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40章

作者:七月新番

他就像那副支离破碎的环锁铠,已经经历了太多征战,再也打不动了。

但就在这时,却听到了一阵阵的喧哗。

三老、从事们停止了讨论,而在包围圈内相互倚靠,神色颓唐的赤眉战士们,也纷纷站起身来,看向外面。

那是万千魏军,在他们皇帝的命令下,在朝赤眉军喊话。

只是简单重复的几个字,却让赤眉军又悲又愤。

“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听清楚魏军兖州兵的喊话后,一位赤眉从事最先义愤填膺:“赤眉要是怕死,就不会起来反新了。”

众人纷纷附和,倒是底层的赤眉战士,在听闻魏军此言后,陷入了一阵缄默,而后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断断续续唱起一首歌谣。

那是他们耳熟能详的故乡之歌,慢慢地百人、千人、万人都加入了嘈杂的合唱。

哪怕一度迷茫的樊崇,也跟着一起哼唱,将那只垂死挣扎的红蚂蚁捏在手中,然后缓缓站立,挺直了脊梁!

不就是一死么!他们终究没有苟且偷生,就算败了,也是死在了去往乐土的路上!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歌声从包围圈中传到了外头,听得第五伦身边诸将校面面相觑。

“是蒿里。”

他们当然清楚这是什么,此乃两百多年前,第五伦老祖宗田横死后,他的门客为哀悼他而作了挽歌《薤露》《蒿里》,其中以《蒿里》在老田家的故乡齐地最为流行,常用在庶人葬礼上,是个人就会哼唱。

第五伦听罢也心绪复杂:“听说五百壮士听闻齐壮武王薨后,唱着蒿里之歌,蹈海而死,宁死而不降于汉。”

“今日赤眉再唱此歌,亦是此意么?”

左丞相耿纯对第五伦招抚赤眉一直持有不同看法,在河北时不敢反对,如今遂趁机道:“陛下,赤眉虽然大败被困,却人人皆有死志,绝不可能投降。这也难怪,这批被困之贼,多是樊崇嫡系,桀骜难服。”

“如今其作困兽之斗,更有其睢阳之贼在侧,依臣之见,倒不如围三阙一,令樊崇突围,而我军加以掩杀,歼其主力。如此一来,赤眉便对豫州再无威胁。余部则会避我锋芒,退出兖州,往青州、徐州而去,青徐乃张步、刘秀所辖,二者皆依靠当地豪强起家,与赤眉不死不休,流寇正好可作为我军前驱。”

过去第五伦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在河北目睹黄河大水忽然泛滥,人在自然之力面前的渺小后,想法却有了转变,只道:“既然是补天之裂,却要故意留一条缝么?”

耿纯早就想好了说辞,道:“陛下欲效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然而天不足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足东南故百川注焉,赤眉余部流向祸乱东、南,若水之归下,这是没办法的事,陛下何必苛求?”

第五伦仍没松口,他若想如此,也不必大费周章,在河济布这么一个大局,打歼灭战了:“所以予才要将女娲、大禹的事,一并做了。”

“陛下大志!”耿纯只能用这么一句恭维,暂停了建议。

一旁的司隶校尉窦融亦进言道:“臣不提议放走赤眉。”

他继续道:“但也不能将其尽数收降,因为樊崇赤眉军,与城头子路之赤眉不同。”

“城头子路等,多是大河水患所迫灾民,起兵多年,依然游弋于故乡附近,并非流寇,朝廷加以安抚,让其协助治水,足以让多数人归服。”

“樊崇赤眉军则流毒天下已久,转战劫掠,其祸甚于浊河泛滥!赤眉号称百万,但诸州遭其破家者何止数百万?其罪恶滔天,难以宽赦。”

第五伦看着窦融,又瞥了一眼耳观鼻鼻观心的耿纯,二人的立场,其实是一致的,耿纯作为亲家、老友,先行试探,而窦融谨慎,则谈得更加委婉。

可归根结底,他们都不愿第五伦招降赤眉军,这么多人,谁来养活?还不是河北及司隶,无形中增加了极大的负担,兖州豫州不缺流民,屯田用容易满足的老实人不香么?为何要赤眉军?

