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50章

作者:七月新番

来歙与刘秀是发小、亲戚,说话也耿直,只问刘秀:“大王虽胜于彭城,手中约合有扬、徐及半个荆州,如今可能与第五伦对抗?”

刘秀有自知之明:“不能。”

这是显而易见的,第五伦手里的地盘,皆是关中、河北膏腴之地,江东、淮南虽在汉朝有所开发,但也完全不能与之相比,论数量,魏国只要稍稍恢复,就能轻松发动十万、二十万大军远征。而吴国倾国之力也勉强才能凑出这么多人,论质量,丹阳劲旅,不一定能敌过幽并骑兵。

来歙:“然第五伦残暴,近来从赤眉俘虏口中得知,魏军竟在定陶屠俘,杀戮万人,济水为之不流,除了交战俘获外,赤眉残部大多远避魏军,不肯就范。”

“大王杀逢安,已报爱将、族弟之仇,赤眉士卒不过是被裹挟从贼,纵有过错,也不该妄加杀戮。吴与中原不同,有余者土地,不足者人民也!若大王愿意,可将赤眉俘虏交予臣来甄别,假以时日,或许又是一支‘丹阳兵’,用于与第五伦相抗!!”

刘秀很欣赏来歙的见识,不愧是仅次于冯异、邓禹的方面之将,遂笑道:“每与伦反,事乃可成耳,君叔之策大善。”

但又有一个大问题,来歙是身在山中不见山,没搞清楚现状,刘秀的吴国,除了一路追随他创业的诸将外,提供粮秣、人力的主体,则是淮南及吴会豪强,虽然和南阳著姓没法比,但也不容小觑。

他们支持刘秀的原因,便是害怕乱世里被赤眉渡淮席卷,所以在抵御赤眉的战争里,颇为卖力,若刘秀大肆接收赤眉残部,恐会导致淮南、吴会各家离心离德,甚至里通魏国啊……

所以这块肉能否分好,决定了未来汉家能否真正在东南复兴!

于是刘秀给朱祐等人下令道:“给予赤眉军食物,每日一顿,不要太饿,也勿要太饱。”

“其次,将第五伦屠戮赤眉的消息散播出去,将一万说成十万,再放出风,只要是愿带兵卒归顺的赤眉三老,千人以上者,皆封校尉,赤眉从事以上愿降之辈,皆赐宅人一区,田二顷。”

用官禄吸引赤眉中上层之余,对俘虏,刘秀也一点不小气,直接一分为二!

一半交给来歙及诸将,另一半则分给支持自己打赢大战的淮南、吴会豪强,春天到了,南方的水田急需大量劳动力——能奴役致死,用血汗培育稻谷的壮劳力。

如此既能安抚豪贵,又能让他们多开垦土地,种植稻米,等到秋后,诸姓们心情好的话,还能给吴王多交一点地租。

江东地广人稀,倒是不需要分田,只要肯投入人力,太湖边上可耕植的土地太多了。但各家手里究竟有多少田,亦是一个未知数,南方上计制度恢复后,收上来的租税却寥寥无几,刘秀需要与豪强们合作,不可能翻脸彻底测量田亩,所以究竟上缴多少米粮,全凭各家心意。

刘秀召见诸家子弟时笑意盎然,对他们的公忠体国大加赞誉,但背后,却也忧心忡忡。

在彭城俘获的这批赤眉俘虏还不够,还要设法在淮北收拢流民,这才是真正的立国之基。

“淮南及吴会豪右虽与我亲密,但要想与第五伦相抗,还是需要有自己的粮源!令军民在淮北且屯且训。”

“听闻第五伦已于河济击破赤眉主力,魏军虽南下迟缓,但这与我军一样,是粮秣不足之故,一旦粮食补给跟上,中原重新产粮,第五伦便会遣师入淮!届时,两淮就将成为大汉最靠前的屏障!”

刘秀很清楚,以自己的力量,想与魏角逐于青、兖,只怕力有不逮,目前需要收拢兵力,然后伐谋伐交。

“一切能与第五伦相抗者,皆要联合起来!”

