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所以徐宣必须做好后手,赶在事情败露前,让王莽,真正从世上消失。
“是时候了。”
徐宣叮嘱亲信,让他们立刻调头回去:“赶赴楚丘亭,将几年前早就该死的王莽,连同巨毋霸、王闳叔侄,一并诛杀!并要毁尸灭迹,不得有任何消息漏出!”
……
月亮初升时,群臣也从第五伦大帐中走出,去筹备舆论攻势后的连夜进攻,皇帝管这叫“趁热打铁”。
“司隶校尉。”
乘车回后军去的窦融,却被人叫住了。
一回头,却是左丞相耿纯。
因为去年摔断了肩膀,耿纯歪着脖子,朝窦融拱手:“陛下令我与周公协同,共御泽北,方才定策时虽说得清楚,但你我还得再合议合议。”
窦融心中了然,但还是大声对左右道:“耿丞相与我再对一对稍后的阵列布置,我回后军会稍晚半刻,汝等二人,一去后军,一去告知陛下。”
这是担心被人看到了,说他与耿纯“结党”呢!窦融和耿纯的政见确实比较像,可千万不能让皇帝误会了。
耿纯只暗道窦融果然心思缜密,确实,他关切的并不是军事行动,而是那件让人震惊的“秘密”。
“方才绣衣都尉所言,周公以为如何?”
窦融道:“绣衣都尉证据确凿,王莽应尚在。”
二人和第五伦一样,都当过新臣,官还不小,王莽就算是亡国之君,归根结底也曾是他们的君主、皇帝,就算第五伦打着汤武革命的旗号,但过去的上下尊卑洗不掉。
所以第五伦完全没必要在这上面撒谎,画蛇添足。
“但还是太令人惊奇。”窦融感慨道:“早就被绿林斩得头颅的王莽居然尚在人世,且化名投入赤眉,还成了樊崇的左膀右臂。”这谁想得到啊!
“别人如此也就罢了。”耿纯道:“若是王莽如此作为,倒也不足为奇,毕竟他行为怪诞,让人捉摸不透。与我不同,周公在新时为大将,没少谒见王莽,当知其脾性。”
窦融颔首:“确实如此,王巨君真是祸害啊,就算失位了,也能扰乱天下,难怪赤眉在南阳所做作为,不论分田、废奴,均与新时如出一辙。”
既然二人达成共识,此事应该是真的,那接下来,就要考虑披露真相的利弊了。
耿纯笃定道:“此事于我军而言,完全激不起任何波澜。”
要论反莽的正义性,第五伦与绿林、赤眉三分,且给了新莽最后一击,什么君臣之义,早在鸿门高举斧镰时,就已切割干净,至于新朝死忠?早死光了!三军上下,不会因为此事有任何波动。
“反倒是赤眉。”耿纯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听说王莽化名的田翁,在赤眉军中名声不错,然而赤眉又以反莽起家,彼辈骤闻此事,恐怕要大受打击。”
“待其心绪大乱时,又如何抱团死战?那便是一举破军的机会。”
话题若是到此结束,那耿纯岂不是说了一堆废话?窦融不动声色,果然,耿纯凑过来,低声道:“但周公是否想过,若是此战结束,我军生俘了王莽呢?到时候又当如何!?”
“类似的事,倒是有过。”窦融说道:“成汤救世,誓师于郊,败暴君夏桀于有娀之虚,桀奔于鸣条,俘获后,成汤自谓惭德,放桀于南巢。”
耿纯却摇头:“夏桀有大恶于天下,居然能活到与成汤相见,令圣君自谓惭德。君忧臣辱,汤的臣子们,伊尹之辈,真是羞耻啊!”
“反观武王伐纣,于牧野大败商军,前歌后舞进入朝歌之际,商纣王,倒是已经自裁,于是武王也不必惭德,而可从容彤弓射纣尸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太白之旗,以告天下。”
这两个例子什么意思,不用耿纯再说了窦融恍然大悟,耿纯是生怕第五伦与王莽再见闹尴尬。王莽若能在这之前体面,那就罢了,若是不能,耿纯,恐怕会帮王莽体面!
等等,耿纯说完后看着自己笑,又是何意?窦融毛骨悚然,忽然明白了:“这是暗示我派人,帮王莽体面?”
自己先前与耿纯相继进言,明里暗里提议第五伦对赤眉狠辣些,窦融甚至做好了背锅屠杀的准备,没办法,空缺的右丞相,确实很吸引人。
但现在看架势,好家伙,不用背诛赤眉的锅,却让他来背诛莽的锅?这究竟是耿纯的意思,还是第五伦的暗示呢?窦融细思恐极。
更何况,张宗、郑统等人就不提了,一个小兵就能搞定的事,耿纯怎么找上了他?
窦融旋即恍然大悟:“因为我曾是新室重臣啊!”
