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6章

作者:七月新番

用后世章回小说目录来描述,就是:“太学生举幡请命,功崇公义救伯鱼!”

整个事件中,最为关键的中垒校尉马余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被故意隐去。反倒对功崇公王宗大加赞赏,将他说成魏公子无忌一般的人物。

“这回算是遇到刷名望的行家了。”

第五伦确定无疑,和他误会万脩那次不同。

而随着故事被有心人散播,在常安许多人眼中,功崇公就是第五伦的救命恩人!

而这时候,那天和太学生去五威司命府,给孔仁递信的家监却来到了宣明里,笑着送上拜帖。

“第五郎官,皇孙功崇公备下宴席,请君过府一叙!”

……

“于情于理,我都得立刻去尚冠里拜见功崇公。”

在常安市坊流传的故事中,王宗作为第五伦“救命恩人”已经坐实,若是怠慢,那就是忘恩负义,必遭人不齿。

你看,名望也是双刃剑啊,在利用它的时候,也会被其胁迫。

但扬雄却显得很焦虑,想起桓谭的警告。

桓君山虽然说话难听,但政治嗅觉极其灵敏,前朝哀帝时,傅氏和大司马董贤都想和桓谭交往,桓谭竟能在他们垮台时没受牵连,说明很擅长辟祸,他的提醒不是无的放矢。

扬雄遂让第五伦稍待片刻,要将王宗的事好好与他讲明白。

经过扬雄放下尊严,前往国师府一事,第五伦现在真把扬雄当成老师对待。

早晚问候,亲奉饭食,酒也替他温好,让孤苦伶仃惯了的扬雄十分欢喜,此刻抿着酒说道:“伯鱼,你可知天子有几个嫡子?”

“听说是四位。”

王莽和他的皇后所生四子,分别是王宇、王获、王安、王临。还有个嫡女,就是住在宣明里对面定安馆的黄皇室主,初冬时,第五伦偶尔会看到有木鸢从宫内升起,也不知是不是她放的,可惜不知其名。

扬雄道:“皇帝次子王获,因打死了奴婢,被皇帝下令自杀。”

当时王莽被汉哀帝赶出朝堂,避居新都,这件事在天下引发了巨大的轰动,让他名噪一时。

汉朝的奴婢问题本来就严重,律令虽然禁止残害奴婢,但就王朝末年那执行力,很难管到别人家中去,奴告主官府又不受理。主人简直是肆无忌惮,动辄打杀,甚至有贵族开倒车搞人殉。

在这种情况下,王莽居然为了一个奴婢,不惜牺牲了儿子,大义灭亲啊,公正之类的赞扬从四方涌来。官吏上书冤讼王莽的人多达数百,郡国贤良文学被征辟入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叩阙为王莽发声,希望他重返朝堂。

积累人望,是王莽实现禅代的第一步,跟王莽比邀名养望,第五小儿也是班门弄斧。

不过扬雄今日主要说的,是王莽的长子王宇。

“前朝平帝时,皇帝以哀帝时丁、傅之乱为由,禁止外戚卫氏入朝,连汉平帝的生母都不得进京。”

“王宇时年二十余岁,认为这有悖人伦,往后可能让王氏招致平帝怨恨,于是便与中山卫氏暗暗往来。又因屡劝皇帝不听,他便与其舅、师合谋,半夜时以黑狗血泼洒宰衡安汉公府邸大门……”

啥玩意?狗血泼门?第五伦听愣了。

扬雄说是因为王莽笃信鬼神,王宇等人欲以变怪惊惧之,说成是上天警示,好逼迫王莽让步。

可惜他们太过业余,被抓了个正着,王宇谋划败露,王莽大怒之下,也不管什么父子亲情了,令王宇饮毒酒自杀。而王宇的妻子由于身怀有孕多活了几天,可一等孩子出世,她也被处死。

这留孙杀媳的故事听得第五伦齿寒,加上王莽手刃两子,简直是个弑亲狂魔啊!