第524章 老友

司隶洛阳城中,坐着一个病怏怏的老人,昔日还算仙风道骨的容颜光彩不再,皮肤呈现出冷灰蜡黄般的色泽,来看他的医者都说,刘歆大概是活不到秋天了。

但他好歹还能坐立自如,不至于全躺在榻上,嗜书如命的新朝国师哪怕时日无多,却也仍在坚持读书。可惜老眼昏花,再明亮的烛火也看不清竹简上的字迹,只好让他的弟子,那位披露“王莽尚在人世”的魏谏议大夫郑兴念给自己听。

不过,对控制中原的魏国而言,刘歆并非客人,而是王莽为恶天下的“从犯”,他能看到的书籍有限。但有一类文章,第五伦却隔着老远下诏书,让人整理好,一卷卷给刘歆送来。

郑兴还算有点良心,面对诏令,只免冠稽首:“此举有违师徒之义,兴万不能念。”

没关系,空闲的小郎官多得是,于是刘歆就听到了一篇篇前年文官考试的命题作文,题为《汉家气数已尽》,甲榜前十的文章,都叫刘歆听了个遍,名义上是希望老刘歆点评一下后进的文章,实则是让他这个复汉派最铁杆的遗老,来感受一下“时代已变”的事实。

刘歆倒也不气,像他这样的大文学家,骂人都是不吐脏字的,听罢杜笃文章后,评价是:“辞藻华而不实,欲效扬子云文风以讨好皇帝,实乃东施效颦。”

听到排位第二的伏隆时,刘歆则道:“虽欲引经据典,然章句古板,尽是说教。”

刘歆博学与经术胜过扬雄,文章则不如他,但也是天下排号前三的笔杆子,评价起来自然颇有底气。但他的批评集中在章句典故上,对各篇实际的内容,却避而不谈。

如此几日,随着洛阳天气越来越热,刘歆病情加重,医者对他寿命的预期,已经从“初秋”,缩短到了“盛夏”。

刘歆编撰完山海经后,对神仙方术兴趣浓厚,经常搞些神神叨叨的事,或设土龙求雨,或炼丹以求长寿,而现在,他倒是对死亡不再抗拒,淡淡地说道:“能死在洛阳,倒也不错。”

刘歆祖籍的家乡是楚地彭城,长大成人的故乡是长安,然而他精神上的故乡,和大多数汉儒一样,实在洛阳。

尽管汉朝因军事政治的原因定都长安,但每过几十年,儒臣都要老生常谈一番“迁都洛阳”的倡议,方便漕运等事不过是细枝末节,真正的原因是,他们笃信这里乃天下之中,是周公建立的城市,承载了周公改制的理想主义。继承了秦朝霸道残余的汉家,迁于洛阳后,才能彻底拥抱王道,永世延祚。

所以王莽上台后,与刘歆一拍即合,这都城差点就迁了。

但刘歆也有遗憾,他心心念念想见第五伦最后一面,当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后,刘歆颇为焦急:“魏皇何时能回?”

然而反复询问郎官,得到的都是模棱两可的回应。

这一日,刘歆服了药,照常躺在凉席上昏睡,模模糊糊间,却听到外头有说话和脚步声,有个拄着鸠杖,迈着蹒跚步伐的人走了进来,接着是郑兴的一阵惊呼。

“田翁……陛……你……”

等刘歆翻起来看清来人白发下的容貌后,却没有惊呼愕然,反而陷入了久久的缄默,过了好久,才叹了口气。

“王巨君,汝怎还没死。”

倒是王莽反应大些,他坐在刘歆对面,仍旧像见第五伦时一样,指着刘歆鼻子骂道:

“刘子骏,叛臣!”

