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35章

作者:七月新番

话分两头,再说半个时辰前,战场最南端的马援处。

昨天盖延的救援失败后,赤眉十万之众再度从四面进攻,让他们的车垒差点就没保住。

亏得马援亲自押阵而战,统筹全局,让身披铁扎甲的壮士顶在最前线,加上赤眉军远射武器不足,只能硬生生顶着魏军的弓弩进攻,手上的门板扎满了箭羽。入夜后,樊崇连火攻都用上了,只可惜前些天才下过一场春雨,仲春时节的草可不好烧。

就这样熬到了天明后,马援看到了北方的烟柱,一直在观察赤眉军的士卒也禀报,说赤眉贼有撤走的架势。

“往南,还是往北?”

若是前者,说明樊崇怂了,有意避战,要逃离河济,若是后者……

那马援就敬樊崇是一条汉子!

数日困顿,马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的皇帝没有会错意,果然将兵赶到,而赤眉已经错失撤退的时机,只能在此打一场赌命运,赌前途的决战了!

但赤眉成建制的有十多万,抵达战场的魏军兵,只是其一半,这是一锅夹生饭啊……

“我得替陛下,从后面凑凑火。”

马援部众还剩下不到一万人,苦战数日皆疲惫不堪,因为马援让他们实行换人不换甲的策略,受伤者得将甲解了交给生力军,几乎所有人都与赤眉交过手,受伤者高达三分之一。

此刻不论伤病,都瘫在地上,有的人竟是一觉睡过去,就再也没能醒过来。当马援让校尉、屯长们唤醒战士时,他们不复前日与马援同唱《战城南》《无衣》时的士气高昂,战罢的疲倦让每个人都提不起精神。

马援也知道众将士辛苦,但若是就这样放围困自己的赤眉从容离去,躺平等着战斗结束,马援此生都会为此羞耻。

“诸位。”

马援拒绝了属下递过来的简易扩音器——一个铜皮大喇叭,这是第五伦令少府工匠制作后,分发给各军,主要方便战前喊话。

但马援对自己的嗓门,有足够的自信。

他站在一块山石上,指着北方道:“听到那鼓点了么?”

“看到那些风筝了么?”

“陛下大军已至,赤眉已成釜底之鱼,再难逃脱!”

士卒们轻松了不少,甚至欢呼起来,持续数日的噩梦终于要宣告结束了,接下来,是不是等待即可?

但马援却又道:“此番随陛下出征的,有冀州兵,河北豪强们,对河北的赤眉可是又惧又恨,但对河南的赤眉,则更愿作壁上观。”

“亦有三河兵,张宗是虎将,但除了嫡系外,其余人等,与赤眉并无深仇大恨。”

“关中兵就更不必说了,与赤眉,那是风马牛不相及。”

“魏军之中,没有人,比豫兖兵更恨赤眉!”

马援的部下们,多是豫州、兖州各郡人士,流离失所逃到敖仓附近,被马援收编。他们的流亡,半因河患,半因战乱,倒也不纯是赤眉作恶,但同样流离失所的可怜人赤眉军,如今已经成了中原一大害,在阻止另一群人回家。

马援当初就打算以豫兖人,复豫兖之土。他说到做到,带着他们打到定陶。

“不止是定陶。”

马援放缓了声音:“我还想带着将士们,收复颍川、睢阳、淮阳。”

“颍上风物,陈县虞丘,梁园风光。”

“我都想去看看。”

随着马援的话语,一个个熟悉的风景浮现在士卒们眼前,多有垂涕者,他们离家确实太久了。

马援却道:“但我更想看看,皇帝陛下往后给诸位有功士卒,在豫兖故乡所分之地,究竟有多少亩,多肥沃!”

这是第五伦的国策,兵民乃魏立国之本,尤其是优先士兵,豫、兖籍贯的士卒,往后有地的复其地,没地的往后也会加以划分,屯田,无疑是恢复两州秩序和经济最好的办法……

王莽描绘的乐土是虚无缥缈的,赤眉向往的“乐郊”,建立在数百万人痛苦之上,但对魏军豫州、兖士卒而言,乐国却是真真切切,白纸黑字!是皇帝的律令诏书!

他们不一定相信第五伦,毕竟皇帝总是远在天边,但他们每个人都发自内心,笃信马援的承诺!

“但前提是,吾等得打完这一战!”