窦融倒也没猜错,这确实是耿纯自己的想法,只要稍微想想:王莽若能活着与第五伦见,确实是太尴尬了。还是武王、商纣的结局比较妥当,不给后世留话头。再者,耿纯记得,当年第五伦从魏郡出发西行,特地带上了与王莽的有杀父之仇的彭宠,为何?不就是在万一要诛莽时,让彭宠顶上代劳,顺理成章么!
但当时王莽逃走,避免了尴尬,但谁也没想到,今日还会再遇上,思来想去,还是窦融派人动手最合适。
窦融缄默了,良久后,才拱手道:“依我看,兵荒马乱,王莽垂垂老朽,而赤眉又恨之入骨,说不定在身份披露那一刻,就被赤眉乱刀所诛,斩首泄愤了!”
……
再说包围圈内,几遍蒿里唱罢,樊崇的嫡系们多已心存死志,只待后半夜就死战突围而出!
至于之后去哪,再说不迟。
然而就在赤眉战士们相互撕扯衣裳裹住创口,清点兵器准备突围之际,包围他们的魏军中,又开始嚷嚷了。
但这次不再是喊话要赤眉投降,而是一件让人惊悚的传闻。
“田翁就是王莽?”
“王莽就是田翁?”
随着喊话在魏军各个阵地往里传来,外围的赤眉战士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这怎么可能呢?王莽,是他们起兵时恨之入骨的暴君,赤眉的一切苦难,河患也好,徭役也罢,尤其是朝令夕改的货币,越来越重的五均六筦,罪魁祸首都是王莽!
只可惜新朝被第五伦所灭,王莽也被绿林杀了,赤眉军的“诛莽”落了个空,可谓极大的遗憾。
而田翁,则是樊崇敬重的长者,赤眉军优秀的革命导师,思想激进,领着他们打灭豪强,瓜分土地,还推行废奴之制,虽然惹得已经跻身上层的三老、从事们老大不快,但却赢得了不少出身奴婢的赤眉战士感激。
如今魏军竟然说,他们是同一个人?
赤眉军顿时心思大乱,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樊崇,希望樊大公能站出来说两句,驳斥这个荒谬的传言。
然而他们的大公樊崇呢,好不容易在战士的挽歌下,从败绩的迷茫里走出来,挺直了脊梁准备死战,纵死,也是倒在去往乐土的路上,死得其所!
可如今,这个传言却如同一柄巨锤,对着樊崇脊梁狠狠一击,差点将这铁做的汉子打倒!
尽管不肯相信,但樊崇亦忍不住想起徐宣对自己说过的怀疑。
“樊公,这田翁,莫非是某位新朝遗臣?怎么他的种种举措,与王莽时有几分相似?”
哪像了?当时樊崇没搞懂,因为王莽的一切举措,落实到地方时,早就变了样。
可今日回想起来,徐宣的话,连同魏军的呼喊,在耳边萦绕,令樊崇更加迷茫。
那原本被田翁指出后,在眼前清晰可见的乐土,越发模糊,最后变成了一枚枚莽朝的铜钱,折磨他家的赋税噩梦。
不知是遭到这打击气急攻心,还是沉重的伤势令樊崇油尽灯枯,随着樊崇摇摇晃晃,那柄拎在手中,斩断树木、劈开大山,甚至想将天也劈个大缝的多斧头,年来从未失手的战斧,居然叮当一声,脱手掉在了地上!
而伴随着樊崇倒下,赤眉军士气陡然瓦解,包围圈外,连绵不绝的进攻号角,也已然吹响!
第514章 镣铐
他没有完全倒下,在魏军吹响进攻号角时,樊崇硬撑着身子站立,重新拎起斧头,用本能去战斗,在血与火中搏杀。
他不记得自己杀死了几个魏兵,十个?二十个?而年轻的亲卫和兄弟姊妹们,就在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连斧头也脱手遗失离他而去,直到最后,樊崇被从马上挥来的钝器重新击倒,随着身边一声声嘶喊,不省人事。
等再度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先前的一切厮杀仿佛都是一场漫长的梦,只有身上伤口痛感是真实的。
但它们都被妥善处理过,樊崇嗅了嗅,只觉周身都有一股酒味,摸索中,他发现干净的布带裹满他的背部、胳膊乃至于额头,外面套着一件赤色的赭衣,这是刑徒的衣着——随着眼睛适应,樊崇已经能看清周边情形了。
而他的双脚、双手,更被冰冷的镣铐锁住,周围除了御寒的被褥外,就只有一只装粪便的提桶。
抬起头,容纳他的“居所”,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囚笼,用最坚硬的木料打造,栏杆很密集。樊崇试了试,掰不断,连胳膊都没法完全伸出,而在他努力尝试的时候,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牢房外门被推开,光线照射进来。
樊崇抬起一只胳膊遮脸,手腕上的铁铐叮当作响,紧接着房门再度关闭,牢房周边的火烛被点亮,让樊崇看清来者模样。
一个个子偏矮的青年,穿着一身常服,几个介甲挂刀的郎卫对他毕恭毕敬,将一个胡凳放置在牢笼正面,这小个子遂胡坐于上,开口解答了樊崇眼中的疑问。
“这是煮枣城。”
“樊巨人,赤眉军彻底败了,有亲卫搀着你想要突围,被我军拦住。”
这是显而易见的废话,樊崇已为阶下囚,他只敌视地看着面前这人,那些郎卫则趾高气扬地呼喝道:“贼寇樊崇,还不拜见皇帝陛下!”