……

第五伦似乎很喜欢这种相爱相杀的名场面,借口要收集审判王莽的“证词”,照旧令郎官对两人的对话加以记录。

对刘歆,王莽有无穷的怒火,不止因刘歆筹划了颠覆他统治的阴谋,更因为,二人年轻时便志同道合,约定要一起开创新的时代。等到他们终于掌握权力,草创新朝时,刘歆也参与谋划,设计政策。

然而,刘歆最终却在王莽最需要协助的时候,回到了“复汉”的老路上,这不仅是对王莽个人的不忠,更是对他们所做复古事业的背叛!

即便王莽经历大起大落,也敢于承认当年失误,甚至看淡了旧臣的反复,但唯独对此事,他依然耿耿于怀。

所以他将第五伦视为“逆”,将刘歆视为“叛”,后者比前者更伤老王莽的心。

但刘歆却不吃这一套,只冷笑道:“孟子有言,爱他人而得不到他人亲近,便应反思自己仁爱是否足够;治人而不得其治,便应反问自己才智是否足够;但凡所行未能得到预期之效,都应反求诸己,故《诗》有言,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王巨君,汝只怪世人谋逆、背叛,是否应先求诸己过?想想汝究竟铸下了何等大错?才惹得众叛亲离?”

刘歆全然没了为人臣时最后那几年的胆小唯诺,反而恢复了初与王莽相识辩经时的咄咄逼人,寸步不让,这让王莽不知是该更怒,还是该欣慰,但他还真的默然不言许久,反省后道:“汝莫非是在恨,予杀了汝二子一女?”

但刘歆的子女们,卷入了谋反啊,按理说应该杀刘歆全家的,但王莽每次都念在旧情上,保住了老刘歆,如是两次,意思是,自己还宽赦错了?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逝去的爱子、爱女,刘歆眼前就浮现出她们的音容笑貌。尤其是最疼爱的小女儿,刘歆当年带她观星时的可爱好奇模样历历在目,岂料最终会因此而引祸!

她们的死,就像是在割刘歆的心头肉,就算被王莽“赦免”,但在刘歆看来,这仿佛是一场酷刑。

这些事,刘歆当然恨,但他最后却抚膺道:“王巨君,吾最深恨者,乃是汝竟恶毒到屠戮骨肉,杀了太子!”

王莽的太子王临,不但是刘歆的女婿,还是刘歆的弟子、学生,在发现王莽越发癫狂后,刘歆将希望寄托在王临身上。觉得若王莽退位,王临即位,自己上台主政,或许还能挽救这衰败的世道。然而王莽忽然以莫名的罪将王临处死,这让刘歆彻底绝望。

于是闭门自保的刘歆开始反思,最终认定了一件事。

“刘歆是有大错。”

刘歆站起身来,指着王莽道:“错在不该助汝颠覆汉家!”

“二十年前,大汉虽有七亡七死,民不聊生,然而还未到秦末覆亡之状,社稷尚有挽救之机。”

“朝野众人,无不期盼一位贤人,再现昭宣中兴。当时汝洁身自好,清廉好儒,与王氏五侯绝然不同,跻身朝堂后,更加礼贤下士,身为外戚子弟,却俨然以清流首领自居,与哀帝及丁、傅外戚相抗。重新执政后,又口口声声要做周公,匡扶汉室!”

“汝骗了天下人,也骗了我。”

刘歆虽然是宗室,但他们一家因为抨击朝政太尖锐,在朝廷里混得不好,更因学术斗争,而遭五经博士排挤。

是王莽给了刘歆跻身三公九卿的机会,只要拉住王莽的手,就能轻松登上权力巅峰,而王莽又帮他们古文经压倒新文经,这让刘歆感激涕零。

但一切,终究是错付了。

刘歆自嘲道:“吾父希望铲除外戚以固汉室,而我却被片叶蒙了双目,攀附于汝,结果是开门而揖盗,汝想做的不是周公,而是虞舜……”

王莽摇头,心中暗道:“那是过去,予现在,只想做孔子那样的素王……”

当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王莽禅代歧途暴露后,刘歆虽然内惧,却已经被绑到了王莽的船上,只能咬着牙走到黑了。

越往后,刘歆就越后悔,早知如此,当年就应该一门心思做学问,便不会愧对祖宗,儿女们也不至于于权力牵扯太深,落得如此下场。

但留在书斋,就能好么?看看扬雄吧,痴情文章,不问政事,最终还不是被王莽底下的小人给逼死了!