在面对权力阻碍时,王莽可一点都没有儒家之仁,心狠手辣。

第五伦不由想起在郎署学到一篇名为《八戒》的文章。

据说是王宇事件后,王莽作书八篇警戒子孙,在全国范围内推行,被誉为与《孝经》同等。

好,好一个父慈子孝。

目前王莽只剩下两个嫡子,老三新嘉辟王安有痴傻之疾,于是四爷王临就躺赢,成了新朝太子。

“那功崇公王宗,莫非就是王宇遗腹子?”

“不,他是王宇第四子。”

又是四爷啊。

说来也怪,王莽虽然手刃了长子,却对这孙儿王宗十分宠爱。

还没禅代前,就让王宗承袭了他“新都侯”的爵位。王莽之母功显君薨逝,群臣百聊跪求他勿要弃天下于不顾,便由王宗代为服丧,在冢墓边一住就是三年。

这两件事让王宗得到极大的政治资历,加上他礼贤下士,而据传太子王临不太得皇帝欢心。一时间,在皇室内部形成了两股势力,围绕嗣君暗暗竞争。

“有其祖必有其孙。”

听完扬雄的讲述,第五伦了然,王宗响应太学生之请,派人帮了第五伦,除急人之急外,或许有其政治目的。

第五伦以小人之心揣测,说不定王宗是想学王莽的崛起之路,邀名养望,最后一举夺嫡,而第五伦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名望大礼包。

但第五伦仍是非去不可,扬雄只送他出门,挽着弟子的手,低声说道:“伯鱼,我就将当年所作的《解嘲》一赋中,挑两句话送你罢。”

他看着第五伦,意味深长地说道:“客徒朱丹吾毂(gǔ),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

……

扬雄的《解嘲》,第五伦前些日子是读过的,大致内容是扬雄与人对答,解释为何自己宁可专注于《太玄》这等枯燥的学问,也不想卷入政治太深。

而这两句话的意思便是:“你口口声声说,想用朱色涂染我的车毂让我富贵,却不知一旦失足,我的宗族将被鲜血染红!”

警示意味十足,第五伦很感谢扬雄对自己的关心,汉末新朝政治局势复杂,站错队很可能导致身死族灭,确实要小心。

“也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第五伦现在是“下士”,登国公之门拜访要携带晒干的野雉,他在市上买好礼物,经常安主干道抵达位于城南的尚冠里。

说来也怪,虽是此生第一次来尚冠里,恍惚间周围景致竟有些熟悉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常安一百六十闾,格局大体相似吧。

而在里门外,第五伦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却是第八矫也抱着只干雉,正与里监门说话。

“季正,你怎么也来了?”

第八矫回头,见到第五伦后,便带点年轻人生平第一次受到重视的自矜自得,举雉笑道:“功崇公召我来赴宴,说伯鱼也在。”

想起第八矫说,那天太学生来尚冠里向王宗求助时,正是他陈述经过,叩首拜请,第五伦立刻明白了。

“这王宗,竟是错把第八矫当成了太学的意见领袖!想将我们兄弟二人一宴双收啊!”

第50章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在第八矫想象中,身为国公,王宗家应是极度奢靡才对。但在家监引领下进入才发现,这宅第大则大矣,装饰竟与宣明里大多数人家一般:门上的漆是旧的,仆从奴婢皆穿皂衣褐服。

在中门等主人来迎时,第八矫忍不住低声问第五伦:“伯鱼,此处比之长平馆如何?”

第五伦道:“邛成侯府奢靡,而功崇公府则是简朴至极。”

甚至俭朴得有些刻意了。

这也证实了扬雄对第五伦讲述的事:皇帝王莽对皇族宗室管控极严,已经到了苛刻的程度。

王氏发迹在汉成帝时,元后王政君和大将军王凤掌权,郡国守相刺史皆出王氏之门。

成帝又尽封另外几个舅舅为侯:王谭为平阿侯,王商为成都侯,王立为红阳候,王根为曲阳侯,王连时为高平候。世人谓之“五侯”。

这五侯的骄奢淫逸是出了名的,常安还传唱过《五侯歌》:

“五侯初起,曲阳最怒。

坏决高都,连竟外杜。

土山渐台,象西白虎。”

