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89章

作者:七月新番

好了,这会他又得再赌一事:这雨下不下来。

为了安抚众人,邓禹还不得不利用从小的“圣童”人设,搞一点他自己都不太信的迷信,神秘地说道:“我昨日仰观天象,见众星朗列,太白逆行,侵犯牛、斗之分,此在兵阴阳家中,乃是劫掠有成之兆,宜袭营。”

刘秀直笃信谶纬,不管是真话假话,这一套在汉军中还真的挺流行,只不似河北刘子舆那般夸张罢了。

邓禹又看向依然迟疑的马武,用上了怂恿之法,故意道:“我离开柴桑前,陛下常言,马武虽曾自述驽怯而无方略,然而武实有大勇!在淮阳王(更始皇帝)当政时常为将,习兵,与汝等这些掾史绝不相同!”

这句话,刘秀确实对马武说过,如今邓禹是自降身价,以文官掾史自居,承认马武的资历的能力。

他继续道:“想当初,将军带部众奔赴协助陛下,便碰上与赤眉交战,诱敌之兵遭受大挫,眼看引诱不成反要遭到全歼,是将军独殿后军,竟不退反进,一举攻破敌军追兵,故将军封侯,非以外戚之荫,而是实打实的军功!”

“后来彭城决战,将军常为前锋,力战向前,诸将都引军相随,陛下与我都认为,义勇冠三军者,马公是也!”

马武是个粗人,这一席话让他心花怒放,看邓禹也顺眼了许多。

邓禹游说人的功底不弱,继续道:“皇汉兴废,在此一战,若能成,你我皆可功略盖于天地,邓禹敢请将军为前锋,为我夺取樊城码头,马将军,还冲得动么?”

“当然!”

马武握紧了手中的长戟:“伪魏皇帝有外戚马援,战功彪炳,得叫天下知道,南马亦不逊色于北马!”

……

入夜时分,随着天上的乌云继续汇集,风果然变得更大,吹得魏军旌旗完全铺开,也吹得连接汉水南北的浮桥摇摇晃晃,使得正在渡江的岑彭也只能下马步行,甚至差点踏错步落入两船之中。

“将军小心!”

士卒们连忙搀住,就在他们劝说夜黑风大,还是慢点走时,岑彭却甩开他们:“慢一刻,樊城就多一分危险。”

他们已经将浮桥走过了大半,抬头望去,营火映得樊城那绵长的堤坝遥遥在望,犹如一条长龙的脊背,正是它挡住了汉水日夜不息的冲击,并造就了一个船只得以庇护的码头。

但堤坝却挡不住来自陆上的袭击。

又走了十余步,从东北往西南刮的风吹来了一阵阵喧闹与惊呼,接着是刀剑碰撞的声响,它们最初并不大,很容易被水流声掩盖,但岑彭却听到了。

“千里镜!”

追随岑彭的众人定住了脚步,他们的将军站在晃晃悠悠的浮桥上,手持皇帝亲赐的千里镜望向对岸码头,确实是发生了战斗,一阵火箭划过夜空,拉出道道光痕,第一座木营房应声着火,接着是第二座,倒塌的帐篷冒出火舌。

“快!”

岑彭只来得及说出这个字,就重新上马,在浮桥上开始奔跑起来,亲随们紧跟其后,虽然有斥候监视者汉军一举一动,但往返汇报仍会有偏差、延迟,北岸汉军的行动,比岑彭预料中快了至少两个时辰!

马儿在颠簸的浮桥上狂奔了上百步,岑彭遇到了他派去樊城传令的亲信,正满脸惶恐地往南狂奔,双方差点撞上,勒马停下后,他才看清了自己的将军,忙禀报道:

“岑将军,樊城码头遭袭!”

原来,邓禹与马武分工,邓司徒率众多打火把,造成千军万马的假象,逼近看住樊城守军,在城东、南摆开了阵势,能在夜里摆出勉强能看的阵势,足见邓禹确实精通兵法。

而马武则对码头发动了猛攻。

岑彭追问:“码头营地众人还未撤走?”

“本欲奉将军之命离开,留一座空营,然汉军来得太快……”

离他们不远处,凄惨的叫声响彻北岸,已经能反过来盖住流水之音。

岸上正在血战,岑彭顾不上多言,只继续带人纵马疾走,好在他们终于赶在汉军攻到这里前,踏上了厚实的陆地,在浮桥晃荡许久,亲随们的腿都是软的,从未感觉地面如此踏实。

接应岑彭的人焦急地等在这里,码头营地是临时构筑的木寨,已经完全被汉军攻入。

如今组织反击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这里本就是岑彭打算抛给汉军的诱饵,他遂当机立断:“不进营地了,绕着从西走!”

