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37章

作者:七月新番

这两刀,足以致命。

也有人绕开限制,在城郊私市交易,但这种私市也受当地豪强保护,同样要交十分之二的“贡”,小民如韭,躲得过镰刀,躲不过剪刀啊。

就算受盘剥入了私市,樵夫们嘴笨,往往没法将薪柴卖到中意的价钱,而牙尖嘴利的城里人则对着木柴的质量、形状挑三拣四,批得一文不值。

眼看天色又要黑,夕市即将结束,有人决定再等一等,在城墙角过夜,熬到下次集市,反正柴又不会坏。有人则急着用钱,只能忍着心中的流血,贱价卖掉。

捧着好不容易换来的钱币,邻居匆匆去找医者问药,樊崇算着交赋还算够,打算将多余的钱给妻子添置新的剪刀和铁针,自己则换一柄新斧头,但一询问才吓了一大跳。

盐铁与钱的比价,已经较他上次进城,涨了一倍!

“那为何吾等卖给商贩、贵人的粮、柴却不涨?”

去问药的邻居也空手而回,无奈之下,最后只能茫然地跟着夕市的人群,匍匐在“城阳景王”的庙宇面前,祈祷着改变家庭困境,祈求着神主的光辉照耀他们。

最后,还将手头为数不多的钱交给巫祝,换取一句空乏的承诺,再求点香灰回去冲水给妻女喝,仿佛这样就能让她们痊愈。

如果不是真的陷入绝望,谁又会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身上。

同行众人多多少少都给城阳景王贡献了点奉献,唯独樊崇没有停留,推着舆车,上面搁着斧头,迈步回家。

“城阳景王姓刘,他只会庇佑他的刘姓子孙,为何会帮吾等穷人?”

樊崇谁也不信,只信自己,信手中的斧头。

虽然满身疲倦,新斧、剪也没希望,但他好歹凑够了秋后的赋税……只望来年能多攒一点。

在昏暗的夜空下,樊崇今日颇为大方,点燃了留在家里没卖的柘柴,让家里多了点光明,妻儿们围坐在自己身边,一起规划着未来的新房子。

“交完赋后还能剩些钱,我在里中也算有点脸面,置办顿好席,请众人吃一顿,便能请彼辈帮忙制土坯,再伐木为梁,最后买些好瓦来,就能住瓦屋了。”

一间能让家人遮风避雨的瓦屋,这就是那时候樊崇心中的“乐土”,妻子说,想修一个院子,在门前种上果树,右边种上桑树,再养点鸡鸭,让孩子们隔三岔五有蛋吃。

孩子们则叽叽喳喳说,再种些柘树,他们会在下面拉屎撒尿,让柘柴快点长,父亲出门就能砍柴,再也不用跋涉荆棘上山了。

樊崇露出了笑,这是劳苦数日后,他最快活的时候。

然而到了秋后,临交赋税之际,命运却给所有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钱,前年就作废了,汝等竟不知?”

税吏将里中之人小心奉上的六泉、十布不屑地扔在地上,向他们展示王莽令人铸造的新钱:“大小钱已废,往后,只以货泉、货布为准!”

这不是瞎闹么!所有人都懵住了,农民、樵夫想换点钱不容易,辛苦一年才能凑够被郡府加倍的口赋、算赋。为了省点钱,瞒报户籍就不提了,更有甚者,甚至含泪将不断出生的婴孩溺死!

就这样,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官府说废就废!而且连让他们以旧换新的机会都没有!

一切都被说成是皇帝诏令,不容置疑,但提前知道消息的豪强、官府又从中获取了多少利益呢?

为什么富者愈富,穷者愈穷,连最后的生存权,都要被无情剥夺?樊崇仿佛被人扇了一个大耳光,死死盯着税吏。

皇帝拍脑袋办事,出口成宪,官吏按照自己的利益来执行,钱帛说废就废,但他们这些樵夫、农夫含辛茹苦一年的血汗呢?就这样作废、勾销了?

而樊崇想让家人过得好点的希望呢?就这样彻底没戏了?

“郡中诸姓可替汝等缴赋。”

同来的乡豪开始装好人,与税吏一唱一和,露出真正的目的:“但汝等有田土者,来年要缴粮以偿贷,没田而有气力者,则要以劳力偿还……”

这不就是变相让小农成为佃农,让樵夫成为私奴么?新朝禁止土地买卖与奴隶贸易,但官吏豪强们,掌握了权力和上传下达的渠道,总能变着法继续剥皮。

有人认命地低下头,总比被官府和豪强翻脸抓起来,沦为刑徒要强。

有人坐地嚎哭,为接下来的命运绝望,赋税已经够重了,还莫名其妙背上了巨债,仿佛一座座大山,压垮了脊梁。利滚利之下,往往不是一代人能偿清的,而意味着世世代代都要为人做牛做马了。

但也有人,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一步步走向那满脸趾高气扬的税吏、满脸伪善的乡豪,然后高高举起斧头,朝他猛地劈下!