五个家伙争为奢侈,最嚣张的曲阳侯王根,修建府邸皆仿天子之制,洞门高廊,阁道相连,连属弥望。汉成帝微服出宫,发现王根家的土山渐台比未央宫中白虎殿还高大,想到王家的党羽谷永等人,还敢进谏抨击皇帝过于奢侈淫靡,汉成帝委屈极了。

成都侯王商也不差,他想避暑,竟向汉成帝借了宣明里对面的明光宫(定安馆)来住。又派人在城墙下挖了个大洞,将洋水引到自家园中聚集成池,执楫于上,高唱《越人歌》好不快活。

至于红阳侯王立,则喜欢藏匿奸猾亡命,宾客多为群盗,替他打家劫舍,而司隶、京兆都不敢问罪。

五侯将京师搅得乌烟瘴气,那会的朝堂清流如刘向之辈,抨击矛头是对准王氏的。

直到王家出了王莽这异类,自己素朴不说,待他执政后,又开始大刀阔斧处置家族毒瘤。将名声最恶劣的红阳侯王立、平阿侯王仁定罪逼迫自杀,把超出规格的府邸收归国有。

元城王氏家风为之一变,成了“有良心的外戚”,与汉哀帝时飞扬跋扈的丁、傅形成鲜明对比,结果使得“天下莫不怀念王氏”。

最后就成了功崇公府这幅独守清净的模样。

王莽纵有万般不好,能管住家人这点确实不错,但第五伦暗道:“可他也就能约束到皇室子孙,邛成侯府在长平馆罗钟磬,舞郑女,作倡优,狗马驰逐,无所不为,也不见五威司命管管。”

“政令不出常安城啊!”

想来皇室宗亲也多少对王莽有不满吧,新室禅代,他们除了根本领不到实禄的虚名封号外,没得太多好处。仔细想想,还不如在汉朝做外戚潇洒。

王莽的统治基础中,本该最坚定的皇室成员恐怕也有些不稳。

就在这时,功崇公府中门大开,一位头戴远游冠,身穿赤黄色袍,面如冠玉的国公走了出来,这应就是王宗了。

身份差距太大,二人长作揖道:“第五伦、第八矫,拜见功崇公。”

“伯鱼、季正快请起。”

他竟是知道第五伦和第八矫的字,看来没少提前做功课。

彼此相互打量了一番,王宗的年纪和第八矫差不多,新朝暂未封王,国公是最顶级的诸侯。但王宗却表现得礼贤下士,不但开中门相迎,还与第五伦和第八矫揖让三次,这才迎入院中。

第五伦注意到,他身上披着穷人才穿的山羊裘,而非狐裘貂皮,这是将圣孙人设彻行到底了。第八矫也看在眼中,也对王宗好感倍增。

中门后还有位紫衣武弁大冠的公卿负手站立,看来今日王宗家的客人不止他们。

王宗带着二人过去:“这位乃是朝廷‘四将’之一,卫将军、奉新公。”

第五伦想起来了,那个来给他们大谈谶纬洗脑的哀章,当年所献金匮天书里,不是杜撰了两个人么,一个叫王兴,一个叫王盛。

王莽弄假成真,把常安城叫这俩名的都找来,让占卜的一个个算,最后确定下来,冠前街卖饼商贩王盛、覆蛊门看门小卒王兴成了幸运儿。不但封国公,还入选新朝中枢十一重臣之列,王兴就做了卫将军,不过本职仍是看门——看管寿成室禁中公车司马。

王兴还娶了王宗的姐姐,二人做了亲戚后,府邸相邻,经常往来。

王宗又对奉新公介绍道:“第五伯鱼年纪轻轻便是高名之士,德行传于众人之口,试问如今常安八街九陌,谁人不知你孝义之名?”

顺带连第八矫也夸了:“至于季正,亦非凡俗,于太学举旗,众人云集响应,简直是当世王咸。”

他赞道:“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小小临渠乡居然出了你二人,宛如鸾翔凤集于一木,实在难得。”

“吾等不过是凡俗匹夫,竖子侥幸成名罢了,岂敢得功崇公谬赞。”

第五伦连道不敢,对方越是如此,他心中警惕度飙升,倒是第八矫没见过大世面,被这些溢美之辞迷得有点晕。

奉新公适时说出了备好的话:“莫非功崇公方才所画,就是二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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