情,这才首肯。”

这种免徭役赋税的规矩,在汉朝执行了整整两百年,直到王莽代汉才取消,不过刘永、刘秀又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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