而他们最怕的,就是第五伦一时糊涂,为了招抚赤眉,承认了他们在一些地方的分田土之策,那样的话,势必引发魏内部的豪强担忧,最终离心离德。

第五伦当然不会如此,与还能谈谈条件的起义、投诚不同,投降者,没有保留任何特权的机会,更勿论不动产了,数十万赤眉,最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窦融道:“更何况,臣刚刚听闻消息,先前马国尉于定陶囚赤眉降者万余,董宣为腾出人手防睢阳赤眉贼渡济,将其尽数处死,此事樊崇等辈或许还不知情,一旦传到,赤眉惊惧之下,必定降而复叛!”

这确实是一件让人头疼的问题,战争中的道德观,与和平时期是不同的,一件事很难明确对、错,若董宣所为是对的,那上万条俘虏的人命就这么卑贱么?而若他是错的,难道就该让睢阳赤眉从容渡济,加入战场?

但每个抉择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董宣决定杀俘的那一刻,就注定第五伦想要招降樊崇的赤眉军,将更加困难!

在窦融、耿纯眼中,何止困难,而是已经没有任何回转余地了!

第五伦道:“司隶校尉之意是……”

别看窦融平素老实巴交,能在乱世里混到现在的人,有谁是良善之辈么?他抬起头,温文尔雅的语言里,却尽是冰冷的杀意!他觉得,自己是该替第五伦,背一次黑锅了!

“赤眉别部遭裹挟者,愿意归降,大可接纳,但樊崇及其嫡系,却必须夷灭殆尽!”

只有被打垮的赤眉才是好赤眉,确实很有道理啊。

就像汉初之际,第一到第八氏可以活。

但田横和他的五百壮士,却必须死!

第五伦思虑未定,正在此时,奉命在南方布防巡视,以备赤眉别部溃兵去而复返的部队,却向第五伦禀报了一桩大事。

“陛下,赤眉徐宣部数万人,已抵达南方十里开外!”

“真快。”

众人都感到了一丝后怕,睢阳赤眉军若早到半天,不说反败为胜,魏军也不可能从容围困樊崇,结果势必大为不同。

但即便战局已定,这支赤眉援军的抵达,也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第五伦得快些做出决定,是否要对樊崇发动最近的进攻,将其一举歼灭了!

第五伦没有犹豫太久,他很清楚,自己得和董宣一样,做“该做”的事。

也不必自欺欺人,和窦融、耿纯一样,第五伦对赤眉的畏惧,甚于对刘秀、公孙述的担忧。

“这巨人。”

“还是太高了!”

“断其踵,割其腕,让他,再也无力挣扎。”这是窦融、耿纯的提议。

但第五伦却摇摇头:“如此亦不够。”

“得打断苦苦支撑樊崇战斗到现在的脊梁骨!”

第五伦已有对策,但这次,用来击垮赤眉军的不再是刀兵,而是言语。

“事到如今,予也不必再隐瞒了。”第五伦长叹一口气,尽管有郑兴披露,但哪怕在魏国决策核心内部,知道那件事的人亦不算多。

“是时候宣告天下,也告诉樊崇和被误导、利用的赤眉军事实了。”

第五伦一副无奈不忍言的神情,只示意搞情报的绣衣都尉张鱼代劳。

张鱼遂咳嗽一声,朝众人作揖后,一开口,吐露出那个很快就要瞒不住的惊天大秘密!

“樊崇的谋主田翁,实乃扰乱天下的罪魁祸首,王莽是也!”

第513章 诛莽

赤眉二公徐宣不似樊崇那般豪气无双,反倒一副暮气沉沉的模样,他思想保守,就想走王侯将相的老路。

但这次北上支援,徐宣也是拼了老命,与定陶魏军苦战渡济后,顶着没有辎重后勤的危险继续赶路,并留兵上万,死守着济水渡口。

“若是吾等赶到及时,樊公胜了倒好,哪怕败了,只要接应上了,撤走也不难。”

话虽如此,但徐宣也清楚战败意味着什么,赤眉之所以能从偏居一隅的小势力滚到今日这么大,多亏了屡战屡胜,但凡有一场败仗,他们的事业都可能戛然而止。

这份担忧,在接近煮枣时变成了现实,魏军的斥候?那早在昨天就遇上了,他们就不远不近地盯着己方,时不时袭扰一番,逼得赤眉放缓了速度。

而入夜时分,迎面而来的则是数不清的溃兵乱卒,这都是好胳膊好腿的,负伤的早遗落在战场附近,成了魏军民兵矛下之鬼了。

从他们的口中,徐宣得知了濮水、煮枣两场大败,以及樊崇被魏军围困的消息。

“得立刻去救樊公才行啊!”