马援告诉众人:“吾等要拖住赤眉杨音部四万之众,让这场仗,能快些打胜!”

一万对四万啊,偏将、校尉们在皱眉,这和他们预想中不同,赤眉没有继续围困,而是选择了撤离,这时候若出去,突围战,就要变成单纯的野战了,而三军已极其疲倦,当真能打么?

就在此时,一位偏将却大笑道:“杨音,已经在敖仓、定陶等地,被将军击败四次的杨音?就让吾等出击,让他做个五败将军又如何?”

“然也!”

应和之声此起彼伏,最后汇聚成了一句话。

“愿随将军同赴水火!”

他们都是马援宠溺的婴儿,爱戴的赤子,愿意再跟着将军出击!除了重伤者留在这外,其余三创者载舆,两创者扶车,一创者持兵列阵,推开了堆满赤眉尸体的车垒,开始朝仓促撤围后,也漫天遍野往北行进的杨音部,发动了追击!

“赤眉不是喜欢乱战么?”

“老夫便陪他们乱战!一决雌雄!”

马援不复被困时的自我反思,再度张狂起来,以他的身份、地位、勋劳,此役完全可以躺着等待战争结束,第五伦依然会对他高官厚禄。

但马援心中,一直有个梦想,与他的优渥地位相悖,只有纵马于战场上,肆意于云海间,他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

第508章 豹尾

位置偏南的三千渔阳突骑,如今成了魏军的耳目,大部分骑从在一片有水源的林子边驻马休憩,马匹不算特别疲惫的,则被盖延撒得极开。

远到三十里外,赤眉军徐宣部气喘吁吁的身影,近至樊崇各万人营的种种布置,都落在骑从们眼中。

赤眉军斥候不论是数量还是个人勇武,都不是渔阳突骑的对手,他们向第五伦事无巨细汇报战场情况的同时,还能破坏对方的通讯,作用不可谓不大。

但盖延还是心里不痛快,突骑在马援麾下,从来都是突击陷阵的前锋,怎么到了皇帝手中,就只能干干这些轻松的活?

“这不是杀鸡用宰牛刀么。”

如此可见,将渔阳突骑大材小用的皇帝陛下,大概也不是什么善用兵之人。

似乎是看出盖延神情不耐,与他并肩而骑的一位年轻都尉笑道:

“因为渔阳突骑疲惫,马力只够再冲一阵,好刀自然要用到最关键时,还望盖将军勿急。”

他当然就是绣衣都尉张鱼,奉皇命来监督盖延。

就在这时候,有斥候匆匆走马来报:“盖将军,与马国尉联络上了!”

“赤眉后队已解除包围,四万余人正往北赶,国尉请我转告盖将军,先时被围时,欲待大军抵达,共歼樊崇,故而迟迟未曾溃围而出。如今时机已到,望将军以突骑助阵!”

盖延顿时大喜,正要应允下来,张鱼却冷冰冰地打断了他。

“盖将军,勿忘陛下之言,遵从中军旗、筝而动!”

盖延沉浸在马援的回应中,对与他并肩作战激动不已,竟直愣愣来了一句:“但这可是国尉之令。”

张鱼不想害马援,没有说“陛下大还是国尉大”这种话,只沉着脸道:“国尉身为方面之将,当然有自行决断之权,但盖将军身为戴罪立功的假将,只能听陛下号令行事。”

张鱼很清楚,渔阳突骑一定在皇帝的方略里颇为重要,否则也不会让自己来监督,就是要盯着盖延,勿要再让这燕人随性乱打。

这一口一个“假将军”,倒是让盖延猛醒,勿要忘了先前的事。单是违背了与友军的约定,几乎陷他们于险地就被削了将职,如今若是不禀报皇帝,就直接动兵,后果岂不是更严重?

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皇帝就在几里外,派斥候通讯不过半刻,盖延只能硬生生忍下来,焦急地看着战场。

事情紧急,马援没有等待盖延的配合,也没有等到第五伦诏令,他带着麾下尚能作战的七八千人,推开车垒,直接以横队的形式对赤眉开始了追击。

魏军各部皆有独特的旗号,马援的旗帜便是豹文旗,第五伦更亲赐豹尾,悬于其上,哪怕重号将军中,也独马援一人有此荣耀,足见他地位之高。

那面豹尾旗原本在包围圈里蔫了许多天,如今却在风鼓动下重新飘扬起来!然后直插赤眉后队!