当他们往西驰骋时,隔着厚实的木墙,踩在地面上的隆隆马蹄,几乎被营内的厮杀吼叫所掩盖,有亲随不忍,追着岑彭道:“将军,来不及走的士卒还在死战,若是吾等去助彼辈一阵……”

听着那些惨呼,岑彭心中亦如刀割,樊城魏军分属两个系统:岑彭的留守部队、任光带来的辎重兵,辎重兵在樊城下扎营,早得了岑彭命令,轻易不会出来给邓禹机会。

但码头的士卒,多是岑彭嫡系,每个坚持战斗的人都是岑彭的好兵,如同在焚烧他的头发胡须一般,每一根都与皮肤血肉相连,火辣辣的疼!

然而,纵心中哀痛,岑彭却一言不发。

“我需要的是整场战役的胜利,而不是无关紧要的战斗!”

他们已经绕过了营地,这时候回过头的话,能看到战斗已接近尾声,不少地方燃起了大火,能望见许多黑影在火焰间移动,汉军铁甲闪烁橙光,而魏军溃兵在往外狂奔,还有不少人葬身营垒。

部分汉军杀红了眼,追赶不休,但他们很快撤了回去,显然,对方目标不在杀伤,而在毁掉码头和浮桥,这将切断南北联络,剧烈动摇魏军的士气。

然而,码头距离城郭,尚有四里之遥,邓禹的大军拦在了樊城、码头之间,导致东门、南门皆不可去,而附近又有不少汉军斥候游骑。当然,魏军也有,其中不乏奉命接应岑彭的人,但随着汉军的猛攻,他们与敌人遭遇,在夜色里杂乱地战斗,早就无法一一寻到了。

岑彭带着亲随数十骑狂奔,尽管灭掉了火把,都披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掩盖了服饰身份,但依然吸引了一股汉军游骑的注意力,并以为是码头营地的某个“校尉”在逃跑,他们开始尝试追击。

不用岑彭下达命令,一队亲卫放慢了马速,调头迎敌,只来得及在风中留下了一句:

“将军保重!”

岑彭只能听到那些参差不齐的怒吼,以及他们冲向敌人后的刀剑对撞,马匹嘶鸣,金铁相交的尖锐响动,然后是痛呼与惨叫,却不知究竟是谁活到了最后。

接下来的四里路程,每每遇敌阻拦,岑彭的一部分亲卫就会主动断后,留下了一句句祝福。

“镇南将军此役必胜!”

耳朵被夜风吹得发冷,鼻子和眼眶却热乎乎的,但岑彭始终没有回过一次头,他知道自己的使命。

也不知是几时几刻,岑彭冲到了樊城西门外的魏军留守部队大营:樊城太小,装不下万余人,任光带来的辎重部队只能在城外扎营,这里的营垒倒是颇为坚固,堪称小城,这里的部队奉命坚守不出,坐看码头的同僚大败,士气低落,流言蜚语到处飞传。

每个人都忧心忡忡。

每个人都惶恐不安。

军心将乱,邓禹与冯异的计划,似乎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邓禹败了。”

在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在憋不住,倾盆大雨洒下时,岑彭也通过兵符进入营中。

他解下蓑衣,扔掉斗笠,从没剩下几个的随从手中,接过并戴上了自己那醒目的将军头盔,骄傲的鹖鸟尾高高扬起,让每个人都看到自己!

不止是因为这场雨。

“还因为,我来了!”

第572章 死地

来自东北方的阴云终于覆盖了汉水两岸,尤其是北边的樊城一带,五月初的暴雨如注,浇得刚刚取得胜利的汉军透心凉。

士卒们连忙钻入刚占领的码头营地,甚至后悔起方才放火烧了一部分,使得泰半士卒无遮挡之处,有的钻到了辎车下,有的则将岸边小舟翻过来,一群人挤在里头,听着天边闷雷阵阵,不知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这雨来得实在不巧。”

刚上浮桥,准备放火烧毁,彻底断绝魏军南北联系的汉兵就更气馁了,马武骂骂咧咧地让他们退到营地辕门下,自己则摸着湿漉漉的胡须发愁,雨中点火是痴人说梦,就算天色放晴,也得太阳暴晒个两三天,潮湿的浮桥、木头才能恢复易燃的程度。

他遂勒令众人看好浮桥,勿令汉南魏军一兵一卒过来,自己则亲自去寻找邓禹。

邓禹的部队更惨,位于樊城和码头之间,近万人只能跑到树林子中避雨,士卒身上无不湿透,唯独邓禹靠虎贲撑着的大伞,方能保持滴水不沾,依然优雅地在地图上筹划战争。

“邓司徒。”马武虽然看不惯邓禹这书生掌兵的做派,但经过此役,对邓禹也多了点钦佩,只与他商量道:“既然大火放不起来,不如趁着魏军新败,袭其樊城营垒?樊城小而魏军众,俘虏说,新至者上万,只能挤在城外所修营房,墙高不过丈余,大军一攻,必定击破!”

