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7章

作者:七月新番

众人随王宗来到院中,却见几个奴婢或站或跪,双手持着帛画展开。

“功崇公善画。”奉新公王兴说道:“人物衣冠皆栩栩欲活,平素轻易不下笔,汝等今日有幸一见。”

几人凑近一看,虽然不太懂,但看得出两幅帛画工笔重彩,勾线匀细有力,画的很用心。

一幅画的是室内之事,用黑墨勾绘出两个男子形象,其中一位,头顶还是孩童鬟发,系帕头,正弯腰推让手中果子,看那颜色,是梨?

第五伦立刻知道王宗想干嘛了,果然,收买人心的套路还是隔壁老王家熟练啊!

“这是伯鱼让梨图。”王宗道:“听闻这故事后,寡人颇觉有趣,便描绘了下来。”

第八矫则定定看着另一幅,有些激动,那画场景在室外,人数较多,主角独占了中央及上侧位置,手里持着一面旗幡,神情刚毅。

“这是季正举幡图,虽千万人吾往矣,壮哉!”

王宗让奴婢将两幅画奉上:“二君初次来我府邸,也看到了,鄙府清素,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什相赠,寡人便将这两幅画,送给伯鱼和季正作为礼物!”

“多谢功崇公。”第五伦不卑不亢,淡淡谢过后接了过来。

但他的注意力不全在王宗和画上,反而瞥了送画的婢女一眼。

为了配合府中简朴风气,她们衣裙是短到遮膝的,脚杆露了出来,在极寒的天气里跪于地上,膝盖和脚踝冻得发紫。为了这场王宗精心策划的戏,不知已撑了多久,所以第五伦接画动作才这么快。

再看了眼第八矫那边,第五伦暗道不妙。

第八矫脸上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只下拜对着王宗重重三顿首,这才双手郑重地捧过帛画。

“功崇公,这是我此生以来收到最重的礼,一定小心珍藏,传于子孙!”

……

在宴飨上时,也没什么歌舞丝竹之乐,王宗吃的是简单的粟饭豆酱,看他嚼得很卖力,反而是第五伦、第八矫案上有鱼肉。

第八矫问及为何如此,王宗叹息说听闻边塞又闹了饥荒,皇宫中天子都降食面有菜色,他这做孙儿的怎么吃得下嘉柔美食呢?

奉新公王兴就是个捧哏,立刻接话夸赞王宗的贤能与自省,听得第八矫频频点头。

第五伦则心口不一,主要是这些路数他太熟了,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第八矫就是普通小地主家的儿子,自小在乡中没甚么名气,进了太学也不甚出众,直到前日为了救出第五伦豁出去一把,才被推到了潮头。

这潮头的风景,和一直被掩盖在波涛之下做小浪花时,确实大不相同,被人夸得多了,任谁都得飘飘然。

而功崇公独到又高明的赠画之举,直叫第八矫寒毛直竖,颇有古代侠士得主公赠宝剑名马香玉之感。

加上王宗有意无意显露的朴质爱民之心,第八矫已对王宗心折,大声请求将案几上的鱼肉换掉,他也要吃干饭。

倒是第五伦下著不停,只笑着说是在五威司命府中饿坏了。

王宗也只当第八矫是附赠,主要精力仍放在招揽第五伦上。

待到众人饱食,眼看酝酿得差不多了,王宗一个眼色,奉新公王兴便问起第五伦关于郎官选调之事。

原来,他们作为新晋的外郎,一般十月份入京,经过两个月“培训”,熟悉政令律法和办事流程,十二月到一月间则要进行选调,决定未来去向。

“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作为外郎,一般是辟除为县官,大多数人作为县丞、县尉,秩四百石,为中士。”

“只有佼佼者,方能成为县宰、侯国相,秩五百至六百。”

当然还有极少数的,可以直接选入四辅三公九卿麾下,作为六百石的元士。甚至从外郎转为中郎、内郎,进入省禁,主更执戟,宿卫诸殿门,出充皇帝随员车骑。

王兴点着第五伦道:“台郎显职,仕之通阶也。伯鱼有德行大才,但在五威司命府已留下了案底,只怕轮不到好去处,只能做丞、尉,在县中屈尊他人之下了,真是可惜。”

第五伦却摇头道:“若如此,那就是我命中注定,铜印墨绶毕竟是身外之物,得固不喜,失亦不忧。”

“伯鱼莫要气馁。”王宗说道:“右司命孔仁乃是寡人妹夫,伯鱼既然是蒙冤入狱,那便算不得案底过失。”

说到这王宗执樽起身,来到厅堂中央,叹息道:“说起来,寡人的功崇公国远在前队新都县,地虽广袤富庶,但教化却始终难以推行,尚缺一位有德行高名的守相治理。”

果然,王宗还是远不如王莽招贤纳士那般润物无声,略显刻意和急切了,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啊,业务还不熟练。

他看向第五伦,志在必得:“伯鱼若是愿意,寡人可让人运作一二,让你选调为功崇公相,助寡人显善劝义,禁奸罚恶,理讼平贼,恤民时务,散播圣人之道!”