归根结底,还是王巨君的错!

所以,刘歆需要纠正最初的错误。

“我一手助汝建立新室,也当一手将这伪朝毁掉,让天下,重新回归汉制正道。”

烂都是比出来的,在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众人来说,哪怕汉末的黑暗,也比新朝的混乱要好啊!

眼看刘歆竟对“背叛”他们的事业毫无愧疚之心,王莽只握紧了鸠杖。

“刘子骏,当真是越活越不济,汝乃宁守父女小情、族姓小忠,而忘天下大道乎?”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二人就陷入了相互指摘的循环中,他们太了解对方,相互揭着过去的黑料。刘歆唾骂王莽背信弃义,虚伪好名,王莽则斥刘歆文章花团锦簇,实则治国无能,辅佐自己时,从古文里鼓捣出的“五均六筦”制度,乃是造成天下大混乱的元凶之一。

他们都是大儒,吵起架来引经据典,以至骂战颇为冗长,且谁也说服不料谁。

等二人吵得口干舌燥时,记录的人换了一批,室外又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掌声。

走进来的还是第五伦,笑着拊掌道:“二位之辩,当真精彩。”

第五伦一句话总结了二人的关系:“但去除各类引经据典,繁琐章句外,真像是一对老夫妻,从相爱到相厌相恨,离异多年后再见,复又相互指责,无非一人说‘刘歆误我’,另一人则反复说‘王莽骗我’。”

“二位皆乃祸乱天下的主犯、从犯,所说皆是毫无新意的话,这认罪态度,很有问题!”

第五伦朝大眼瞪小眼的二老道:“故而,还是得让我这后生,来替二位追本溯源,将对错稍稍理顺。”

言罢,第五伦才与微颤着过来,要与自己相见说话的刘歆再作揖,放缓和了语气:“刘公,久违了。”

二人是有故交的,刘歆是第五伦老师扬雄的好友,当初在长安,多次蒙其相助。

而刘歆从凉州一路跑到洛阳,数次从病痛里撑到现在,也是因为心中有话要对第五伦说。

但第五伦做事,一向是先公后私,很快又肃然道:“刘公,这一次,我要站在王翁一边!”

王莽本以为又要像在樊崇面前一样,遭第五伦一顿批斗,而西来洛阳的一路上,第五伦的讽刺与冷嘲,他也听够了,闻言顿时愕然,今天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却听第五伦道:“依我看,十多年前,新室代汉,乃大势所趋,合乎天道也!”

第525章 画圆

对第五伦,刘歆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正如第五伦起兵时那句“汉室于我何加焉”,其与新朝尚有君臣之份,与汉朝非要算,也只有家仇。

更何况,当初是刘歆先约第五伦起兵反新,结果他招揽的众人还成了猪队友,导致举事败露。事后刘歆西蹿扶持孺子婴,但这偏居凉州的“西汉”就算不被第五伦所灭,也迟早亡于西蜀公孙述,他对第五伦实在是恨不起来。

而第五伦今日所言,更是如同一柄重锤,敲打在刘歆心口。

“这几日,关于为何汉德已尽的文章,刘公可曾一一看过了?”

刘歆虽然都读过几遍,但要他这大学阀认可小后生们的文章,岂不是咄咄怪事?只摇头道:“大多见识浅薄,不足一观,这天下文士,果然一代不如一代,不如老夫与扬子云、张松伯远矣,魏皇竟以这等人物为甲榜魁首,莫非是无人可用?”

第五伦闻言大笑:“刘公所言甚是,众人文采,确实远逊于上一辈。”

旋即却肃然道:“但使天下祸乱至此的,不就是汝等这些‘文学前辈’么?张竦文笔卓群,却只知逢迎上意,吾师虽满腔抱负,然文章不能救世,至于刘公,亦曾执掌大权,于天下事可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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