“汝便是第五伦?”樊崇揉了揉眼睛打量与自己交兵的敌人,然后着举起小拇指,轻蔑地说道:“人皆言,皇帝顶天立地,身高丈余,可我见过的皇帝,不管老的那位,还是年轻的这个,都是矮子!”
第五伦七尺三寸的身材与王莽相仿,老头子年纪大佝偻后就更矮了,相比于八尺有余的山东大汉樊崇,确实没啥优势。
郎卫们义愤填膺,第五伦却也不恼,笑道:“樊巨人就只能逞口舌之利么?胜负已分,战场上谁高谁低自不必言,可勿要忘了,如今是予在坐上,你却在阶下站着。”
“至少没跪下!”樊崇骂道:“赤眉战士当站着死,休想让我像城头子路、董宪那般投降。”
第五伦哑然失笑:“予为何要招降你。”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利用赤眉军!樊崇认为,第五伦和那“田翁”都是如此,他们知道赤眉的强大,想使赤眉为其所用——樊崇现在还在被欺骗的气头上,根本没法冷静下来。
第五伦招降董宪,是想让赤眉自相残杀;收拢城头子路,名义上是要治黄河,其实是要让他们投入无尽的劳苦中;至于樊崇的麾下,或许就是第五伦挥向青州、徐州的利刃!
而想让赤眉战士听话,自然首先要降服樊崇。
第五伦却摇头:“樊巨人,还是将自己,将赤眉军,看得太重要了。”
“治河,自有城头子路替予招抚冀州、青州铜马赤眉残部,以黄泛区之民治河,为了拯救故土,尚有几分自愿。但汝麾下的赤眉军,早就抛弃了家乡,为祸八千里,又岂会为他人之乡而卖力?”
“如今豫州、兖州残破,白骨露野,千里无人。予确实打算在当地兴民屯,但赤眉主力早已不事生产多年,还能安下心来种地?招抚当地流民返乡岂不更佳?”
“就算往后要挥师向青州、徐州,一统天下,赤眉军我却信不过,汝等连做填沟壑者的资格,都没有!”
“更何况……”
第五伦告诉了樊崇实话:“樊巨人确实在赤眉中威望极高,但眼下,该降的人,早已放下兵刃,至于那些与汝一般,誓死不降者……”
第五伦轻轻做了个挥刀的姿势:“应已处置得差不多了。”
原来,前日的鏖战中,樊崇嫡系的二三万人,虽然被“田翁就是王莽”的传言弄得心绪大乱,但多年来的桀骜不驯,让他们中不少人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但战争造成的死伤虽大,终究还是比不过战后单方面的有序屠杀。
旱泽中,不愿投降的赤眉军被驱赶到一起,在魏军机械般的弩机发射、戈矛挥舞下被成群屠戮。
而那些战中被俘虏后,押解过程中仍设法逃走的,也被失去耐心的校尉下令,成批撵到坑中,掘土而埋。
他们,是赤眉的血肉。
至于三老、从事,只要不是跪舔投降的,更是不论贤愚善恶,统统被处决。
他们,是赤眉的筋骨。
这次河济决战,交战中斩获了多少人?区区八千;最后成批处死了多少人?一万?两万?反正比董宣在定陶淹死的多。
动手的主要是马援麾下的豫州、兖州兵,他们多是避赤眉祸患西逃的百姓、流民,希望能赶走赤眉,回归故里。这次大战又被困数日,同乡袍泽为赤眉所俘后,樊崇亦是下令屠之,戳在木棍上激将引诱。
魏军士卒们,就没资格为袍泽乡党报仇?
这次,连敖仓大战以来,总是对赤眉网开一面的马援,都没有加以制止,只是缄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和后世的革命战争截然不同,古代的内战,也别谈谁无辜、谁正义,杀人者同时也是被杀者,双方都在这场大战里流了太多血,仇恨的链条绵延不断,一笑泯恩仇,绝不可能。
樊崇只怔怔地听着,这么多年来,随他奋战的一张张面孔依次在眼前浮现,最终都变成了原野上,被乌鸦啄食的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