此言一出,王兴适时拊掌大笑,撺掇第五伦快些答应,六百石的公国相,还在当今天子龙飞之地的前队新都,这绝对是外郎上选了。

第八矫也满是惊喜,发自内心替第五伦开心,但仍有一丝丝小落寞,连忙饮酒掩盖。

第五伦也是开心极了,却不是为了别的,而是……

“终于来了,我苦苦期盼的‘三辞’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第五伦起身避席,在王宗满心以为他要纳头便拜时,第五伦却道。

“蒙君厚待,理当报答,但愚性颇乐闲散,无意功名久矣,功崇公还是另请高明吧!”

……

第51章 三辞

“第五伦!”

话音刚落,一旁的奉新公王兴直接拍案而起,瞪着第五伦,居高临下斥责起来。

“功崇公倾心相待,先是赠画,又以下问之德,邀你做国相,小竖子怎敢傲慢拒绝?莫要忘了,功崇公才救过你一命,这是忘恩负义!”

果然开始道德绑架了,第五伦还未说话,第八矫连忙出来解释:“功崇公、奉新公,伯鱼一向对功名无甚兴趣,他在列尉郡时便两度辞官。直到举孝廉之时,郡大尹先将名单定下,若不从便是欺骗朝廷,伯鱼这才勉强做了郎官。”

这傻兄弟,他却是当真了。

“原来如此。”

王宗止住了暴跳如雷的姐夫,只当第五伦是辞让惯了,多劝劝就好。他祖父王莽不就是这样么,不管做什么,都得三辞三让才肯接受。

“寡人听说上世之士,不生则已,生则上尊人君,下荣父母。手捧圭玉,获得朝廷爵位,怀揣符节,享受俸禄,佩载显贵印绶,乘坐朱丹毂车,这才是男儿所为!伯鱼难道不想衣锦还乡?岂能一味推辞!”

第五伦却叹息道:“我有自知之明,年幼才疏,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乡里之士,唯恐有误功崇公下问,不敢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第八矫又插话道:“伯鱼实在是太过自贬了,你若是乡里之才,那吾等岂不是连贩夫走卒都不如?”

王宗也改变了策略,感慨道:“秦朝李斯说过一句话,处于卑贱之位,若还不想着去求取功名富贵,就如同禽鹿一般,白白长了一副人的面孔,勉强直立行走而已。”

“伯鱼正是因为身份卑下,无权无势,才被五威司命缉捕刁难,若你身为六百石公国守相,有寡人撑腰,谁还敢无故责难?”

一句话,人要是没梦想连咸鱼都不如,跟我混,保证以后没人敢为难爱卿。

第五伦却表现得极其咸鱼,说道:“乡野鄙人,入不得庙堂之高。我身在常安大城,心却恨不能立刻返回山林田园,已打算不久后就辞去外郎之职,退隐乡野,更不敢做什么守相。”

这就没意思了,王宗冷笑:“数月前,能在长平馆说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话的第五伯鱼,怎忽然心生避世之念了?”

他确实做足了准备啊,连第五伦当初的话都打听到了,第五伦笑道:“当时年幼无知,故发大言,直到进了常安,从扬子云学《太玄》,这才有所了悟。”

“夫子告诉我,懂得无为,是守道的根本;能够清净,是娱神的殿堂;安于寂寞,是守德的宅舍,我深以为然。”

一旁奉新公王兴皱眉讥讽:“学谁不好,学扬雄?常安皆知他默然独守,穷困潦倒,遂为人所轻,第五伦,你老来想这般落魄么?”

辱师者犹如仇人,第五伦看了王兴一眼,若无哀章金策,此人还在给人看大门呢:“奉新公,人各有志,惠子迷恋于梁相的权势,庄周悠然于逍遥江湖之上,各有成就,在我看来并无优劣之分。我往后只想躬耕于陇亩,继承夫子的学问,不愿为案牍所累。”

扬雄若是听到这番话,恐怕要开心极了,可实际上,他的《太玄》《法言》,第五伦都兴致寥寥,觉得太过深奥,读它们简直是浪费时间。

第五伦态度坚决,真不是故意揖让,这是王宗先前没料到的,遂有些愠色不乐,场面十分尴尬,静默了片刻后,他才勉强笑了笑。

“既如此,那便不勉强伯鱼了,可惜啊,寡人一片真心,终究还是错付了。”

言罢,王宗却走到第八矫,将酒樽递向了他:“好在寡人还因此结识了季正,如今功崇公国冼(xiǎn)马一职空缺,季正可愿当之?”