赤眉五公杨音安排了一万人在西边列了个散阵提防渔阳突骑,其余三个万人营则拉成松松垮垮的队伍往北移动,但尾巴却被马援亲自将兵追上,不得不停下来与之交战。

“苦战数日,又被困数日,几乎人人带伤,怎么还追得动?”

盖延看得感慨不已,在他眼中,马援就像一个被人揍得满脸血的角抵士,在被逼到墙根一顿猛打后趴下了。但就在对方转身要走时,他却摇摇晃晃站立起来,追上去!然后握紧满是伤痕的拳头,对着敌人的后背,狠狠一击!

盖延看着马援部与数量是其几倍的赤眉军混战在一块,兖、豫兵卒们在用性命与最后的力气,同敌人奋勇交战。那股博命的架势,连一向看不起其他部队的渔阳突骑都不由心生敬佩。

时间在一点一滴过去,眼看马援以一敌三,盖延忍不住了,几度欲派人去支援,却都被张鱼拦下。

盖延顿时大怒,好好的仗,都被这些瞎指挥的给耽搁了:“张都尉,你懂不懂打仗?如今的形势是,樊崇与陛下主力相持不下,马国尉之所以出击,就是拖住赤眉后队,使之无法加入战场,只要陛下手中还有预备队,就能压过樊崇。事急从权啊!”

明着骂张鱼,其实是骂第五伦呢!他们和马援的任务,应是全力阻止杨音部,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我是不太懂军争。”

张鱼始终盯着中军那边,按照规矩,接到具体的禀报后,第五伦会让人在面向渔阳突骑的指挥方位上,升绿色的长串风筝作为信号。

“但我懂君命如山!”

眼看盖延越来越焦躁,张鱼只与他说起了一个故事。

“我与马国尉相识的时间,可比盖将军早多了。”

“六年前在新秦中,我随侍于陛下身边,陪他夜入深山,见到了还落草为寇的国尉及万将军,三人把酒言欢之际,我就是旁边的倒酒小童。”

在塞北的日子里,张鱼经常作为信使往来军营和山里,马援也会教他把弓射箭,甚至还蔫坏地掏钱,让人带张鱼进女闾“做男人”。

不同将军有不同的风格,马援随性直爽,让所有在他身边待过的人如沐春风,甚至用自己的魅力征服他们,盖延的心情,张鱼也懂。

论关系,张鱼将马援当崇敬的师长看待,后来马援常驻东方,大权在握,偶尔会有不识趣的京畿士人发一二诽谤之言。每每叫负责监察百官及各州舆情的张鱼得知,都会穷追猛查,给那些人定个“离间君臣”的罪名。

眼下情势危急,张鱼也顾不上与渔阳系的私人恩怨了,只与盖延掏心窝子说话,这幽州的糙汉子,或许就吃这一套。

“我助国尉之心,甚于盖将军!”

“但情谊归情谊,规矩是规矩。”

“有军令在,哪怕是水火深渊也得去。”

“没有军令,就算是一马平川,利益无穷,也去不得!”

如果盖延不听,一意孤行怎么办?张鱼身后的随从确实背负着“尚书斩马剑”,别说假将军,真将军也杀得!

但问题是,他和寥寥无几的手下,能降服这身高马大的盖巨卿,能压服他手下的渔阳突骑么?张鱼没把握,只能狐假虎威地瞪着盖延,赌他和自己一样,是大魏的忠臣。

盖延几乎都要怒发冲冠了,最终却硬生生止住了,只缄默不言地看着前方战场,双手死死握住缰绳,才能让自己忍住不要痛打张鱼一顿。

就在这时候,眼尖的随从喊道:“升了,信号筝升了!陛下答应了渔阳突骑的请示!”

经过辨认,确实如此,盖延的请求是亲将两千骑助马援,留下一千骑在原地,等待皇帝陛下调用。

张鱼和盖延都同时松了口气,二人对视时,张鱼朝他拱手:“我留于此处,望将军战无不胜!”

盖延不喜欢,甚至是讨厌张鱼这位的皇帝近臣,但他仍是与之对揖,然后就驾驭着烈马,冲了出去!

渔阳突骑昨天确实折腾得够呛,亏得早上吃了第五伦从后军调拨给的豆、麦,稍稍恢复了马力,人虽然疲倦未解,但随着一声声的呼啸,还是打起了精神,跟着盖延纵马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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