再一抬手,竟将税吏也砍了!

所有人都愕然看着这个平素缄默少言的“老实人”,税吏的鲜血溅在凶手身上,在他额头留下了醒目的一道血迹,仿若将眉毛染为赤色!

“活不下去,那就反了罢!”

樊崇举起染血的斧子,朝阳照在他身上,将影子投射得颇为巨大,仿若一位巨人!

“跟我走!进山林,吾等再也不受人欺压!”

……

八年时间过去了,樊崇依然像当初一般,不停地挥舞着斧头,不知疲倦。

但不同的是,今日他砍向的,不再是柘木,而是一个个的活人,魏兵!

他们坚硬的甲胄,仿若古树那厚实石化的皮;长矛戈戟,又像是横七竖八的枝丫。樊崇或劈或砍,或搂或截,斩断枝叶,又重重劈向“树皮”。

就如当年树汁、木屑飞溅,随着鲜血迸射,又一个魏兵倒在地上。

但他们依然朝樊崇涌来,仿佛无穷无尽。

疲倦与麻木,战斗之余,樊崇似乎回到了做樵夫的时候,那会他想法单纯,自己和家人何时才能过上好日子啊?不,不止是一家一户,若乡党挚友们也能如此,那就是乐土!

但事与愿违,樊巨人依然在战斗,但八年前随他一起杀官吏造反的乡党们,还在身边的却已寥寥无几。

樊崇造反之初,势力尚小,很快被当地豪强武装击败,他挚爱的妻子,不慎被官府捉住,为了逼樊崇出山,残酷杀死。

他带着队伍向兖州东泰山转移,慢慢壮大,最终杀回故乡,将莒县几乎所有豪强官吏都挂在了柘木上!

但一场瘟疫席卷而来,樊崇的两个儿子,死于疫病。

他虽然奋起反抗,但苦难与不幸依然如影随形。

樊崇落下了最后一滴泪,在妻子坟冢旁将他们埋葬,从此对故土再无半分眷恋,只一门心思往前走。

似乎是作为亲人的替代品,他将赤眉视为兄弟姊妹,转战诸州,收养的半大孩子也越来越多,最终多达上百。尽管赤眉其他从事效仿樊崇收“义子”是变相蓄奴,但始作俑者樊崇,确实将他们当做儿子看待,他们也战斗在樊崇身边。

时至今日,樊崇的梦依然没有破灭。

又一斧劈死一个魏军屯长后,他们已经突破了魏军三河兵、冀州兵中间的薄弱点,樊崇现在要带着人往后军走,寄希望于将水搅浑,让溃败的民夫把第五伦的大阵冲乱。

“想过上好日子,过去不能指望王莽、豪贵,乃至于什么城阳景王。”

“如今,也不能指望第五伦这‘好皇帝’!”

樊崇没读过书,但三十多年的卑贱生活,以及这八年来的斗争,却让他明白一个道理。

“乐土,得靠吾等手中这斧头!一点点劈开!”

……

第五伦已经不在指挥所中,他登上了戎车,戎车左右则是斧车,车上也竖立着一把斧头,但和樊崇那满是血迹的杀人之斧不同,第五伦的斧刃下系五彩飘带,它们是权力的象征。

不断有斥候从各个战斗位置返回禀报。

“马国尉追及赤眉后队,渔阳突骑也已赶到,与之鏖战。”

“赤眉果然气力已泄,冀州兵挡住了其进攻。”

“樊崇已将赤眉最后一万生力军,投入战场!”

一听到樊崇孤注一掷,将最后的部队投了进去,以期击破魏军“弱点”,搅乱后军,他握着指挥令箭的手重重敲在车舆上。

“终于!”

不知不觉,第五伦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汗津津的,即便冀州兵叫苦、三河兵以寡敌众,马援也在尽力苦战,但第五伦手里还有至少一万五千兵卒,一直死死捏着,仿若祖传一般,不舍得投入战场,直到现在!

“告诉郑统,可以依策动了!”