三老、从事们顿时大急,得知地点距此不过十余里地,恨不得连夜过去。

徐宣却制止了他们,看看己方的情形吧,该死的董宣耽搁了他们太多时间,为了赶路,不得休憩,掉队严重,一个营跟上来的不足一半。粮食也尽了,有人几乎饿了一天肚子,吃食还没着落。

按理说徐宣可以收拢残兵败卒,足以让手头的兵力倍增,但他们或是被魏军打没了心气,灰头土脸地绕开徐宣南蹿,压根没有再战的勇气;或是靠拢过来后,一听说也没吃的,就再度骂骂咧咧地转移,去寻找能抄掠的地方了,还说什么:“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救樊公啊。”

如此种种,让徐宣就没能收拢几批溃兵,接触后,反倒被他们口中不知真伪的消息,搅得众人心绪不宁,失败情绪席卷全军。

徐宣见此情形,只暗道:“赤眉没有樊公,果然不行。”

赤眉军自起兵以来八年了,能一直聚拢不散,甚至没出现大的内讧,已经是个奇迹,归根结底,还是樊崇能够服众。在关于赤眉何去何从问题上出现分歧时,徐宣最气愤失望之际,甚至想过“取而代之”的念头,但旋即就打消了。

徐宣有自知之明,虽然比樊崇多读了许多书,但他做做宰辅可以,却绝不是个当首领、皇帝的料。没了樊崇,赤眉其余四公谁都不服谁,必是一盘散沙。

徐宣心中如此想着,反而坚定了接应樊崇的念头,但以他们现在的情形,也无法立刻进击魏军,只令众人再后退三里驻扎,希望樊崇能够主动突围而出。

他心思缜密,辗转难眠时,又唤来亲信,叮嘱了他们一件事。

“还记得被我软禁在楚丘亭,留了数百人看押的……田翁么?”

众人当然记得,他们最初将那视为徐宣搞的一场“政变”,把一直看不顺眼的田翁拿下。直到押着濮阳的王氏叔侄辨认后,才惊闻那居然就是新朝皇帝王莽,人都吓傻了。

但奇怪的是,徐宣揭穿了王莽的身份,却并未将其诛杀。

徐宣做事从不无的放矢,他当时宣称,要等到在河济击败魏军,赤眉大势已成后,用王莽的真实身份让樊崇醒悟,逼迫他停止共和闹剧,好好当赤眉的皇帝。

可徐宣心中亦有一个暗藏的念头。

“若是樊公作战不利,我手中的王莽,或许还能用来与第五伦讨价还价,为赤眉争取一个好的退路。”

然而与魏和谈的心思,在目睹定陶杀俘惨相后,是彻底灭了,即便徐宣愿降,一向视袍泽为兄弟姊妹的赤眉战士,也绝不乐意!

徐宣是想做王侯将相,但亦明白,离了赤眉的力量,自己什么都不是。

这场战争,已经让双方杀红了眼,定陶浮尸堵死了和解的可能,如今形势异变,赤眉的大败不可挽回,在徐宣看来,王莽已经失去了价值。

反而变成了一个能让赤眉彻底土崩瓦解的危险品!

这也是近日来,徐宣反应过来的事:“赤眉以反莽之名起于东泰山,如此才能得到关东响应,成昌一战,天下闻名,这是赤眉得以立足的基本。”

名不正则言不顺,诸汉、魏、成家在努力证明自己的正统,即便是赤眉这样的草莽流寇,也会秉持某种“正义性”。

而反莽,就是他们最大的正义!如此才能对诸汉嗤之以鼻,面对“新莽余臣”第五伦的进攻时,高傲地不愿屈服。

可一旦事情败露,让人知道,赤眉这几年所作所为,皆是王莽主导,对外,他们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料;对内,赤眉战士那单纯的正义感,也会荡然无存!

“若真如此,就算樊公突围与我汇合,撤出河济,也难以再起了。”

信赖并重用王莽,这样的领袖,究竟是蠢,还是坏?如何再指挥赤眉?

结果必是雪上加霜,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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