第八矫一愣,看了眼第五伦这边,见他微微摇头,有些迟疑。但想到王宗亲笔作的画,又如此贤明下士,心中一横,双手接过了王宗递过来的酒樽。

“固所愿也!”

……

“且让第五伦作为隐士,跟他的夫子扬雄纵情于山林,过酸苦日子去吧,功崇公有季正这等刚节之才辅佐即可!”

王宗确实太过年轻,在被第五伦拒绝后,便撕下了温和下士的装扮,恼羞成怒起来。但还是忍着不骂,只让奉新公王兴讥讽,为他出气。

第五伦却不愠不怒,只暗笑王宗的段位比自己还不如,就这还想夺嫡?跟王莽再多学几年吧。

他们出了功崇公府,登上马车往外行驶时,不等第五伦先说话,第八矫便问道:“伯鱼莫非是对朝政心灰意冷,想要效仿列尉宣秉,固称疾病,辟命不应?”

姑且让他这么以为吧,第五伦颔首,又道:“倒是季正,当真要做功崇公冼马?”

太子有冼马,公侯亦有,只是秩才百石,职如谒者,出行时为先导,也算亲信之一。王宗招募第五伦不成,只能退而求其次,将第八矫纳入囊中,一样能巩固他贤公的人设,博取赞誉。

第八矫道:“若是方才伯鱼愿意做功崇国相,我当然不会应允。”

“只是伯鱼拒绝在先,我若再拒,太拂功崇公脸面了,恐将被人唾骂吾家忘却恩义。”

“此外,我在太学中学过一段时日后,发现射策为官确实太难。”

他笑道:“反倒是这冼马,虽然职务不高,只为最下等的庶士,却可以作为我仕途开端。”

第五伦诧异了:“季正先前不是说过,对通读五经更感兴趣,不急着为官吏,为何忽然如此醉心于仕禄?”

“还不是因为伯鱼。”

第八矫埋怨道:“我今日方知伯鱼的志向居然是退隐山林,躬耕陇亩,精进学问,只专注于经营宗族产业,难怪你屡屡辞官。”

“可临渠乡诸第总得有人在外做官,否则如何让宗族兴旺?如何照应在常安的产业?”

“既然伯鱼不愿,那便由我来罢。”

原来第八矫还存了这打算,不止是被王宗的刻意招揽迷晕了头?第五伦感慨,他这宗兄确实刚直,只是想得太过简单。

也罢,有第八矫在功崇公府,若是日后王宗记恨起来要报复自己,还能提前知会一声。

“季正虽为公国洗马,但还是要谨慎些。”

第五伦提醒第八矫道:“子云翁《解嘲》中有句话,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这世道,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朝堂政争剧烈,不知何时就会有倾轧发生。”

扬雄就曾遭受无妄之灾,始建国年间,他已经在天禄阁上老老实实校书了,绝了升官的心思。不曾想,当时十一上公之一的甄丰父子想要借助符命架空王莽。扬雄的弟子,也是国师公刘秀的大儿子刘棻也卷进此事,结果五威司命追索连坐,导致扬雄被缉捕,吓得老人家跳楼。

最后还是王莽听说了,觉得以扬雄好清静的性子不会参与谋逆,派人一查,才知道是刘棻(fēn)经常来找他学习春秋奇字,好伪造符命天书,扬雄确实是躺着背锅。

哪怕如扬雄般置身事外,都受到牵连,这也是第五伦坚决拒绝的原因。常安的水太深了,万不能贸然拜进山头,否则可能卷入不知何时发生的政斗,莫名其妙枉死。

好在,目前功崇公和太子还势均力敌,不会那么快刀口见血不死不休,第八矫应该是安全的。

第五伦当初之所以愿来做郎官,一来是要入常安看看时局动向,能与王莽、刘秀碰个面就更好了。

二来,则是在这官本位的时代,有了官身后许多事变得方便起来,诸如在常安做生意牟利,若是庶民匹夫,连入场资格都没有,再就是买铁器之事,也比过去容易许多。

但官职、名望给第五伦带来的好处也到此为止了,再削尖脑袋往上爬,弊反而大于利。

“我如今已显名常安、茂陵,老家列尉郡更是路人皆知孝义第五郎之名。哪怕没有官身,也能效仿原涉,走民间豪侠路线积蓄实力,选择多了一条。”

煤球生意让他家有了源源不断的资金来援,下一步,就是以制作农具为由采购铁器,开始为春耕和练兵“防盗贼”做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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