中军部位,信号筝依次升起,首先是面向南方的关中兵,完成了转向,开始朝菜鸡互啄的冀州兵和赤眉数万人开去,苍鹰旗飘扬,仿若一只等待许久的猎隼,终于张开双翅,朝猎物扑去。

而第五伦身前半里,一直持“坐阵”,让赤眉在外根本看不清情况的五千魏郡兵,也在鼓角之声中慢慢站起来,揉着坐麻的腿,开始朝突入魏军“薄弱”阵列后,孤军深入的樊崇部进发!

第五伦将赤眉的无畏看在眼中,他佩服樊崇敢将不公劈开的勇气,但樊崇的巨斧之下,前朝的余孽已经消灭殆尽,继续胡乱猛砍,得到的不是未来,只有残破与灾难。

“现在,我得将这裂开的天,补上!”

第510章 补天

众所周知,魏国第一次文官考试中,甲榜有三名郎官最受皇帝器重。

大儒之子伏隆不辱使命,第五伦常用他来搞“外交”,出身卑贱的穷儒承宫,第五伦喜欢用他来做具体实事。

理论上名列第一的茂陵杜氏之子杜笃,则因为学识渊博,善于诗赋文章,常被第五伦带在身边做顾问,当需要文采飞扬的诏令时,常由杜笃代笔润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些好文,是皇帝亲自写的呢!

而今日,随驾在侧的杜笃,也有幸见证了新末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决战!

至于为何?按照第五伦的话来说就是……

“总得有人记下这场仗,告诉后人发生了何事。”

杜笃就在第五伦边上数步之内,虽然决策时插不上嘴,但该看的地图他也看过,第五伦的公开命令亦听在耳中,要论对整场战争如何发生,何以打到这种程度,杜笃应当了然于胸。

但文人的脑回路与普通人确实不同,杜笃虽然亲历了战争,亲眼目睹了厮杀与死亡,但毕竟离惨烈的战线还有一段距离。于是他眼中的战争,少了些惨烈与悲怆,反而看到了“史诗”之感。

杜笃目光贪婪地看着那些听从指令移动的兵阵,双耳被呐喊与鼓点充斥,他脑子则在飞速转动,事后要如何形容这场仗?

他想起了古老的神话。

“传说古时候,共工氏与祝融战,怒触不周山。”

在杜笃看来,新莽之后的乱世里,秉承火德的诸汉犹如祝融,而搅得天下大乱,导致天柱折,地维缺的共工,仿若赤眉军。

回想他一路东来的所见所闻,和亘古传说更像了,在赤眉军肆虐下,天破了一个大窟窿,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战火爁焱(làn yàn)而不灭,黄水浩洋而不息。更有匈奴等猛兽吞食黎民,绿林赤眉鸷鸟攫走老弱。

古时的大灾难,是女娲炼五色石补救了苍天,而今,又该由哪位英雄来结束乱世呢?

他抬起头,看到了顶上的五色旗、筝。

“当然是魏皇陛下!”

第五伦起兵以来讨平三河、扶风,灭刘伯升,犹如断鳌足以立四极,又杀凉州黑龙、济多灾冀州,近来更向黄河宣战!岂不若女娲积芦灰以止淫水?

但若想彻底补上这破裂的苍天,还是得将杜笃眼中搅得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给平了。

于是这场交锋,在杜笃心里,俨然成了诸神黄昏,对面的赤眉使劲浑身解术,在樊崇负隅顽抗下,数不清的狡虫扑面而来,禽兽蝮蛇,张牙舞爪,螫毒乱飞,英勇的战士遭其攫噬。

但第五伦就更厉害了,杜笃已经在心中拟好了辞藻:“吾皇师出于濮水之上,驾雷车而服应龙,当是时也,鹖鸟鼓角,豹尾进扫……猛虎在前,双兔在后,苍鹰展翅。大合鬼神,作为清角。”

第五伦麾下的每个军团都被杜笃比拟为神兽,甘于听从驱使,王莽在昆阳大战里弄巧成拙的“猛兽军团”,反倒在文学里实现了。而杜笃的作品,注定要比昆阳对胜利者的吹嘘更狠十倍!等到后世信以为真,搞不好第五伦就要被授予“位面之子”的雅号了。

而第五伦本人呢?杜笃一定会把他形容成黄帝、女娲的化身,在车上从容指挥,改进过的通讯系统,让第五伦的耳清目明,知道敌人一举一动,也无形中加速了命令的下达,至少使唤起嫡系来,当真犹如臂使。

如此,才能挡住樊崇亲带精锐的突击,赤眉军这巨人的头被皇帝的“双臂”死死扳住,他手中巨斧曾横扫碍路的树木,劈开压在头上的大山,可如今,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将天劈得更裂了……

随着魏军预备队加入战场,很快扭转了局面,开始推着赤眉军往外打,战争正式进入反攻阶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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