邓禹自有主张:“派士卒扮作岑彭援兵骗营倒是不错,但强攻则万万不可。”

一来,这鬼天气里,能顶住暴雨出击,那完全可以称之为“天下强兵”,小团体的私从豪强兵,在对主人完全忠诚、犒赏也丰厚的情况下,或能做到。但超过千人的军队还能如此的,邓禹既没有亲眼见过,从兵法上也没听过先例。

汉军说白了就是豪强、盗贼、流民组成的杂牌武装,士气也高不到哪去,被这雨水一浇,就更蔫了,若强行下令,不等走到樊城,己方就得先崩溃。

“其次,樊城守卒与我相当,若强行进攻,恐反激起彼辈困兽之心,放松些许,反会令人心有侥幸,不敢出战,只待救援。”

在邓禹看来,再拖几天为妙,他们带了五日粮食,在码头又抢了一部分,清点后,依然能撑五日。

“胜负,将决于五日之内。”

邓禹道:“吾等之所以袭樊城,就是为了使魏军南北中绝,人心惶乱,士气不振,岑彭可以不管南阳边角,但绝不会置樊城于不顾!”

“只要岑彭派士卒北渡,吾等可击其半渡,而冯异将军亦能直抵襄阳城下,解除重围!”

只要解围,荆襄就基本属于汉军了。

至此,邓禹对自己的指挥能力再无丝毫怀疑:“若是上天相助,在解围之余,还能击败岑彭,灭其主力,那巩固江汉后,继续北图南阳,光复宛城,亦不是妄想!”

……

与此同时,樊城外的魏军营垒中,岑彭询问本地主事的偏将:

“我早已勒令军中,有敢泄我将至樊城者斩!可有违者?”

“敢告于将军,无有!”这在魏军中算是军事机密,除了奉命接应岑彭的亲信随从外,就只有偏将及其余几人知晓,斥候骑吏等,也只晓得是“接应某校尉”入樊城,如此而已。

岑彭颔首:“大善,此禁令可以解除了。”

汉军的进攻比预料中快,这打破了岑彭的旧计划,樊城军心有些不稳,这时候就需要这个消息激励众人,稳住士气。

果然,等人心惶惶的诸校尉冒着暴雨来开会,见到岑彭端坐营房中时,颇为惊喜,哪怕是刚随任光南来的将吏,也多是岑彭镇守宛城期间任命、起用的,只差叫一声“岑家军”。

然而他们的喜悦中,却又有忧色,毕竟大敌当前,码头还丢了啊,生怕岑彭问罪。

岂料岑彭却只端坐笑问众人:

“屋外雨大否?”

仿佛找到一个他们作战不力,亦或是坚守不出的证据般,众人纷纷抢答,言语粗俗:“像是苍天撒尿。”

岑彭大笑:“那神灵腰子不错。”

而后他又踱步到门边,伸手出去,雨水噼里啪啦砸在掌上。

“果然够大。”岑彭回首道:“刘汉自号火德,此番袭击樊城,是欲火烧码头,焚我浮桥,然而被这天上大水一浇,火灭了,此役于吾等有利啊!”

迷信虽是安慰剂,但这牵强附会的说辞,对普通士卒说不定最有效,眼看校尉们心神稍定,岑彭便正式开始部署作战。

“从码头撤离,以小利诱惑敌军,是本将的命令,然汉军来速太快,导致今日小败,实乃岑彭之过也。”

岑彭开场划清功过:“自彭以下,此役绝不会有人因败绩担责,而不幸战死者,亦以功上禀天子。”

此言让众人都舒了口气,樊城已被积雨云彻底遮蔽,不但外面泥泞难行,连魏军营垒也处处漏雨,大帐亦不例外,不断有水渗下滴落,这漏雨的大屋子哦,就像荆襄魏军一般,打了几个月,确实都有些三鼓而竭了。

然而,岑彭的到来,却仿佛让昏暗的屋内又有了光明,亲兵都被撵了出去,校尉们亲自卸盔,当成盆到处接漏水。

更有一员校尉主动请缨道:“镇南将军,这仗输得冤啊!被打晕了,如今汉军还在外头,不如让下吏带敢死之士袭之,一定要驱走汉贼,收复浮桥!”

赶走?这哪行,岑彭好容易付出了巨大代价,将刘汉三公、外戚,以及万余士卒引入陷阱,岂能打草惊蛇呢?

更何况,魏军也不是能在暴雨里作战的强军,就算挑选勇士,也不过是在泥水里乱打一气罢了,但岑彭要的,是全歼!

他勉励了还有心气的校尉,目光却看向那些躲躲闪闪的辎重兵诸校,也难怪这批人怯怯,只因他们所带的兵卒,多以只训练半年到一年,未曾实战的屯田卒为主,这能打仗?

但岑彭相信,只要经过了他和陛下一起筹划的练兵之法,新兵怎就不能上阵?

“怎么。”岑彭道:“当初南征军驻扎武关,河北、陇右的大仗都没捞到,汝等怨声连连,说没机会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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